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柑之籽

繁花将逝  作者:伽古屋圭市

嘎吱,被嚼碎的蜜柑籽发出惹人厌的声响。

雪江皱起眉头,将碎籽吐到自己掌心。

蜜柑几乎没有籽,但偶尔也会像这样吃到。这是神的随心所欲,如同她被随心所欲玩弄的人生,被随心所欲驱逐的人生。

她将吐出的籽连同突然涌起的污泥般的情绪一起丢到剥下的皮里,又送了一瓣蜜柑到嘴里。

午后的阳光透过纸拉门,将室内照得明朗通透。若只截取这一瞬间,着实是安宁的光景。

坐在火盆旁边,雪江陡然感到寒气袭来,全身不住地发抖。这房子虽然有些年头了,却绝非简陋的建筑。从缝隙吹来的风,恐怕不是吹入房间,而是吹进心里吧,她以诗人般的心境思量着。抬眼望向室内,一片凄清景象,雪江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位于牛込复杂住宅区的这栋小巧二层建筑里,将近两年来她生活过的痕迹已消失得一干二净。家具、餐具之类的物品依旧保留,但随着离开的准备日渐深入,渗透在家中的她的气息也出奇轻易地消失了,甚至令她感到一丝落寞,就像雪江这个女人从不曾存在过。

这样就好,雪江想。没有必要特意留下自己生活过的痕迹,为这种事感到寂寞的自己很可笑。或许是活得太久了。

仿佛在完成任务般,她默默地将蜜柑送进嘴里。从果肉中迸出甘甜的汁液。

初次尝到蜜柑,是在七岁那年年末的冬天。蜜柑甜甜的,好吃极了。彼时的感动已经褪色,但雪江至今都很喜欢吃蜜柑。一到寒风凛冽、蜜柑上市的季节,她每天都要吃上三四个,总是留意让家中蜜柑不断。

开始剥今天的第二个蜜柑时,玄关的敲门声震动了冬日的寒冷空气。紧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入耳中:“有人在家吗?”那天的记忆,那天听到的声音的记忆立刻浮上心头。

等待已久的客人似乎来了。

雪江欣然起身,轻快的门铃声随即响起。她慌忙吞下嘴里的蜜柑,打开玄关的门。门外是暌违一年的面孔,她深深行了一礼。

“好久不见了,大师。劳你特地来一趟,真是感谢不尽。”

“哪里,应该感谢的是我。很高兴收到你的信。”

茂次郎爽朗地笑着,摘下猎帽郑重鞠躬。他肩上挎着一个大皮包,旁边放着约一人高的木制骨架。

“雪江小姐,你的皮肤还是白得像雪,太美了。不,好像比一月份的时候更加迷人。”

“快别取笑我了。”

雪江窘迫地笑着,作势要打茂次郎。

今年一月中旬,两人在冈山相遇。

雪江在咖啡馆当女侍时有一个同事,可以说是唯一投缘的朋友,雪江去冈山就是为了见她。她去年回到老家冈山结婚后,写信邀请雪江来做客。虽然两人的关系并未亲密到渴盼一晤的程度,但想到如果没有这个机会,别说冈山,怕是连西部地区都不会去,雪江就抱着出门旅游的心情前往探访了。

看过朋友后,雪江本打算去著名的庭园后乐园观光后再返回,却偶然听到了关于展览的消息。举办展览的是当代最受欢迎的画家,虽然没到狂热崇拜的地步,但雪江很喜欢他。据说,冈山是他生于兹长于兹的故乡。这次旅行没有同伴,也没有疲于奔命的行程,雪江觉得这也是种缘分,毫不犹豫地去了展览。

画展在冈山市内的咖啡厅举办,观看展出的画作时,雪江感受到了一道视线,来自展览的主角茂次郎。他对雪江的到来表示感谢,询问了她对画作的感想后,从容切入正题,问她是否愿意成为绘画的题材,也就是担任他的模特儿。他说,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了感觉。雪江以无法胜任为由坚辞不肯,或许是意识到强求不来,茂次郎不情不愿地放弃了。但当他得知雪江住在东京时,便写了地址给她,请她在有时间、有意愿时,务必跟自己联系。

回到东京后,雪江害羞地凝视着那张纸条,心情就像初次收到情书不知所措的少女。

在展览现场,她被突如其来的提议吓了一跳,又是兴奋又是害羞,才会坚持拒绝。然而此刻回想,又不无可惜。以美人画闻名的画家请她当模特儿,这是何其光荣的事,她也很是高兴。只是现在才联络,终究觉得难为情,如果这件事传到善妒的老爷耳中,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最终她迟迟下不了决心,就这样春天过去,夏天告终,秋天也结束了,季节已走过一轮。

初冬到来时,她将要搬离这栋房子。作为最后的纪念,她终于决定给茂次郎写信,问他如果现在还有意愿,是否可以担任画作的模特儿。

茂次郎迅速回了信,信中热情洋溢地表示,虽然已经过了将近一年时间,但他仍然清楚地记得她,一定会请她当模特儿。以书信约定后,茂次郎于今日前来雪江的住处。

雪江在玄关接过他的帽子和罩在藏青色夹衣外的和式披风。

“听说你前些日子在吴服町开了店,恭喜,那不是会很忙吗?”

“不会、不会,我只在心血来潮的时候去店里看看。”

“早知道要带这么大件的东西,应该我上门拜访才是。”

“这点东西不算什么。是我非要拜托你的,自然该由我过来。而且看到住处,也有助于我理解主人的心境。”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某些原因,家里现在冷清得很。啊,站着说了这么久,抱歉。”

她引着茂次郎往里走,来到刚才所在的客厅。打开纸拉门就直面狭小的后院,但不值得为此忍受寒风。她在矮桌前摆上坐垫。

“请坐,我这就去泡茶。你喜欢吃蜜柑吗?不嫌弃的话请尝尝。”

“哦,我很爱吃。那就不客气了。”

“哎呀,跟大师的喜好一样,真是开心。”雪江边泡茶边露出笑容,“我也特别爱吃。不过小时候一直不能吃,肯定是这样造成了反效果。”

茂次郎将第一瓣蜜柑送进嘴里。“唔,好甜,好好吃。”他的表情放松下来。

“你刚才说一直不能吃,这是为什么?”

“家父不喜欢。不是口味上的好恶,他是觉得不吉利。”

“不吉利……”茂次郎皱起眉头,“蜜柑吗?我可从没听说过。”

“蜜柑不是没有籽吗?所以不利子嗣,影响家运昌盛——大师,请用茶。”

雪江将茶杯送到茂次郎面前。

“原来如此,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雪江也拿起剥到一半的蜜柑。

“我家据说有历史悠久的武士血统,不过我不知道这种想法是否普遍。其实家父是很开明的人,只是不知为何,唯独顽固地讨厌蜜柑,甚至看到都嫌脏了眼睛。

“有一次,一个有业务往来的人不知道这件事,送了很多蜜柑。这下可了不得了,明明对方是好意馈赠,家父却火冒三丈要去抗议,简直就像去讨伐仇家。虽然是冬天,也不是演忠臣藏[根据元禄赤穗事件改编的歌舞伎剧目。赤穗事件即日本江户时代中期元禄年间,赤穗藩家臣四十七人为主君报仇的事件。]啊。我和用人都惊慌失措,多亏家母拼命劝说,才总算平息了风波。”

为了逗笑,雪江讲述的语气很夸张。这是她已经说过很多次的招牌笑话,茂次郎也笑了。虽然如今看来只是个笑话,但当时因循守旧的父亲令她深感困惑。

“明明这么甜,这么好吃,还很便宜。多可惜啊。”

“由于某些缘故,我七岁时被寄养在亲戚家,那年第一次吃到蜜柑。我一直很向往,所以吃到时真的很感动。”

“蜜柑就能让你感动,你的感动好廉价喔。”

“讨厌啦,大师。”

出于沾染已久的习惯,雪江故作媚态。不过,这真是一段惬意的时光,她不禁想,已经多久没有感受过了?不只是火盆的热度,还有种宛如炭火般的温暖让她全身舒畅。

然而,炽热的炭火终会熄灭,茂次郎完成绘画后也会离去,只留下野地里冰冷空旷的房子和空虚的女人。雪江很清楚这一点。

各吃了一个蜜柑后,两人便着手准备作画。因为地点不拘何处都可,便只将矮桌移到房间一角,直接在客厅进行。房间里已经很暖和了,也开了电灯,即使关上纸拉门也不缺光亮。

茂次郎带来的木质骨架,据说是叫作“画架”的工具。他在客厅一角放上画架,雪江坐在画架的对角,也就是壁龛前的坐垫上。按照茂次郎的要求,她没有正襟危坐,摆出很随意的姿势。

茂次郎解释说,虽然最终要在叫作“画布”的东西上画油画,但首先要在素描簿上进行素描。于是好一阵子,只有铅笔的唰唰声和衣物的摩擦声在房间里飘荡。

仿佛要撕裂秋日清冽的空气,外面传来清理烟管的小贩的汽笛声[这种小贩名为“羅宇屋”,用小型锅炉冒出的蒸气清除烟管内的积油时,会响起类似汽笛的“哔——”声。],似乎有规律,又似乎没有规律,夹杂着细微的杂音,更映衬出室内的寂静。房间里弥漫着类似小憩的慵懒气息,为了驱除睡意,雪江不知不觉哼起了歌。茂次郎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是《喀秋莎之歌》吧?”

“哎呀,不好意思,一不留意就哼出来了。”

“没事,哼歌没关系,你放轻松就好。”

“这样啊,我还以为一定要保持沉默。”

“你喜欢那首歌吗?”

“倒也不是,不过夏天在街上听了那么多遍,就算不想记也记住了。”

“的确如此。”

茂次郎笑了,手里依旧挥动着铅笔。

“对了——”他换了语气问道,“如果方便的话,可否为我解惑。这个家的确是冷冷清清,简直就像刚搬过来。你在玄关时说过‘因为某些原因’,不知是什么?”

“好啊。”雪江应了一声,以不易察觉的动作环顾室内。壁橱上方的柜子里虽然存放着挂轴等旧物,壁龛里却没有包括花瓶在内的任何装饰。除了泡茶的用具外,看不到其他点缀房间的物品或生活用品。从玄关到客厅,一路都是如此。事实上,所有房间里的生活气息都已荡然无存。

“是这样,我很快就要离开这栋房子了。”

“原来如此,是要回老家吗?”

雪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脸上挂着自嘲的苦笑。

“确切地说是被赶出去。我是一个男人的妾室,这栋房子也是他给的,这里算是外宅。不过这种关系已经解除了,所以我被赶出了这栋房子。”

她是用戏谑的口吻说的,但茂次郎只是低吟一声,并未接话。如果不了解来龙去脉,无论安慰还是义愤都很滑稽,搞不好反而失礼。雪江不禁自我反省,这样说话会不会太促狭了。

就在这时,犹如突然浮现的鬼火般,一个想法浮上心头。

为了护住那风一吹就会熄灭的灯火,她轻轻伸手罩在上方,凝视着摇曳的火苗。经过简短的自问自答,雪江在心里微微点头。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让话语听起来意味深长,继续说道:

“养我的老爷死了。”

“死了……”茂次郎停下手,看向雪江,“请节哀顺变。我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不愉快的事?”

“没有,完全没关系,我已经释怀了。况且,我也没有真心爱过他。不过我对他是有感情的,他也给过我很多美好的回忆,我很感谢他。”

“所以你才会联系我,在离开这里,离开东京之前?”

“你真是敏锐。”雪江呵呵一笑,“没错,就当是最后的纪念。他是怎么死的,你有没有兴趣?”

“你的老爷吗?”

茂次郎的声音里明显带着困惑。雪江假装浑然不觉,以格外明朗的声音说道:“是啊。而且,死的不只是老爷。那是个异常不幸的家庭,因为全家人都死了。”

茂次郎再次停下手,微微皱起眉头,表现出几分惊讶,又或是嫌恶。雪江保持微笑,声音里透着凉意,令人联想到冬日的厨房。

“大师不喜欢这种话题吗?”

“不是……谈不上讨厌还是喜欢,只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吃了一惊。”

“大师不介意的话,能听我说说吗?我也可以打发时间。原本就想跟人谈这件事,不过,这也不是能轻易说出口的内容。如果是大师——”

雪江顿了顿,像小女孩似的摇了摇头。

“不,请大师一定要听我说。我做你的模特儿,请你也听听我的故事。如果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

停下手定定看着雪江的茂次郎,突然回过神似的仰望天花板,从鼻子呼出一口气。

“无妨。若你觉得我是可谈之人,听个故事当然不在话下。”

“谢谢你,大师。”雪江唇边浮现虚幻的笑容,犹如飘落掌心的雪花,“该从哪里说起呢?”

她的视线游移,不自觉地停留在朝向庭院的纸拉门上。

“他叫熊三,绵贯熊三。跟这个雄壮的名字相反,硬要说的话,他是个有学者气质的纤弱男人。”

纸拉门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呈现淡淡的透明感。雪江的视线越过拉门外的庭院,凝视着前方过去的景象。

“他最初的不幸,是年仅四岁的长子夭折了。”

她的手无意识地触摸腰带,指尖竖在小腹上,仿佛在回忆曾经孕育其中的生命,又仿佛要将那生命揪扯出来。

叮铃,轻快的铃声响起。

绵贯熊三和哥哥贞二共同经营零售商店,亦即位于御徒町郊外、主要经营进口杂货的绵贯兄弟商店。贞二能言善道,待人热情,善于讨人欢心;熊三擅长经营,精于计算,英语也很流利。两人的合作天衣无缝,生意蒸蒸日上。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感觉到零售的局限性。即使扩张店铺规模,只要商品供应中断就难以为继,等于生意的命脉总是掌握在他人手中。

此外,通过做生意的切身感受,两人预测今后公共卫生的观念会愈来愈普及,于是以赚来的钱作为启动资金,着手开发品质不输进口货的全新国产肥皂。他们雇用肥皂制造的技术人员,投入丰厚的资金,耗时一年多,终于做出了令人满意的产品,命名为“绵印肥皂”上市销售,其品质、价位和独特的香气大受好评。不久,绵贯兄弟商店成了绵印股份有限公司,从零售业转向制造业。

之后,绵印肥皂的种类不断增加,销量稳步上升,拥有多家工厂。他们还开发和生产化妆品等衍生产品,公司业绩持续增长。绵贯兄弟成为成功的企业家。

熊三还在经营零售商店的时候,就和一个叫须美子的女人结了婚。事业走上正轨数年后,两人生下第一个儿子厚司。

好不容易有了宝贝儿子,两人都十分疼爱厚司,而且是非同寻常的溺爱。从厚司呱呱落地起,绵贯家就围着他转。厚司的房间里摆满了从全世界收集来的玩具,爱赶时髦的熊三甚至为儿子的房间添置了昂贵的电风扇。不但请了乳母和女佣照料,断奶后家里还雇有专为他服务的厨师。

然而,亲子之间的幸福并未持续太久。

厚司虚岁四岁那年的八月下旬,从早上就下着绵绵细雨,仿佛在宣告夏日的终结。下午有那么一会儿,家人、用人全都没留意厚司,出现了一段空白时间。就像是看准了这个空隙,厚司的喉咙被东西卡住了,痛苦地呻吟着,脸孔涨得发紫。

主要照顾厚司的女佣最先发觉异状,想让他吐出来,但没能成功。她把厚司交给听到动静赶来的其他用人,冲出家门去找医生。须美子得知情况,惊慌失措,一名用人建议与其等医生上门,不如带他去就医更快。于是须美子立刻坐上由家里车夫拉的人力车,带着厚司去医院。遗憾的是,还是晚了一步。抵达医院时,厚司已浑身发软,再也没有醒来。后来才知道,他误食了用橡胶制成的球形玩具,窒息而死。

因为没有及时察觉并做出适当处置,照顾厚司的女佣被逐出府邸,同时为厚司举办了盛大的葬礼。然而,这并不能治愈熊三和须美子的伤心,尤其须美子憔悴不堪,从那天起就不思饮食,日渐衰弱。在熊三的开导下,过了一个星期,她终于可以吃点东西了,人却变得犹如幽灵一般。

雪江保持姿势不变,直勾勾地盯着榻榻米的纹路,仿佛那里写着稿子似的娓娓道来。途中茂次郎也停下笔,凝神静听。

说到厚司死后母亲须美子日渐衰弱时,雪江轻咳一声。

“不好意思,我可以喝口茶吗?”

从声音听得出,她的喉咙有些干涩。

“请便。看来你一口气说太多话了。”

“确实。”

雪江虚弱地笑着站起身,脚步略显踉跄。铃铛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坐久了。真是难为情。”

“对了,那个铃铛的音色很好听。”

“哎呀,好高兴——”

雪江一脸愉悦地将手放到腹部,轻轻摇动系在腰带绑绳上的小巧土铃。纯白兔子造型的可爱铃铛再次发出清脆的铃声。

“音色不错吧?我也很中意。这是之前在人形町发现的。”

雪江将杯中余茶饮尽,开始泡新的茶。

“我也喜欢在人形町闲逛,有时候会碰上意想不到的东西,离我在吴服町的店也近。人形町离这里很远,你常去吗?”

“没有。我好久没去,都忘记上次去是什么时候了。我在那附近办事,回程不知怎的想去逛逛,就在一家民间工艺品店里发现了它,喜欢得很,不知不觉就买下来了。”雪江皱起鼻翼,露出笑容。“不过这种事难得发生——啊,我给大师也泡了新茶。”

“谢谢。”

回到壁龛前,雪江摆出与刚才相同的姿势,坐到坐垫上。

“刚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太太须美子很忧伤。对了,可以问个问题吗?”

“什么?”雪江楚楚可怜地歪着头。

“你说得很详细,尤其儿子厚司窒息时的情形,简直就像亲眼所见。这是为什么?”

茂次郎措辞委婉,但雪江作为小妾,不可能在场目睹宅邸里的骚动,他产生疑惑也很自然。雪江撩开压在坐垫下的衣摆。

“当然是听熊三说的。他虽然也不在场,但反复向夫人和用人了解当时的情况,连细枝末节都一一问到。他描述的口吻就如同亲眼所见。”

“这样啊。”茂次郎的语气听起来不甚信服。他像是醒过神来,又动起了笔。

“那之后你就成了他的妾室?我的意思是,熊三先生的儿子夭折之后。”

“不,在那之前就是了。我住在这里也快两年了。”说完,雪江凝视着陡然浮现在眼前的空虚,“熊三的确很爱夫人,毕竟是他的糟糠之妻。不过,像他那样的成功人士,养一两个妾室也是理所当然。”

这次茂次郎缓缓点头,看似认同了她的说法。他继续动笔作画。

雪江的视线再次胶着在渗着冬日寒气的榻榻米上。火盆的温暖和渗入的寒气争竞不下的房间里,她的意识静静地回到了过去。就像在海浪的冲刷下,脚慢慢陷入沙子里,她静静地被回忆吞没。

宛如武士临阵时兴奋的战栗,她的身体微微颤动,响起微弱的衣物摩擦声和土铃的铃声,然而茂次郎和雪江都未曾察觉。

厚司夭折后,即使夏日的余韵已过,须美子依旧伤痛不已。虽然还能摄取最低限度的饮食,但身形消瘦,脸颊深陷,早已不复昔日温柔丰腴的面容。

她有时会出言咒骂,有时会看到厚司的幻影,陷入疯狂。她还会突然大发雷霆,以莫名其妙的理由拿身边的人撒气。即便是服务多年的用人也感到不舒服,或是觉得厌烦,一个接一个辞职。

熊三没办法,只能开出高于行情的薪水雇用新人。他无暇沉浸在丧子的悲伤中,不得不先料理妻子的棘手状况。尽管不曾轰轰烈烈地恋爱过,须美子也是他事业成功前就一见倾心,甘愿携手共度人生的妻子。他无论如何都想让她恢复正常,带她遍访医生,但因为是心病,谁都束手无策。熊三逐渐从担心转为疲惫,最后变成烦躁。他觉得须美子的存在是种负担,将一切都推给用人,极力撇开干系。到早晚寒意渐深时,他已终日流连在小妾家中。

厚司死后过了三个月,时间来到十一月下旬。

奇妙的是,那天与厚司死亡之日一样,也是雨天。须美子在车站等火车。

无论过去多久,须美子都心伤难愈。熊三考虑将她送去乡下。虽然确实有想远离她的因素,但主要还是东京的宅邸里,有关厚司的回忆无处不在。为了疗愈她的心灵,熊三认为先要离开这个家才是上策。而且,就心病而言,相比住在喧嚣的东京,住在闲适的乡下或许更容易康复。

当时,须美子的弟弟住在茨城。那里虽非她出生的故乡,却也是有乡土气息的山间小镇。熊三联系了内弟,问能不能让须美子去那里暂住。内弟也很心疼姐姐,希望她的症状能由此有所改善,当即应承下来。不消说,熊三以须美子生活费的名义给了内弟一笔丰厚的款项。须美子自己也同意暂时在弟弟家生活。

正如“秋日霖雨”的说法,阴沉的天色持续了好几天。出发当天也一早就下着细雨,将街道染成灰色。据用人们说,那天须美子的情绪比较稳定。她和要带去当地的新女佣一起,先搭人力车前往最近的火车站。

离火车到站还有一段时间,女佣去买要在车上吃的车站便当。天空厚重的云层低垂,不过雨刚好停了。

有人在须美子的耳边低语。

——厚司在等你哟。

——你看,他就在你眼前,朝你挥手。

——“妈妈、妈妈”地叫着。

——寂寞地等着你。

——他边哭边喊:妈妈、妈妈,救救我。

彼时,须美子应该确实看到了亲生儿子的身影,她清晰地呢喃着:“厚司……”

须美子摇摇晃晃地走向车站的站台。不似晚秋的暖风静静地吹来。砰,有人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在蒸汽的驱动下逼近的铁块,那压倒性的存在丝毫没有映入她的眼帘。撕裂厚重的云层,宛如垂死挣扎般的金属摩擦声、汽笛咆哮声,也全然不曾传入她的耳中。

在暖风吹拂而去前,铁轨上遍布象征母亲的鲜红,仿佛要将活过的证明铭刻在现世。

“据说,没有人确切看到须美子跳下铁轨的情况,因此无从判断她是主动跳轨自杀,还是深陷幻觉,神志不清之际掉落铁轨。无论如何,她显然精神状态不稳定,最后被当成自杀处理。且不论她当时究竟有几分理智,但她确实是因不堪忍受丧子之痛而死。”

滔滔不绝地说完,雪江悄然望向自己的右手。

推到须美子背上时的触感,至今仍鲜明如昨日。她并未想将须美子推下站台,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她只是轻轻触碰,稍稍推了一把。没错,她确实推了须美子,但须美子的死,说到底还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

雪江的视线从右手转向画架后方茂次郎的侧脸。

他偶尔会点头附和,但这次没有停手,一直挥动画笔。雪江突然有些不安,不知道他有没有认真聆听,但又觉得这不是自己该在意的事,于是露出略带悲伤的笑容。

“我母亲也是——”

像是受那笑容的牵引,她开始道出回忆。或许是注意到她的语气变了,茂次郎投来讶异的视线。

“她也是自杀,在生下我后不久。所以我对母亲毫无记忆,有时会感到格外寂寞。顺便问一下,大师的母亲还健在吗?”

“嗯,虽然相隔很远,难得见面,但她过得很好。”

“真是令人羡慕。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我觉得自己的内心好像开了一个大洞,是那种绝对无法填补、无法触及的黑洞。感觉自己与过去没有联结,是个不确定的存在。”

在胎里就深植的空虚,会积蓄扭曲的想法,不受外界干扰,静静地培育黑暗的心灵。

茂次郎张开嘴,似乎想问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只从鼻子轻出一口气,再次回到自己的绘画世界。

“好了……”保持着他要求的姿势,雪江喃喃说道。

“说了这么久,终于要结束了。接下来只剩熊三,不过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他是在自己家中踩空楼梯,颈骨折断,很平淡地死了。那是在须美子的葬礼结束后不久,失去了最爱的儿子,长年相伴的妻子又以那种方式辞世,想来他是身心俱疲了吧。无论获得多大的成功,拥有多少财富,都无法避免突如其来的不幸。如果运气不好,踩空楼梯都能死掉。这么一想,人生真是空虚得很。”

充满哀切的话语在房间里回荡,室内笼罩着山水画般的墨色沉默。似乎是难耐寂静,响起木炭爆裂的哔剥声。

“故事到此为止。就这样,我失去了老爷,被赶出这栋房子。”

雪江的脸上忽然浮现温柔的笑容,恰似野地里绽放的无名花朵。

“能在最后说说这个故事,真是太好了。大师,谢谢你。”

“哪里,我只是听你说话,无须道谢。”茂次郎轻轻晃了晃手里的铅笔,语气虽然生硬,却令人感到温暖。“对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规划好未来的生活了吗?”

雪江姿态优雅地摇了摇头。

“没有。还是先悠闲地泡个温泉吧。那须的温泉乡有家景色宜人的旅馆,包括分手费在内,眼下我还有些积蓄,我打算暂时放松一下,洗去身心的污垢。”

“唔,这样也好。温泉啊,我好久没去了,真让人羡慕啊。”

“一起去如何?”

“很高兴你邀请我,不过那可不行。”

即将失去主人的冷清二层小楼里,回荡起轻柔的笑声。

可能是确定了满意的构图和画法,很快素描结束,茂次郎将画布放到画架上,准备好颜料、放颜料的板子等画具,正式开始作画。

西沉的夕阳逐渐染红了纸拉门。

之后两人偶有交谈,但总体是在安静中进行作画。中间穿插了数次小憩,当街道完全沉入夜晚的寂静中时,画作终于完成。茂次郎宣布结束后,雪江长舒了口气。

“没想到当模特儿这么累。”

“辛苦了。习惯的话就还好,不过刚开始可能会太用力。”

“是啊,全身关节都僵硬得要命。啊,我不是在向大师抱怨,毕竟是我硬要拜托大师的。”

“我知道。”茂次郎笑了。

夕阳西下时,他曾提议今天就到此为止,改日再继续。但雪江表示,由于最近就要搬离,恐怕之后抽不出时间,希望尽量在今天完成。

雪江将腿伸直,揉着肿胀的小腿。虽然这样子很粗俗,但总觉得在他面前不必拘礼。经过长时间的作画,让她产生了类似夫妻之间的放松感。

茂次郎拿起画布,展示给雪江。

素色的背景上,鲜明地画着坐姿随意的女子身影。

雪江屏住了呼吸。毫无疑问,这正是茂次郎的画作,是经由他的手画出的自己。不知道其他人看了感想如何,坦白说她觉得并不像。然而,这幅画的确画的是雪江。她不知道这幅画今后的命运,或许会被人买下来,装饰在西洋风格的客厅里,或许会在不远的将来毁于一场火灾,或许会被遗忘、被抛弃,化为尘埃。

然而此时此刻,通过这位稀世的当红画家的画笔,二十六岁的自己确实在画布上烙印了永恒的生命。想到这里,远超想象的满足感在雪江心头蔓延开来。

“太感谢大师了。”

她脱口而出。

“不,应该感谢的是我。托你的福,我才能画出这么好的画。”

茂次郎露出令人忘却冬日严寒的笑容。雪江有种就要止不住流泪的预感,于是假装受他的感染,笑得格外明媚。

就在这时,茂次郎忽然讶异地眯起眼,一瞬间流露出既困惑又高兴的复杂表情。

有兴趣的话,下次务必再当我的模特儿。就算对当模特儿绝无意愿,也欢迎随时联系我。如果你继续住在东京,希望到我店里走走。若是有困难的话,尽管跟我商量。这也是某种缘分,虽然我做不了什么大事,但会在能力范围内尽力相助。

茂次郎为长时间妨碍她行动自由表示歉意,迅速收拾行装准备离去,同时向她说了许多关切的话。每一句都是让人愉悦的温暖话语,是她自觉不配得到的恩情。可是,想到再也无法联系他,再也见不到他,反而更觉寂寞,雪江不禁怨恨起浸染自己的阴影。

将他送到玄关后,雪江回到即将度过最后一夜的家里。电灯冰冷的白光照耀着,像是在展示房间的空荡。事到如今,她已不再感到空虚,却隐隐有点饿。这太可笑了,雪江将蜜柑送进嘴里充饥,低吟着谁也听不到的歌,摇出轻快的铃声。

***

只铺了一块石板的狭窄玄关旁,一如昨日点缀着南天竹的鲜红果实,然而与昨天不同,玄关的门紧锁。

无论是敲门、呼喊还是叫雪江的名字,都寂无回应。茂次郎重重叹了口气,退后一步。有鹎鸟飞来啄食南天竹的果实,很快又飞走了。他无事可做,抬头望向二楼的窗户。虽然不排除只是因购物之类短暂外出的可能性,但这栋房屋仿佛垂头丧气的阴暗模样,却在平静地诉说着主人已经离去的事实。

感受到背后的视线,茂次郎转过身。只见斜对面那户住家的玄关前,站着一名身穿发黑棉衣的老妇人。她脸上的皱纹很深,甚至难以辨别是在皱眉还是微笑,个子只到茂次郎的腰部。她扯开脸上的皱纹说:“那家的人今天早上外出了。”

声音有些嘶哑,但吐字清晰,语气里也感受不到厌恶或是对陌生男子的敌意。茂次郎猜测她和雪江多少有过交流,而且是善意的交流,当下决定先打消对方的戒心。

“我是最近认识雪江小姐的,昨天也见过她。听说她最近要搬出这栋房子,她是出门购物,还是已经搬走了?”

“已经搬走了。”老妇人不假思索地回答,“出发前还来我家道了别。在这之前,她也说受了我多方照顾,把已经用不到的衣服和布料送给我,真是个好姑娘。”

“您和雪江小姐关系不错啊。今天早上是几点见到她的?她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大约八点过后吧。我没问她要去哪里,雪江也说过还没决定。”

茂次郎悄悄看了一眼怀表,已经十点多了,很遗憾没赶上。不管怎么说,好不容易找到熟悉雪江的人,必须先问出重要的信息。

“老婆婆,您知道她在给人做妾吗?”

“嗯,大概从两年前开始的。”

“请教一下,她的老爷不是绵贯熊三吧?”

老妇人陡然身形一僵,埋在皱纹里的细小眼睛深处,漆黑而不显年纪的光润眼眸紧盯着茂次郎,似乎要将他看穿,但茂次郎看不出她的情绪。丝毫没有停顿的感觉,老妇人用与先前别无二致的平淡语气说道:“没错,我从没听说过叫绵贯熊三的男人,她的老爷是经营船舶公司的忠一郎。”

果不其然。雪江昨天讲述的并非她老爷的故事。茂次郎也考虑过她甚至不是妾的可能性,但看来这一点是事实。慎重起见,他向老妇人确认:

“忠一郎先生现在还健在吧?”

仿佛时间停止的奇妙停顿后,老妇人反问:“什么意思?”

“雪江小姐不是因为老爷过世才搬离这栋房子的吧?”

“嗯,没错。那男人就算挨了枪子、被车撞了也不会死的。不过要是被火车轧了,那就肯定活不成了。”

老妇人发出古怪的笑声,宛如被踩瘪的青蛙。

必须尽早追上雪江。如果她的话可信,此刻她应该正前往那须的温泉乡。当然,她有没有说真话无从知晓,但除此以外别无头绪。

茂次郎向老妇人道了谢,转身准备去上野车站时,蓦地想起一件事,又回头问道:“雪江小姐是不是有孕在身?”

“那就不清楚了,不过雪江两个月前刚生过。”

“啊,原来是这样。”

“是个健康可爱的女孩。不对,应该是‘听说’,因为我没亲眼见过。”

虽然只是凭空推测,但他觉得雪江应该是怀孕了,不然就是刚生过孩子。他认为前者的可能性更高,但看来答案是后者。

雪江说话的时候,不时会慈爱地抚摩小腹,提起土铃时也是如此。

她说那个土铃是之前在人形町闲逛时买的,她在附近办事,回程顺道去了一趟。从她前述的动作,可以猜出在附近办的事,就是去位于日本桥的水天宫参拜,不是祈求顺产,就是去还愿。

不过,老妇人最后那句话让他很在意。她明显和雪江很熟,却从未见过婴儿,这很不自然。昨天他也丝毫没感觉到婴儿存在过的痕迹,才会推测雪江是有孕在身。但如果是出生后旋即夭折,老妇人不会特地用“健康”来形容,雪江也不会有心情还愿。

“雪江小姐生的孩子,该不会是被带走了?”

“哟。”老妇人埋在皱纹下的眼睛眯得更细了,“你的直觉相当敏锐,不过算猜对一半。那孩子的确被她老爷家收养了,我不知道详细经过,不过忠一郎的太太据说不能生育。只是说来可怜,雪江的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

茂次郎皱起眉头。

那老妇人为什么会说“健康”?雪江又为什么会去还愿?不过,也可能只是听说“生下来时很健康”,就顺口这样告诉他。无论结果如何,向水天宫报告也不算不自然。在人形町附近办的事,也未必就是去水天宫。

无论如何,他心中的担忧又深了一层。

再次道过谢,转身离开时,他的耳边陡然掠过一阵铃声。

这是昨天在雪江家中听到的轻快铃声——

仿佛受到引导般,茂次郎再次回头,只见老妇人已转过身,正要回到自己家中。虽然很介意,却找不到叫住她的理由,茂次郎又回身向前。铃声总是相似的,他不能再磨蹭了。

为了尽量缩短时间,他在街上拦了辆人力车,直奔上野车站,搭乘东北本线。虽然还没到人山人海的地步,他冲进去的三等车厢内也相当拥挤。好不容易找到靠窗的座位时,发车的铃声响了。

汽笛鸣响,车厢里晃动得厉害,仿佛巨大的怪物苏醒了。每当这个厚重的铁块开动的瞬间,都会让人感受到不容置疑的强大力量。那是推动人类勇往直前、冲破黑暗的文明的力量。日新月异的文明的力量,为日本人带来了什么,又会将日本这个国家带向何方?他相信未来定是一片光明,但又觉得天真地盲目信任也很愚蠢。

婴儿的哭声突然响起,打断了茂次郎的思考。

对面坐着一名衣衫褴褛的年轻女人,哭声来自她怀中的婴儿。女人既不焦急,也不安抚,只一脸疲惫地让婴儿含住暴露的乳头。将视线从散发着疲倦气息的女人身上移开,茂次郎望向窗外。煤烟的前方还是连绵的房屋,瓦片反射着阳光,呈现出被水濡湿般的光泽。

车厢里回荡的火车的噪声、乘客的说话声、婴儿的吃奶声,仿佛都随着流逝的风景留在了身后,慢慢消融。

茂次郎再次在脑海中梳理之前构筑的推理。

用完早餐,重新打量那幅画作时,他察觉到昨天雪江的话有违和感。茂次郎零散地回想着她说过的话,发现其中有明显的矛盾。

雪江说父亲莫名地厌恶蜜柑,所以小时候吃不到,后来反而格外喜欢。这段回忆中出现了母亲,她说母亲拼命劝说因收到了大量蜜柑而愤怒的父亲,还描述了自己当时的情况,无疑是她的真实经历。

然而,雪江也说,母亲生下自己后不久就自杀了,她对母亲毫无印象。

这两件事明显存在矛盾,但很难想象她在故意说谎,她也没有理由说谎。

当然,茂次郎有几个推测。蜜柑故事里出现的母亲,或许不是亲生母亲,而是父亲的后妻——也就是雪江的继母。

这个矛盾暂且不提,昨天雪江讲的故事——绵贯家的人接二连三死去,也有种种不对劲之处。

首先,无论哪起事件,身为小妾的雪江都不可能目睹。尽管如此,她的语气却带着宛如亲见的真实感,甚至可以感受到须美子跳轨自杀时车站站台的氛围。

昨天他提出这个疑问时,雪江说是因为熊三讲述得很详细,但熊三也没有亲眼看到那两起事件,转述的转述,真的可以说得那么细致吗?

而且,这个故事里也有很多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地方。

既然是在老爷熊三死后被赶出住处,他必然是死于今年,厚司和须美子的死也是在今年夏天到秋天之间。

然后,她说熊三爱赶时髦,厚司的房间里甚至有昂贵的电风扇。

电风扇的确很贵。不过,如果是刚引进日本的明治中期也就罢了,近来已经相当普及。对于事业成功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可观的金额,不值得特意提及。

主人是爱赶时髦的富豪,故事里却没出现汽车或电话。女佣叫医生要冲出家门,家人也都是坐人力车出行。须美子去乡下的时候,是冒雨坐人力车去车站。顺带一提,故事里也没有出现市内电车。

甚至熊三的事业也存在时代上的疑问。他研制出高品质国产肥皂的成功故事,多少有些过时感。

每一件事都算不上绝对的疑点。现在大概也有没有汽车和电话的富豪,又或许只是恰巧未被提及。熊三的成功故事也没到确定可疑的程度。正因如此,昨天茂次郎尽管听得疑窦丛生,但也没有开口追问。

然而,假设雪江所说的是约二十年前,亦即明治中期的故事,一切都若合符节了。

于是,茂次郎产生了一个联想。

雪江的父亲据说讨厌蜜柑,理由是没有籽的蜜柑代表不利子嗣,影响家运昌盛,很不吉利。或许这是因为,养育雪江的这个家庭本身没有孩子。

熊三在经营零售业时与须美子结为夫妇,第一个孩子厚司出生是在事业步上正轨数年后,由此推测,两人至少近十年时间没有子嗣。

综合这两个事实,判断绵贯熊三不是包养雪江的老爷,而是她的父亲,会不会太过牵强?但事实上,雪江的老爷显然不是熊三。

那么,雪江是谁?

雪江说厚司是熊三和须美子的第一个孩子。正因为是近似奇迹的幸运,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独生子,两人才会如此溺爱厚司。失去厚司,须美子的精神就崩溃了。

那么,雪江是第二个孩子,也就是厚司的妹妹吗?

但这很难想象。如果生了第二个孩子,须美子应该不会病到那种程度。她还有可能再怀孕。此外,厚司死时虚岁四岁,如果雪江比他年纪还小,不可能清楚地记得意外发生时的情景。

雪江大概是抱养的孩子,也可能是小妾生的孩子。从这个角度来看,所有的可疑之处都消释了。

雪江的亲生母亲在生下孩子后自杀了。不知道亲生母亲是不是熊三的妾,也不知道是在她自杀前还是自杀后,总之雪江被没有孩子的绵贯家收养。所以雪江有两个母亲,毫无印象的生母和须美子这个养母。

然而之后,绵贯家生下了厚司。

雪江说,七岁时被寄养在亲戚家,在那里第一次吃到蜜柑。

是因为真正的继承人出生了,雪江成了没人要的孩子吗?

不,不是。是因为绵贯熊三、须美子和厚司全都死了。

没错,雪江亲眼看到了他们的死亡。

她年约二十五六岁,如果这个推测正确,昨天说的绵贯家的故事,果然就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一切都有了圆满的解释。

到这里为止的推理应该不会错,茂次郎很有把握。除此之外,想不出能合理解释她的故事的推测。再重复一遍,她的老爷显然不是熊三。

那么,雪江为什么要讲述过去的故事呢?甚至将熊三从父亲调换成老爷?她撒的谎应该只有这一处。

以下纯属毫无根据的臆测,但茂次郎觉得,一切都是她的自白。

绵贯熊三、须美子和厚司,很可能都是雪江杀的。

为什么雪江如此吸引自己呢?茂次郎一直感到不可思议。雪江的外表的确很有魅力,虽然没有女演员那般华丽,但有种让人想要保护的可爱。然而这样的女性要多少都有,况且茂次郎在跟她搭话前,已经被她蛊惑人心的魔力所俘获,并非单纯贪恋容貌。

雪江和寻常女性有些不一样,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非要说的话,她身上有茂次郎第一次感受到的奇妙色彩。

那或许正是她散发出的悖德气息。

被自己犯下的罪行所折磨,每天都怀着东窗事发的恐惧,将一步走错就会人生尽毁的心情深藏起来,用精神的力量加以掩盖,坚毅地活下去。犯了杀人罪、离经叛道的人,因此酝酿出凛冽的、难以名状的妖艳香气。正是这种非同寻常的气息吸引了他。

茂次郎不认为这是异想天开。

正因为他见过无数女子,以肌肤感受她们,画过她们,才能看穿这种气息——

汽笛声将茂次郎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窗外,都市的气象已经消失,只有被寒冬舍弃的荒地延伸开去。时间应该是正午前后,但天色相当暗。抬眼望去,天空是一片阴郁的暗色。

灰蒙蒙的荒地,像被世界遗弃似的延伸,仿佛在暗示雪江的未来,不,更像是看到她来时的风景。茂次郎心中的不安更强烈了。

“雪……”

茂次郎突然喃喃说道。尽管因为火车喷出的烟雾、被煤灰染污的车窗以及正在行驶中而难以察觉,但在含有气泡的玻璃窗外,的确有雪花在飞舞。

虽然寒意并未骤然加深,但茂次郎还是下意识地拢了拢外套的衣领。

那须还很遥远。

***

窗外,洁白的雪花欢快地乱舞。

逐渐累积的雪,宛如绘画般在田野上画出白色线条。

重重撞在玻璃上的声音响起,雪江不由得一个激灵。对面正在打盹的老人似乎撞到头了,他不快地瞪了眼玻璃窗,再次沉入梦乡。

为了不被老人察觉,雪江低声笑着,取出为旅途准备的第三个蜜柑,仔细地剥起皮。自己迄今为止到底吃了多少蜜柑呢?一个天马行空的疑问突然浮上心头。

七岁那年冬天,第一次吃到的蜜柑真是美味之极。不过她也在怀疑,当真有那么好吃吗?就像吃完饭碟子上只剩鱼骨一样,除了“好吃”这一事实之外,细节都风化无存。也许只是第一次尝到蜜柑的感动,在记忆中替换成了美味。

她对蜜柑的执着已经超越个人喜好,成为一种象征。

那是她凭借自己的力量获得的勋章。

她觉得原因仅此而已。

就像蜜柑偶尔也会有籽,不,比蜜柑有籽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的异母弟弟厚司出生了。作为庶出的孩子,这个家里已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将橡胶做的球状玩具递给厚司,笑着对他说“这个很好玩”的时候,心中是否怀有杀意,她自己也不清楚。但的确有恶意。如果被噎到,一定很难受吧。她有种散发着臭气的污泥般的黑暗情绪。不过,虽然或许只是辩解,但她根本没料到竟会害死弟弟。话虽如此,她也丝毫没为弟弟的死心痛。事情闹得比想象中更大,后来厚司死了,故意哄他吞玩具的事没有败露,让她松了口气。

当时的情景应该没人看到,之后她假装听到喧闹,从自己的房间跑出来。谁也没有起疑,在那场混乱中,也没有人留意雪江。

只有母亲须美子对雪江抱有怀疑。

她多半并无证据。须美子原本就看不惯雪江,毕竟她是庶出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怀不上孩子的她脸上无光,不会公然在熊三面前苛待雪江,但总是用冷冷的眼神看着她,也尽量不加理会。

意外怀孕生下厚司后,须美子露出了真实的面目。如同祛除了附身邪物般,她整个人都开朗起来,对雪江的厌恶也显露无遗。熊三不在的日子,雪江只能在自己的房间和用人一样吃粗茶淡饭,还遭到了肉体上的虐待。不过,雪江并未因此怀恨。她明白自己的处境,既然正统的继承人已经诞生,她受到冷遇也是无可奈何。所谓粗茶淡饭,其实是市井百姓的日常饭菜,不至于忍饥挨饿。虐待也只是发泄心中郁愤的打骂,没到危及生命的程度。

但自从厚司死后,须美子患了心病,情况就不同了。她时常用充满怨恨的眼神瞪着雪江。那眼神确实是病态的,但正因为感受得到深切的怨恨,雪江才会觉得她清醒到可悲的程度。须美子无疑有精神问题,那不是在演戏。但无论蕴藏在内心的是清醒还是疯狂,雪江都确信,她总有一天会想杀了自己。

所以须美子确定移居乡下时,雪江松了口气。她当然是预定留在家里。熊三觉察出须美子和雪江关系紧张,这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事。他不可能非要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一起去乡下住,最重要的是,当时熊三想要摆脱的只有须美子。

须美子动身那天,雪江和女佣一起前往车站。雪江不记得出于什么原因会和须美子同去,似乎也没人告诉她。是想趁这个机会让她跟须美子的弟弟打个招呼,还是牵扯到大人之间无聊的内情,她不太清楚。无论如何,那天她原定在茨城的舅舅家住上一晚,翌日和女佣一同返回。

车站的站台上不算冷清。虽然不是很拥挤,但到处都是人。然而在这种场合,有同伴的人往往聊得热火朝天,独行的人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谁都不会留意他人。

女佣拜托她照看太太,自己去买车站便当。没过多久,就见须美子盯着铁轨的另一侧呢喃:“厚司……”又开始出现幻觉了吗?雪江有些厌烦,同时萌生恶作剧的念头。她在须美子耳边低语厚司的事,于是须美子摇摇晃晃地走向铁轨。最后雪江在她背上轻轻推了一把,像是催促她继续往前走,旋即逃离现场去找女佣,声称想自己挑选便当。

紧接着,汽笛声、铁轨的摩擦声、惊呼与惨叫声响起。

那位女佣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刚从乡下来东京。雪江对她颇感歉意,因为家人都责怪她抛下太太去买车站便当。

从未有人怀疑雪江。须美子精神有问题是众所周知的事,即使自杀也丝毫不足为奇。她不知道警方是否进行过调查,也不知道是否有目击者,不过没有人找她问过话,因此应该是都没有。她也不甚在意,因为须美子出现幻觉,自行跌落铁轨,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事后回想起来,去找买车站便当的女佣时,如果声称是因为母亲举止反常才来叫她,或许就无懈可击了。这样一来即便有目击者,她也不会遭到怀疑。不过七岁的小女孩不可能那么机灵,雪江后来又觉得,当时无所作为可能反而更好。

就这样,只剩下熊三和雪江两人。

熊三是雪江的亲生父亲,对她也是有亲情的。他或许是世界上唯一理解雪江的人,雪江并不想除掉他。但既然杀了厚司和须美子,他如果不死,感觉就不公平了。

她对熊三产生恶意,是源于听闻了生母的遭遇。

那是用人之间的闲聊,说孩子被抢走的母亲,没多久就自杀了。她知道自己是庶出,却不曾想到生母已经亡故。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总有一天会见到她,这个心愿就此破灭,她明白内心的空虚永远也无法填补了。

夺走婴儿,把母亲逼到自杀,之后正妻生下孩子,又冷落庶女。雪江觉得,自己也就罢了,母亲不是太死不瞑目了吗?在这一点上,熊三的罪孽最为深重。

她对厚司和须美子都没有明确的杀意,也没有构思周密的计划,只是冥冥中仿佛被牵引着般,走到杀人的地步。不知为何,她并未受到怀疑。既然如此,只有连熊三也杀了。说来有些奇怪,到这时她才第一次抱有明确的杀意。

话虽如此,七岁小孩能做的事也很有限。

葬礼结束当晚,熊三看上去身心俱疲。在家里上楼的途中,雪江唤了声“父亲”,于是他抬起头。眼前这张脸憔悴不堪,比半年前不啻老了十岁。在那一瞬间之前,雪江从没想过要把他推下去,但一看到他的脸,自己该做的事就再明白不过了。她毫不犹豫地用力一推熊三的肩膀,熊三失去平衡,手像在空中游泳般胡乱挥动。雪江躲开了他试图抓住自己的指尖,他的表情只能用困惑来形容,一声不响地跌落到楼梯下方。

就算从接近楼梯最上层倒栽下去,也不见得必死无疑。即使叠加熊三身心虚弱的因素,死不了的可能性也更高。然而熊三摔断了颈骨,轻易地送了命。

雪江丝毫没想过这是命运、报应,或是生母的怨恨使然。她也不觉得熊三犯下的是非杀不可的罪孽,她必得替天行道。世上不存在因果报应。只是以结果而言,自己的父亲熊三不幸殒命,仅此而已。

于是,只剩下雪江一个人。

此后她由熊三的哥哥贞二抚养长大。自始至终,贞二对雪江都是避而远之。虽然供应适当的生活必需资源,但家人之间几乎毫无互动。他应该并非怀疑雪江与弟弟一家的死有关,然而不幸的意外接连不断,只有庶女幸存也是事实,难免会觉得她身上有不祥的阴影。当时的雪江有种古怪的老成气质,完全不像个七岁的孩子,伯父心生畏惮也无可厚非。

雪江十五岁离开家门,辗转各地后在咖啡馆当女侍,生活终于安定下来。之后被光顾的客人看中,过起了做小妾的日子。经营船舶公司的忠一郎,是她的第二任老爷。

手在剥下的果皮上抓了个空,雪江这才发觉蜜柑吃完了。

一边吃一边沉浸在思考中,几乎食不知味。她咬住嘴唇,觉得着实浪费,想伸手去拿第四个蜜柑,还是决定先忍一忍。蜜柑已经所剩无几,她打算等到了旅馆再吃。

再次望向窗外,将世界染白的雪已不见踪影,细雨濡湿了铭刻在大地上的无情。

被火车的噪声淹没,听不到雨声,令她略感落寞。

抵达那须的温泉乡时,冷清的车站笼罩在雨夹雪中。

冷雨敲打在车站的建筑上,刺耳的声响融入黑暗中。车站屋檐下的灯,在地面投下朱红色的光,雨水又摇曳着那光影。

右半身沐浴在朱红色的灯光下,茂次郎将视线投向从车站延伸出去的道路。假设雪江真的在这座小镇,又该如何找到她住的旅馆呢?

茂次郎最担心的,是雪江会走上绝路。

发现她所说的谎言——那个故事的真相时,他立刻想到,她很可能打算自杀,才会在最后像对人生进行清算一样,说出自己犯下的罪行。

一月份相遇后一直不曾联络的雪江,突然写信来同意当模特儿,这件事也加深了他的担忧。她或许是想在人生的终点,将自己的容颜铭刻在画中。

而且根据今天早上老妇人的说法,她的孩子出生不久就夭折,就算孩子平安无事,也难逃被夺走的命运。虽然无从了解事情经过和她的心情,但她因此厌世自杀也不足为奇。

这些都只是他的臆测。尽管重要部分含糊其辞,雪江仍坦白了儿时的罪行,也许只是因为他是萍水相逢的画家,从此以后相见无期,一时心血来潮才会说起。若是这样也好。他无意告发她的罪行,也无意谴责她,他既没有这种权力,也毫无兴趣。

不过,倘若……茂次郎缓缓摇了摇头,不再往下想。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找到雪江。

汤本温泉在离车站稍远处,因为看不到最热闹的温泉街,无法确定那里旅馆的数量,但不会少于二十家,不,三十家。一家一家问过去要花费多久,到底能不能找到雪江,全都是未知数。

为了找出多少能收窄范围的线索,他回想起昨天雪江的话。

线索还是有的——“景色宜人的旅馆”。然而景色宜人与否,取决于主观判断,也取决于季节和房间位置。不知道她所说的“宜人”,是壮观的自然景色,还是小巧的中庭景致。虽然没把握能将范围缩小多少,但她提到关于旅馆的线索仅止于此了。

总比毫无头绪强。茂次郎抬起头左右顾盼,正寻思着应该向谁打听,陡然间一个疑问浮上心头。

为什么是那须的温泉旅馆?

假设雪江打算自杀,为何她会选择此地作为人生的最后一站?如果心存报复忠一郎的想法,直接在昨天的家中自杀更有效果。

那须温泉并不是随意的选择。听她的语气,似乎对那家旅馆很熟悉,以前应该至少去过一次,当时的景色很美,她很喜欢。但她会仅凭这样的理由,就选定自己的殒命之地吗?

雪江的成长经历,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推测出来。她说绵贯兄弟商店位于御徒町郊外,假定她在细节上没有说谎,她应该是在东京长大的。父亲熊三等三人相继过世后,孤苦无依的她被寄养在亲戚家里,这位收养她的亲戚应该就是熊三的哥哥贞二。从熊三和贞二的名字来看,上面很可能还有长子,但由与熊三最亲近、也同样富有的贞二收养比较合理。如此说来,之后雪江也是住在东京,看不出与那须的渊源。

她讲述的故事里,只有一件事与选择死亡的地点有关。

那就是母亲的死。

据说雪江的生母生下她不久就自杀了。如果自杀的地点就在那须的温泉旅馆,或许她是要仿效母亲之死也未可知。

当然,这一切都是推测再推测,不确定的判断就像在沙子上筑起的楼阁。但作为一种可能性,调查一下也没有损失。

终于得到明确的方向,茂次郎再次环顾车站前方。在遮风挡雨的屋檐下,一个小小的摊位后面,有个男人正蹲着收拾东西。他走过去打了声招呼,男人抬起头,一张脸上刻着无数皱纹。茂次郎心想,今天还真是跟老人有缘。

“已经收摊了吗?”

“要买豆沙包吗?这是卖剩的,便宜点给你。”

“好啊。”

果然如老人所言,开价非常低廉。雨水的气息中,混入了一丝豆沙包的甜香。

“你在这里卖豆沙包很久了吗?”

“很久啦,刚开始我还没这么多皱纹。”

说完,老人被自己的话逗笑了。

“一直在那须的温泉乡?”

“当然了,这种工作不适合不停换地方。”

“从二十五年前经营到现在的旅馆,应该很有限吧。”

既然是雪江出生时发生的事,大致就在这个时间段。再次忙于收摊的老人停下手,将刻满辛劳的脸孔转向茂次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是啊。经营了这么多年的旅馆,确实屈指可数。”

“那时候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年轻女子孤身在镇上的旅馆里自杀?”

老人不假思索地开口。

“啊,那应该是小春屋吧!”

本打算如果老人想不出来,就再放宽条件,没想到如此轻松就得到答案,茂次郎一时不知所措。

“小春屋吗?”

“我是间接听说的。因为那件事发生在我来这里之前不久,没错,正好是二十五年前。有个年轻女子在房间里用鱼头刀刺进胸口,一刀毙命。温泉旅馆这样的地方,偶尔会有殉情事件,不过当时年轻女子是一个人在旅馆。我能想起来的就是这些,不过都是听说,实际情况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问过小春屋的地址,茂次郎道了谢,正要离去时,老人又开口道:“几年前也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只是当时我想不起那间旅馆的名字。第二天那人又来我这里,告诉我是小春屋。我这才想起来,没错没错,就是小春屋。刚才我能立刻回答你,也是这个缘故。”

“那个人长什么模样?”茂次郎焦急地问。

“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生得可标致了。”

那多半就是雪江。

再次简短地道谢后,茂次郎迈步走向正下着冷雨的街道。他将外套举在头顶挡雨。雨水冰冷,但雨势不大,想来不至于淋成落汤鸡。

冷冽的风带着寂寥,和雨点一起拍打茂次郎裸露在外的手。

向窗外望去,只看得到茶臼岳等群山微微勾勒出的黑色山脊线。

雪江单肘支在窗框上,死心地叹了口气。嘴边浮现白色的雾气,旋即没入了细雨中。

即使等到早晨,也只能看到冬日凄凉萧瑟的景象,无缘一睹胜景。她想起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正是红叶美不胜收的季节。不过若是在夜晚,无论夏天、秋天还是冬天,能看到的景色都差不多。然而天空宛如刷了墨汁般,只有一片深深浅浅的黑,连苍白的月光和星空都看不到,让她有些伤心。

雪江关上纸拉窗,坐在老旧旅馆浸染着幽寂的榻榻米上。

这是她第二次来这家旅馆。

得知母亲生下自己后不久就在那须的温泉旅馆自杀,是在七岁的时候。她不知道是因为熊三拆散了母女俩,还是有其他缘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那须的温泉旅馆。

二十岁当女侍的时候,她第一次来到那须。问过几个老人家后,找到了母亲自杀的旅馆。窗外可以看到火红的枫叶,然而她还是不明白,母亲为何选择这家旅馆作为死亡之所。她对母亲一无所知,甚至失去了了解的途径。

彼时,她脑中确实闪过“就此死去吧”的念头。她觉得这是自己与母亲之间唯一的连接。

让她打消念头的,不是对死的恐惧,也不是对生的执着,而是感觉自己还有要做的事。

回过神时,她已经同母亲一样,沦为妾室。

后来发现怀了忠一郎的孩子,当对方告知生下的孩子要抱回家中抚养时,她感到这就是报应。自己分毫不差地重蹈了没有任何记忆和回忆的母亲走过的路。至此她终于晓悟,自己应该选择的路只有一条。

雪江啜了一口泡好的茶,伸手去拿蜜柑。悄然而至的冬夜寒意,让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僵硬。或许这是对现世的留恋,但她也不甚了然。

生完孩子,向忠一郎提出分手时,他没有挽留。雪江察觉他的心已经转移到新认识的年轻女孩身上。

就在这时,雪江想起了年初遇到的茂次郎。出于自卑、害羞和道义,她有些犹豫,但觉得让他为自己画像,作为最后的纪念也不错。

为何会提起杀害厚司、须美子和熊三的事,她自己也不太清楚。虽然谨慎地隐瞒了自己的存在,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向人讲述当时的记忆。在茂次郎画像的同时,她强烈地感到这是最后的机会,应该一吐为快。她很想向人倾诉。

蜜柑瓣在口中嚼碎,迸出甘甜的汁液。甜味令她身心舒畅,不容分说地带来幸福感。与此同时,她听到内心深处责备的声音,自己不应该感到这样的幸福。

“我可能活得太久了。”

数年来怀着的悔恨化为白色雾霭,飘浮在冰冷的六畳大房间。

不应该再觍着脸活下去。她没有必须要做的事,不过是重复同样的悲剧。

杀害厚司、须美子和亲生父亲熊三的时候,她就不再有活下去的资格。之后就该立刻,或至少在二十岁第一次来到这家旅馆时自杀。

因为迟迟下不了决断,才会发生新的悲剧。

原打算生下腹中的孩子交给忠一郎后,她就去寻死,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这样做会犯下和毫无记忆的母亲同样的过错,这孩子说不定也会杀了某个人。当知道生下的是女孩时,这个想法就更强烈了。

所以,她决定终结以庶女身份出生的女儿的业障。

这是身为母亲所能付出的、最后也最大限度的爱。因此,她已了无遗憾。没有了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她不能再苟活下去。

雪江将最后一瓣蜜柑放进嘴里。本想细细品尝,又觉得不适合特别对待,便像往常一样咽下了。至此,带来的蜜柑就全部吃完了。这次没吃到籽。

我活得太久了……雪江再次在心中低语。

她取出准备好的鱼头刀。映着房间的灯光,鱼头刀反射出妖艳的光芒。

将鱼头刀举到面前,刀刃映出的雪江眼神平静,嘴角浮现的微笑看似落寞,又像是满足。

雪江身穿如同寿衣的碎花和服倒卧在地,一朵更大的红花盛开在胸前。仿佛要给冷清的房间增添色彩,在她身旁,孤零零地掉落一把被鲜血染红的菜刀。

茂次郎双膝跪地,撩开半边脸贴在榻榻米上的雪江鬓边的短发,轻轻触碰她的肌肤。虽然还有一丝余温,但毫无疑问她已香消玉殒。

到了小春屋,茂次郎贿赂旅馆老板,打听是否有疑似雪江的妇人今晚在此住宿。问出房间后,他在门外多次呼喊都无人回应,里面也悄无声息,从门缝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打开拉门,看到的是想象中最糟糕的情况,浑身是血的她倒在地上,他没能赶上。

茂次郎定定地凝视着雪江。或许是已获得解脱,她的表情异常安详,美得惊人。

一月在冈山相遇时,他就被她自内而外散发的妖艳气息吸引。昨天暌违一年后重逢,她那稍加碰触就会毁灭的危险之美依然如故。

不过昨天离开时,她露出的笑容更令他怦然心动,只觉刚完成的画作陈腐不堪,很想重新来过。此刻他才恍然,那是从长久以来沉沦的黑暗淤泥中,短暂探出脸展露的笑容。

为什么没能在真正意义上拯救她……

从额头到脸颊,再到美丽的尖下巴,茂次郎的手指一路滑过。犹如抚摸陶器的触感,微微唤起悖德的兴奋。

他本可以看破。他本可以救她。

如果仔细听雪江的话,就能察觉其中封存的谎言,如果归途向周遭的住户打听,就会知道她的老爷并不是熊三。今天终于得出的结论,理应昨天就可以确认。

认为这样就能救下雪江或许是种傲慢,但说不定能改变什么,说不定,不用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死亡。

说起来,她在儿时犯下的罪行没有受到惩罚,一直活到今天,这才是雪江的悲剧。

从这种傲慢的角度来推想,或许她希望有人看穿自己的罪行。一直背负的罪孽太沉重,或许她也想要逃避。虽然不知道她是否有意为之,但若非如此,她不可能主动道出自己犯罪的往事。

而他没能回应她的期待。

茂次郎下定决心站起身,将窗户打开一寸。仅仅这样一道缝隙,就让寒冷的空气在室内打旋,消除了死亡的气息。雨声宛如细碎的涟漪充满房间,冲淡了现实感。

他将手伸进雪江腋下,撑起她的身体,让她靠坐在房间角落。而后,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明信片大小的素描簿,全神贯注地描绘起雪江的身影。作为补偿,他希望至少将她最美的风姿,她真正的美,烙印在画里。

此后近一个小时,茂次郎反复画了又丢弃,画了又丢弃。他的想法无法实现。

他折断铅笔,抛开素描簿。

无论姿容多么美丽,尸体终究只是尸体,其中没有栖宿灵魂。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对着尸体画不出活人,也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

折断的铅笔掉落在染血的老旧榻榻米上,茂次郎瞥了一眼,沉沉地叹了口气。自己无能为力,迁怒于物品也无济于事。

茂次郎将已经逝去的雪江的身影,深深印在脑海里。

总有一天,他一定要完成雪江的画像。这是他对她的赎罪。

为此,他必须描绘与雪江一样犯下罪行的女人。

如果再遇到与雪江有相同气息的女人,散发出浓郁犯罪气息的女人,他一定可以察觉。到那时,他必须揭露她的罪行,然后亲笔画出她获得解脱的真正的美。

他确信只要坚持这种做法,笔下的女人将会既有颓废的尖锐,又有清澈的柔和,兼具两种截然不同的魅力,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美。

茂次郎站起身,想尽早画出代替雪江的女人。他意识到自己已成为沉迷绘画的俘虏。

但在此之前,必须先报警。也许他会受到怀疑,但不能逃避。他的名声应该能帮上忙。无论如何,他不打算说出雪江坦白的昔日罪行。雪江因失去孩子而伤心自杀,自己从昨天的对话中察觉有异,追到这里——这样一套说辞应该足以应付了。

茂次郎抱起雪江,让她再次躺到榻榻米上。清冽的寒气萦绕不去,仿佛要将她的美永久封存。

她所走过的路,绝不会被原谅。

她所走过的路,绝不算是幸福。

茂次郎希望,至少此刻,她与渴望的幸福梦想相依相伴。

上一章:柚之手 下一章:徒花微...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