徒花微笑(承前)

繁花将逝  作者:伽古屋圭市

“——小姐,鹫尾小姐。”

听到呼唤,鹫尾鸫回过神来。眼前是白衣女子的画作。这里是洒满午后的温柔阳光、面向窄廊和庭院的房间。带着草木气息的和风吹过,风铃发出沁着凉意的声音。

鸫抬起头。老人皱着眉头,露出困惑的笑容。她也向这个家的主人清水万寿夫笑了笑,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不好意思,我是走神了吗?”

“是啊,不过就那么一瞬间。您是累了吗?”

“不,不是这样的,我好像看这幅画——”鸫低头一瞥嫣然微笑的女子,“看得太入迷了。”

“这幅画确实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魅力。”万寿夫点了点头,喝了口麦茶润喉,“接下来,就是关于这幅画的故事了。在此之前,可以判定这幅画是真迹吗?”

“啊——”

竟然忘记鉴定真伪,鸫不由得吃了一惊。尽管感到在画作的魅力面前,真伪根本不是问题,但既然以美术馆学艺员的身份来访,这种话自然说不得。向万寿夫打过招呼后,她调动理性,以冷静的目光重新审视。

这幅画与画家迄今为止的代表作有所不同。笔触写实,整体还是接近晚年的风格,却又有着独一无二的氛围感。不过,毋庸置疑是真迹。这幅画包含了他作为画家的毕生积累,与任何时期的画风都不一致也理所当然。笔致、脸和手的画法、画面的平衡与配色也都没有违和感。慎重起见,她还仔细查看了签名。但用不着确认那种东西,赌上身为见过他诸多作品的学艺员的自尊,她可以断言这就是真迹。

话虽如此,在这种场合措辞还是要相对委婉。

“我想可以判定是真迹。”

万寿夫闻言,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

“太感谢了。遗憾的是,这幅画背后没有什么故事。画作的模特儿是我的祖母雪江,但她与茂次郎先生有何渊源,我也不清楚。”

“令堂由起子女士也不知道吗?”

“好像是。因为家母从未见过她的亲生母亲雪江。”

鸫皱起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对了,鹫尾小姐,您听说过一位叫逢川雪乃的女演员吗?”

“逢川雪乃?”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鸫不知所措,她试着搜寻记忆,却全无印象,只得轻轻摇头。“抱歉……”

万寿夫顽皮地一笑。鸫不由得想,他年轻时多半很帅。

“不,应该道歉的是我。这个问题太刁钻了,因为她只在‘二战’前活跃过一段时间。那是家母由起子以前的艺名。”

“啊,原来是这样。”

虽然从话题的走向已经有所预感,但这个事实还是令她有些惊讶。

万寿夫以沉静的语调道出母亲的生平。

由起子出生于大正三年,是个孤儿,被米商收养长大。养父母很和善,对她视如己出,十分疼爱。后来她才知道,由起子这个名字是生母为她取的,这是她唯一得知的事,连养父母也对生母的情况一无所知。

由起子从小就被公认容貌出众,昭和三年她十四岁时,进入东京松竹乐剧部成为第一期训练生。那是日后与宝塚少女歌剧团共同创造歌舞剧全盛时期的剧团。

据说艺名逢川雪乃的由起子人如其名,特色是肌肤白皙如雪。登上歌舞剧舞台的她,不仅有妖艳的美貌,也有高超的唱功,作为剧团的招牌女演员十分活跃。然而在歌舞剧人气达到顶峰的昭和九年,她突然引退,战后也不再回到舞台,从演艺界销声匿迹了。

“这就是女演员逢川雪乃的一切。她似乎也是在从艺时期遇到茂次郎先生的。不过,他说很久以前就知道家母,具体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之后,就像我刚才说的,他在去世的前一年突然带来了这幅画,声称‘这是你母亲雪江小姐的肖像画’。家母当时第一次得知其生母的名字,当然也追问了他与生母的关系,但他避而不答,也绝口不提雪江是怎样的人,只说‘这幅画是我的赎罪,我终于能画出来了’。”

此后,他再未出现在由起子面前,翌年昭和九年,他因病去世,年仅四十九岁。

“家母认为他的话的确是事实。您不妨看看这里。”

万寿夫指着画作的中央附近。

“腰带绑绳上系着兔子造型的土铃。除了由起子这个名字,这是生母唯一留给家母的东西。他应该没有机会知道这件事。”

说完,万寿夫拿出与画上一样的兔子造型土铃。只是与画上纯白的土铃不同,岁月的浸染让兔子蒙上了一层灰色,与风铃不同的轻快音色响起。

“这就是关于这幅画的全部故事。”

即使在这个明媚的房间里,万寿夫的话语也平添了几分落寞的气息。

对他而言是赎罪……

鸫望向矮桌上微笑的雪江,全然不解这句话的含义。但这时她才初次发觉,雪江的笑容是为人母者的笑容。虽然不了解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但这是一个思念着生别离的女儿,满怀怜爱凝望的女人。

万寿夫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鸫一边凝神注视着画作,一边听他说话。

“家母非常喜爱这幅画,一直挂在自己的房间。所以,我想她一定不恨生母。”

“由起子女士——”仿佛代替画中的雪江,鸫翕动嘴唇问道,“后来过着怎样的人生?”

“没什么值得一提的。退出演艺界不久,家母就和一位银行职员结婚了,也就是我父亲。虽然是恋爱结婚,但以创造了一个时代的女演员来说,她选择的结婚对象真是太平凡了。”

万寿夫自嘲似的淡淡一笑。

还有一件事是非问不可的。

“由起子女士她,过得幸福吗?”

万寿夫依旧浅笑着,充满自信地缓缓点头。

“由我这个儿子来说有夸口之嫌,不过我想是幸福的。家母晚年多次说过,她拥有温暖的家庭,虽然不免经历了许多悲伤痛苦的事情,但总的来说是充满幸福的人生。”

这样啊,太好了……

虽然今天第一次听说她的名字,素未谋面也毫无渊源,奇异的是,鸫却从心底涌起这种感慨。她感到愉悦又满足。

然后,她不禁想象由起子的母亲、画中微笑的雪江,她又经历了怎样的人生?

雪江为何会与亲生女儿分离?之后她的遭遇如何?她是何时遇到茂次郎,两人又是怎样的关系?他所说的“赎罪”是什么意思,为何会画她的肖像画?“终于能画出来了”是什么意思?在画这幅画之前他经历了什么?

鸫心中疑问重重。

然而,每个疑问都不是靠思考就能得到答案的。但鸫心里也有种清醒的感慨,觉得这样也好。无须言语或说明,画家与被画者所有的情思都收藏在画中,只要真诚相对,我们就能感受到。

如果这幅作品在美术馆展出,定会令无数人倾倒。想象着必将到来的未来,鸫不禁暗自兴奋不已。

画中的雪江吞没了所有思绪,嫣然微笑。

自今而后,永恒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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