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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之容颜繁花将逝 作者:伽古屋圭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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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尺见方的窗外,瓜正来来往往。 不消说,瓜只会长在田里,不会大步走在街上。但在从室内望向外界的鹿野眼中,看起来就是这样。抛却社会上的头衔、地位、立场,不分贫富、老少、美丑,这只是一群贪求女人的肉体,色欲熏心、失去自我的男人。 随着黄昏的降临,下班后从附近工厂涌出的男人们,或是没有固定职业、游手好闲的男人们,犹如成群扑向灯火的飞蛾般,今天也怀着过剩的欲望,在千住的私娼寮往来寻欢。 这是个形同迷宫的街区。原本一无所有的土地上,乱糟糟地林立着唤作铭酒屋的娼馆,狭窄的道路纵横交错,曲曲折折,五间[日本传统长度计量单位,一间约为一点八二米。]开外就看不清了。据说过去还会在店头摆酒做做样子,如今徒有铭酒屋之名,却已完全变成专供女人卖身的地方。临街的墙壁上开着一尺见方的窗户,男人透过窗户物色女人,女人为了拉客,也透过窗户朝路过的男人卖弄风情。数百间这样的娼馆挤挤挨挨,连路边低垂的草叶阴影里,也黏着男女之间化不开的情感和欲望。 汗珠从鹿野的太阳穴滴落,顺着脸颊流到下巴,渗进领口。 虽然已过晚上六点半,外面的天色依然明亮。茅蜩的鸣叫为这个糜烂的街区带来了哀愁,晚睡的油蝉怕人们忘记白天的溽热,兀自叫个不住,十分恼人。 夏天——这个讨厌的季节又来了。 只有一尺见方的窗户与外界连接的小房间里,鹿野忍受着令人不快的闷热,露出职业的笑容。 一个男人倏地在窗前停下脚步。 看不到他的脚,但他穿着干净利落的洋服,从呢帽到西装都是统一的茶色调。西装做工精细,可见是个注重仪表的男人。他陡然停下缓缓在脸边扇风的扇子,转向鹿野,盯着她看。扇子上画了寥寥数笔紫阳花,虽然是有些女性化的图案,却意外地很适合他。 鹿野开口时,比职业口吻多了些许亲昵。 “怎么样?” 然而男人打量了鹿野片刻,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去。鹿野丝毫没放在心上,这是常有的事。 不久,另一个男人在窗前站定。此人胖乎乎的,从身材到衣着都透着猥琐。他立刻打开旁边的板门,走了进来。混杂着油腻的体臭,伴随干燥的泥土气息飘进屋内。鹿野开了个高于行情的价钱,男人果然嫌贵要杀价,但鹿野坚持不让步。她并非怀有可笑的矜持,不愿贱卖自己,但同样的劳动,能多赚一文也是好的,反正她知道男人最后会点头。她只是没有同意降价的理由。 鹿野今年二十六岁。虽然年岁已长,但她很清楚,无论姿色还是技巧,自己在这一带都是上等货。比起只有年轻可取的小姑娘,很多客人更喜欢花到盛时的成熟女性。 不出所料,男人终于低低啧了一声,放弃砍价。鹿野暗自鄙夷这男人,还不如一开始就痛快答应。她关上窗,和男人一起往里走。不知是砍价失败后的泄愤,还是想稍微捞回本的下作,男人紧紧掐着她的臀部。虽然感觉不爽,但这一行做久了,与其费心思婉转劝说,她觉得还不如麻木忍受来得轻松。 她原以为会有所改变。 期待只要杀了那男人,或许就会回到原点,让一切都还未发生,可以从头来过。 然而,一切都没有改变。 明明顺利杀了那男人,如愿杀了他,可是今天、明天、后天,还是要被男人玩弄,过着身心俱疲的日子,直到这副身躯腐朽为止。 一切都不会改变。 鹿野也曾想过,干脆心灵或身体,或者二者都赶快腐朽算了,反正没有人希望她活下去。但讽刺的是,她的身心却意外地顽强。最近她开始觉得,恐怕自己最先丧失的是作为女人的价值。无论是活着,还是活不下去,对她而言都没有意义。 鹿野和男人一起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蝉鸣愈发响亮,仿佛在抗拒夜晚的到来。 第一次见到那男人,也是在炎热的夏日。那是个阳光将地面照得发白,油蝉从天而降的合唱搅得人头昏脑涨的午后。男人的手臂上有一个蝉形的胎记,所以每到夏天,听到油蝉的鸣叫,她就会想起那天的事。 从那天起,她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被迫沦落风尘。 蝉声从背后追来,无论她走到哪里都如影随形。 鹿野生长在面向骏河湾的渔民小镇,虽然不是都市,但并不冷清,渔获量与附近的渔场相比更为丰富,不分昼夜都充满活力和喧闹。作为繁荣城镇的常态,据说在高台区域的繁华地段,有在业界规模也属可观的花街。只是鹿野少时离开小镇,此后再未返回,因此不曾亲眼见过,今后大概也不会见到。 那个盛夏的午后,陌生男人带着手下突然闯进鹿野家。男人自称植田,不晓得是不是真名,但名字的真假无关紧要。当时鹿野虚岁十四。自然,那时她不叫“鹿野”,还有父母为她取的名字,但那也同样无关紧要。 植田是镇上的流氓,他坐在横框[日式住宅中铺在入口处,与屋内地板同高的一条横木。]上,扯着破锣嗓子。鹿野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植田的厉声恐吓让她心生畏惧,但她注意到他卷起袖子的右臂上,有一处形似蝉翼的胎记,就像一只蝉停在手臂上,有点可笑。 据植田说,父亲欠下了巨额赌债。鹿野的吃惊是不消说了,对母亲也不啻晴天霹雳。 父亲是渔夫。在鹿野的记忆中,他不算特别能干,但也不差。家里虽然摆不起阔气,却并不穷苦,一家人没挨过饿。父亲沉默寡言,为人冷淡,不会逗孩子玩,也不娇惯孩子,但他不酗酒、不家暴,无论从好的一面还是坏的一面来说,都是个存在感淡薄的男人。鹿野不清楚他是如何沉迷赌博,以至于负债累累的,她对来龙去脉不感兴趣,就算知道了也于事无补,重要的是,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家中兄弟姐妹四人,身为长女的鹿野不久便被卖到东京的游廓[政府划定的红灯区。]。那是怎样的地方,得做些什么事,十四岁的鹿野也隐约有数。谁家女儿被卖去游廓,谁去都市做女工就此沦为妓女,从大人们的聊天里她时有所闻。她为自己的境遇感到悲哀,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认命。那时她完全没有反抗的想法,没有对世道的质疑,也没有对父亲的怨恨。 前往东京的那天早晨,没有一丝夏日的气息,仿佛要压垮世界的厚重云层笼罩着天空。但她并不觉得这是前路茫茫的暗示,也不曾为此心生感伤,至少她没有这样的记忆。 带她去东京的是植田。尽管明白自己的处境,但离开生长的小镇,从此在东京生活,十四岁的鹿野内心还是隐隐有些兴奋。那不是少年人的冒险心态,也不是对未知事物的憧憬。鹿野心头有种无处宣泄的郁结,倒不如说是在决定去东京之后,她才第一次发现内心深处藏着渴望呐喊出来的闭塞感。 鹿野自幼就不擅长人际交往,尤其怯于应付多人聚集的场合。她交不到朋友,小学也只上了两年就不去了。在镇上别说知心的朋友,连可以轻松聊天的熟人都几乎没有。因此,无论出于什么契机,只要能离开这个小镇,都会让她有种解放的感觉。 她在栖身的妓院打杂了两年,初次接客是在虚岁十六岁的时候。因为法律规定妓女必须年满十八岁,鸨母嘱咐她如果客人问起年龄,要回答是十八岁。 此后忽忽十年过去,鹿野还清了束缚自己的债务,也成功离开了那间妓院。她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还算幸运,只要想脱离风尘,随时可以实现。然而漂泊至今,尽管地点和形式变了,她依旧靠卖春维生。 她完全无意回到故乡。来东京的前几年,她和家人还有书信往来,但从一开始,家人信上的歉意和关切就不过是门面话,没过多久就一味要钱。鹿野主动断绝了和家人的联系,在故乡也没有想见的朋友。 从十四岁起她就陷在花街里讨生活,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她连小学都没毕业,离开了花街,她也不觉得自己能做正经的工作,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在东京这座城市,到头来她也没交到称得上朋友的人,没有可以依靠的知己。她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自己所期待的。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事到如今就算离开花街,可以想见她也会被孤独压垮,逐渐朽烂。即便是污秽的色欲,至少这里有人需要她,她可以安心待下去。坦白说,这是不是出自她的本心,鹿野也不甚了然。也许是为了欺骗自己的权宜之计,也许只是依从惰性放弃了思考。无论实情为何,她自愿继续当妓女是事实,她对此也心知肚明。 就这样,鹿野委身于千住的私娼寮,一年过后的梅雨季末,伴随着夏日到来的气息,犹如蝉破土而出般,她与植田时隔十二年再次相遇。 傍晚时分,连绵到午后的雨已停歇,在迟迟不落山的夕阳炙烤下,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湿润气味。 “姐儿,你可真漂亮啊。” 男人隔着方窗搭讪的瞬间,鹿野就发现他是植田。被他带到东京那天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但她不可能听错他的声音。 植田似乎完全没认出鹿野。这也难怪,十二年前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对男人、化妆和人世的空虚都一无所知。如今她的脸上不可能还留有当年的影子。她不知道植田是否仍在干贩卖女人的勾当,但他此前必定卖掉了几十、几百名少女,哪会记得每个女人的模样。 虽然内心惊涛骇浪,但鹿野惯常挂着的虚假笑脸应该没有走样。 听到他问价,鹿野差点儿报出平时的价码,但立刻改口开了个这一带铭酒屋的平均价格。往常只有在没什么客人的深夜,她才会开出这种价格。此时鹿野心里还没有任何打算,但她迅速判断出绝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植田默默点头,打开了拉门。鹿野做出一脸媚态,挽住了他的臂膊。他的声音有种流里流气的凶悍,但既没有足以震慑他人的体格,也没有可堪俯视他人的身高,不过手臂的确肌肉发达。 在里面的厕所清洗后,两人来到二楼的房间,点上如今已成为旧式照明的纸罩座灯。植田盘腿坐在被褥上,吹着欢快的口哨。 “你心情好像蛮不错的,是有什么好事吗?” “因为遇到了你这样的美女啊。” “哎哟,你嘴巴真甜。” “这可不是恭维。不过最近工作是挺顺利的。” “真是羡慕。你是做什么的?” 鹿野在植田身边坐下,佯作平静地问道,内心却很紧张。 “我啊,是卖女人的。” 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羞耻,也全然不觉亏心。对烟花女子说这种话,他毫无负罪感,反倒有几分洋洋自得。 “我可不光是从缺钱的人家收买女人,还会让看中的女人家里背上债务,有时要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安排得滴水不漏。如此这般,一切都照我的计划走,把女人弄到手的那一刻,再快活也没有了,爽翻天喔!” 满腔的喜悦化为含混的笑声,倾泻而出。 油蝉的叫声传来。鹿野的心脏怦怦直跳,没来由地血行加速。 “你可真坏。”她拼命稳住颤抖的声音,“要怎样让人背债呢?” “这很简单,要么女人要么赌博,足以让大多数男人堕落。” 蝉鸣不止。 回过神时,鹿野已绕到植田背后,嘴唇吻上他的脖颈,同时拉开他的纱罗和服。她这才发现植田的背上有刺青,而右臂的确有那个蝉形的胎记。 蝉声愈发聒噪,一如十四岁那年的夏日。 蝉声搅乱了她的思绪。 令人视线模糊的溽热。依稀可闻的海水的气息。在横框上扯着破锣嗓子的植田。畏怯的母亲。事不关己般观望的自己。第一次搭火车时的汽笛声。上野车站令她震撼的汹涌人潮。然后,是人的尊严和生存的意义被悉数剥夺的十二年。 ——必须杀了这个男人。 这个结论是如此不言自明、理所当然。 熊熊燃烧的愤恨之火不是激情,而是犹如通红的炭火般,平静却释放出炽烈热度的感情。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不明所以的情绪,就像黑色的泥浆在翻滚沸腾。这是对自己的愚昧与命运的后悔,或者说愤怒。 她并非出于义愤,认为不能任由植田逍遥自在,不能再出现更多的受害者。鹿野沉迷于一种妄想,觉得杀了这个男人,或许就会有所改变,或许就能回到那一天,从头来过。 她不知道植田现下的据点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在东京买春的频率。但从游廓的公娼到私娼寮的妓女,再加上驿站的陪睡女郎、澡堂小姐和晚上出来站街的流莺,仅在东京就有不下一两千卖身的女人,或许有四千、五千甚至更多。如此之多的娼妓当中,偏偏就是鹿野遇到了他。 这是上天赐予的幸运。 ──我非杀了植田不可。 植田压到了她身上。麻木地重复着每天都会发生的行为时,鹿野确认了内心的杀意并任其滋长。 当然不能在这间屋子里杀人。这里不像游廓有看守人或鸨母,某种程度上比较自由,但外出抛尸风险很大。包括准备工作在内,不可能在没有任何人起疑、察觉的情况下顺利完成,而且房间里必然会留下痕迹。如果尸体在这附近被发现,警察查明是有人抛尸,或许会逐一搜检铭酒屋的房间。 总之,必须想办法在外面跟植田见面。为此有必要构思周密的计划,让他再来一趟。 鹿野一边发出淫靡的喘息,一边全力思考。 植田达到高潮时,窗外响起油蝉垂死哀号般不成调的叫声。夏日的天空似乎也终于放弃挣扎,即将隐没在黑暗中。从窗外吹来的雨水的气息,微微掺杂着男人的精液味。 “怎么样?” 鹿野伸出食指,轻描躺在一旁的植田的上臂。大颗的汗珠化为水滴,一滴接一滴地滴落。 “还不错。” “大哥是东京人?不过好像没有口音。” “怎么问这个?” 植田转过脸,语气变得严厉。鹿野弯起嘴角,露出笑容。 “因为想你再来啊。” “你这样的姿色,应该不愁没客人吧?” “这是在夸我吧?好高兴。”鹿野将额头靠在他肩上,“抽烟吗?” “嗯。” 植田的敷岛牌香烟盒就放在枕边,鹿野抽出一支递给他,用火柴点燃。他怡然地吞云吐雾起来。在灯火的映照下,烟雾泛着橙黄色的光芒,朝着天花板飘散。 “对了——”鹿野撑起上半身问道,“我有个赚钱的机会,你要不要入伙?” 她并没有具体的筹划,只是觉得要讨植田的欢心,这大概是最好的策略了。 植田慢悠悠地在烟灰缸里揿熄香烟,抬头望向鹿野。 “赚钱的机会?那要看是什么机会了。” 看样子他并未起疑,带着几分愉悦的感觉。 “说的也是。不过——”鹿野压到他身上,轻啄他的耳垂,呢喃道,“今天还不能透露,要等你下次再来。” 她顺势低下头,用舌尖爱抚他的胸膛,汗水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 “要不要再做一次?特别奉送的。我好像真心喜欢上你了。” 植田双手环住鹿野的背,一个翻身交换了上下位置,粗暴地揉搓起鹿野的乳房。 如果植田就此不再登门,那也莫可奈何,只能认命放弃。然而奇怪的是,鹿野确信植田必定会再次前来。并非凭直觉从他的言行揣测得出,而是她有种预感,吹向自己的命运之风,无论是成功复仇还是被反戈一击而死,都会迎来结局。 第二次交媾时,蝉声已不再传入耳中。 四天后,植田再次来找鹿野。初夏吸足了人们的汗水,横亘在夜色中。 内心的确信从未减弱,但鹿野并未因此而安心,只是在心中冷静地感慨,离结局又迈进了一步。 完事后,植田像四天前那样抽起了烟。到了夏天,男女交合的气味变得更加浓厚。这街区每晚重复几百、几千次的臭气如云霭般飘荡,懒洋洋地缠绕不散。为了驱走这股臭气,鹿野也点上了香烟。她偎在植田身旁,闻着燃烧的烟草味道,沉静地开口: “有个做纺织业的男人,姑且叫他源五郎吧,靠前年的欧洲大战发了财,也就是所谓的暴发户。他最近迷上了这边一个叫S的小姐。” “这种龌龊的私娼区他也光顾?” “偶尔也是有的。吉原的游廓并不是样样都顶尖,每个人的喜好、个性也不一样,尤其对女人的口味和床笫之间的花样。” “明白了,你继续。” “源五郎每周都在固定的日子、固定的时间去找S,而且每次都怀揣两百元巨款。虽然不能透露来源,但这个消息是可靠的。来这里的时候他都是独自一人,没带身强力壮的保镖,这一点我已经亲眼确认过了。说到这里你也明白了吧,只要袭击源五郎,就能轻松到手一大笔钱。稍加威吓,他就会乖乖把钱交出来,毕竟这笔钱还不值得他拼死抵抗。对你来说,这应该是小菜一碟。” 她一口气说完,等待植田的反应。不消说,这只是她为了在外面跟植田见面编造出来的故事。 “为什么要告诉我?” “为什么?因为我一个女人办不到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为什么找上萍水相逢的我?” “就是萍水相逢才好,干完一拍两散,不留后患。” 植田坐起来,自行点上第二根烟。鹿野披上襦袢[和服下贴身穿的衬衣。]起身,在窗前坐下。结构相似的房屋鳞次栉比,窗户下方,屋后有条黑乎乎的水沟。最近连续晴天,沟底只有少得可怜的黑色淤泥在流动。 “星期几的几点?” “你先答应动手,我再告诉你。要是被你抢了先,我可就亏大了。所以最重要的信息,我要到当天再跟你说。” “怎么分成?” “一人一半,不讲价。” 鹿野刻意表现得很强硬。这不过是子虚乌有的赚钱机会,即使让步也不会有任何实际损失。但如果这是事实,提议的一方想来会坚持五五分不让步。难得握在手心的情报,不分上一半有什么赚头?既然如此,不这么要求就显得很假。她必须绝对避免计谋被识破。 植田将一根烟吸完,凝视着染成淡橙色的纸拉门。随风飘来远处男人的咆哮声,不知是打架还是争吵。鹿野吹散滞留在室内的烟雾。 “不消片刻就能赚到一百元,还没有危险,这买卖不赖吧?” 鼓动的话只能点到为止,越连篇累牍,越透着虚假,只会加深他的疑心。 “好。”植田缓缓点头,“我干了。” 又朝结局迈进了一步。鹿野漠然地想。 “是吗?谢谢。今天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鹿野一言不发地靠近植田,连襦袢一起从后方裹住坐在被褥上的他,用舌尖轻柔爱抚他的耳垂。他没有制止。 *** 那天,从黄昏时分开始下雨,到夜幕降临时已可称为暴雨了。据说是即将来临的台风为关东地区带来了大范围的雨层云。从屋檐垂落的雨滴形成了一道水帘,仿佛在拒绝外人进入,窄路上积水如小溪般流淌。街上只剩下敲击的雨声和水沟里轰隆的闷响。即使是这样的日子,铭酒屋街的灯也没有熄灭。受雇于人的妓女不能随意休息,可以自主接客的女人若是休息,便会损失场地费用。也有人想趁这种时候便宜买春,因此客人虽比平常少了许多,却也不曾绝迹。只是人们的脚步声、话语声都被响彻的雨声淹没,行人的动静从街上消失了。 鹿野从傍晚就关上窗子不接客,专心等待植田。 今天是约定袭击源五郎的日子。换句话说,是动手杀害植田的日子。 虽然还有时间接客,原本她也想过这样能排遣心情,但大雨让她改变了主意。反正不会有好主顾登门,不如休息一下,为行动做准备。 晚上十点,植田如约而至。 他卷起白色箭翎图案浴衣的衣摆,一进来就破口骂道:“这什么鬼天气!”此时,雨势相较之前的暴雨已有所减弱,但还是大到令人视线模糊。植田拿鹿野递过去的手巾擦着手脚。 “这么大的雨,源五郎还会来吗?” “不知道。”鹿野只能这么回答,如果熟悉到可以一口咬定也不自然。“不过,这场雨正好避人耳目,或许倒是场及时雨。” 对鹿野的计划来说,这场雨同样是及时雨。不,雨对杀人的帮助远比对抢劫要大。外出的人减少,就不易被人目击,手持雨伞也可以自然地遮住面孔。有了雨声的配合,杀人时动静被听到的危险也降低了。雨水还会冲刷掉许多痕迹。 当附近的老板娘告知今晚会下大雨时,鹿野感到这是上天在护佑。从植田偶然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起,一切似乎都已安排妥当。这让她也觉出几分可怖,莫非自己只是受天意的操纵?即使如此也无所谓了,她要亲眼看到上天准备了怎样的结局。 鹿野将一张纸递给植田。 在离这里半町[日本的长度单位,一町约一百零九米。]远的铭酒屋街的尽头,有一间沿铁路而建的小屋,纸上是详细记录了前往小屋路线的地图。她简洁地说明,要在此处等待源五郎。 鹿野轻轻打开一尺见方窗户的盖板,窥视外面的街道。确认无人后,她让植田先独自前往,以免引人注目。这是为了防止被人撞见她和植田在一起。等他的身影消失,鹿野从小房间角落拿出藏在束口袋里的绸巾包袱,将沉甸甸的包袱悄然纳入袖兜,再次确认街上无人后,她也出了门。 鹿野快步穿过复杂的街巷,顺利抵达目的地小屋。路上与两个看似嫖客的人擦肩而过,但她用油纸伞遮住了脸,穿的又是细密十字图案的朴素和服,应该看不出是妓女。 紧靠着铁路线,有一条杂草丛生、像是乡间小道的碎石子路,那间小屋就孤零零地伫立在这条路上,背对着铁路边的木栅栏。铁路的另一侧,是条杳无人迹的荒凉小路,路边所有建筑都背向而建。确认小屋周围无人后,鹿野悄悄打开拉门。黑暗中,一个男人举起手。光线太幽暗,连和服上的花纹都看不见。 “你没迷路吧?” “没有,地图很好懂。” 听声音是植田无疑。鹿野松了口气,收起雨伞,钻进小屋。关上门后,周遭的黑暗更加深浓,但植田划了根火柴,耀眼的火焰照亮了小屋内部。 这是间只有一畳[畳,即日本的榻榻米,日本以畳为日式房间的面积计量单位,一畳约合一点六二平米。]大小的狭窄小屋,靠铁路那侧的墙边堆放着旧木箱。 “这里是什么地方?” 烟头的火光隐约映红了植田的脸。 “不是很清楚,感觉是仓库。现在应该几乎不用了。” 其实,这一点她已经确认过了。探查这间小屋的事日后败露会很被动,因此她并未详细打听,不过前几天她在白天潜入查看时,发现地板和木箱上都积了一层灰,看样子至少一个月无人出入了。 当她开始思索计划时,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这间小屋,实地看过后,发觉这是比预想中更合适的地点。 小屋里充斥着含有湿气的木材和霉菌发出的酸腐味,但没有漏雨。 鹿野指着入口左手边的墙壁。 “源五郎应该是从路的那头过来,这面墙的正中央,大约齐胸的高度不是有个节孔吗?你能不能从那里监视外面?” “哦,这个吗?” 植田摸了摸墙壁,圆形的朦胧光线若隐若现。这个孔连小指都塞不进去,但监视外面毫无问题。这是前几天的深夜,鹿野偷偷用凿子凿出来的。 “你还没告诉我,源五郎长什么样子。” “是喔。不用担心,他长得很有特色,一眼就能认出来。身高不到五尺,胖得滚圆,体形就像颗蛋。他总是穿着西装,戴圆顶礼帽。” “原来如此,那就不可能认错了。” 想也知道,这一切都是鹿野信口开河。将外表描述得如此有特色,也就不会有相似的路人经过。 “我从这边墙上的洞里监视路的另一头,以防有人过来。那就拜托你了。” “等一下。”植田掐灭了香烟,小屋再次陷入黑暗,“我想去小解,还有时间吧?” “……嗯,应该没问题。”鹿野微一犹豫,有些勉强地点了头,“不过千万别被人看到你进出小屋。” 植田打开门,拿起立在一旁的洋伞出去了。鹿野从窥视孔往路的左右两边看,依旧没看到任何人影。 背靠着墙壁,鹿野轻吐了一口气。警惕是必要的,但过分神经质也没意义。旁边的铁轨上有火车驶过,黑沉沉的小屋里顿时充满噪音和震动,隔着墙壁,鹿野的后背被震得微微发颤。 鹿野将后背离开墙面,从袖兜里取出绸巾包袱,小心翼翼地打开。很快,一个坚硬、冰冷的金属块出现在眼前。 是手枪。 这是一年多前,她在新宿的妓院工作时购买的。当时那一带连续发生妓女被杀害的事件,于是她通过报纸上的广告,向进口杂货店买了这把枪防身。价格自然不便宜,但她觉得生命是无可取代的。店主十分自信地告诉她,这把枪虽然只有手掌大小,极近距离的杀伤力却无可挑剔。所幸此后枪只起到了护身符的作用,从未有机会用到。 正因为有这把枪,鹿野才下定了决心。以女人的体力,很难杀死强壮的男人,但只要有手枪,那就不受条件限制,即便是柔弱无力的女人也能轻松做到。不过要是她手里没有枪,她就不会特地去买了。如果发现遭到枪杀的尸体,警察想必会调查这一带最近有没有人取得手枪,她不能冒这种风险。但若是一年多前买的枪,还是在偏远的街区,就很难被查出来了。 手枪的缺点是枪声刺耳。鹿野直到最后一刻都在烦恼,是否应该改为用刀刺杀。但因为这场雨,她最终决定用枪。坦白说,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勇气持刀杀人,但感觉用枪就能做到。从前买的这把手枪,仿佛就是为了今天准备的。 鹿野感受着专为杀人制造的凶器纯粹的重量,反复思量自己的决断。 这次她没用绸巾把枪包起来,而是直接藏进袖兜里。话说回来—— “好慢啊……” 鹿野喃喃自语。 虽然只过了五分钟左右,但以男人小解的时间来说,未免太久了。 鹿野开始感到不安。莫非,植田察觉到这一切都是骗局…… 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地方露了马脚?她回顾今天和植田见面后的言行,并未发觉不妥之处。话虽如此,在道上混的男人往往直觉敏锐。或者应该说,直觉不敏锐就活不下去。或许他已察觉到鹿野告知的计划含糊而草率。是否还看出了鹿野的杀意暂且不论,他很可能感受到了陷阱的气息。 在充满夏夜潮湿腐臭气息的小屋里,鹿野叹了口气。 如果这就是上天准备好的结局,余味也太糟糕了。她只能安慰自己看开点儿,如此胆大妄为的计划,不可能实施得那么顺利。保险起见,还是在附近找找植田,倘若找不到,就只有果断放弃了。下定决心后,正要伸手去开门,门却开始移动,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抱歉,回来晚了。” 是植田的声音。门一开,眼前陡然现出一张脸孔。 “你好慢啊。” 鹿野按住胸口,故意冷冷地说,以免他发觉自己内心的震动。他转过身,甩掉洋伞上的雨滴。 “想找个淋不到雨的地方小解,怎么都找不到,反倒淋成了落汤鸡。” 植田关上了门,小屋再次没入黑暗。没事,他没发现。鹿野按捺住狂跳的心脏,退到小屋深处。 “源五郎随时可能到来,麻烦按照计划行事。” 影影绰绰地看到植田默默点头,观察起墙上凿的小孔后,鹿野也望向另一侧的小孔。 敲打在屋顶和墙上的雨声嘈杂,奇异的是,她却感觉小屋里充满静谧。外面雨水笼罩的迷蒙世界里,人的动静也全然消失,这方天地仿佛被世界遗弃了。鹿野悄悄从袖兜里取出手枪。 她握紧枪,回过头。 植田的姿势不变,依旧保持微微弯腰的姿势盯着节孔。事件发生后,警察会从他遭受枪击的情况做出何种推测呢?会不会发现墙上凿的小孔,甚至判断出他当时在看那个孔?种种念头在脑海中萦绕,鹿野摇摇头,这些都不重要了。 又有火车从旁边的铁轨上驶过,周遭充斥着钢铁与蒸汽产生的噪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格外响亮,听来恰如油蝉的鸣叫。鹿野举起手枪,对准植田的后背。她的枪口直指心脏,手没有一丝颤抖,冷静到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心脏距离枪口不到三尺,这个距离绝无可能失手。 ——跟我一样,下地狱去吧。 汽笛声震撼了黑暗,同一时间,鹿野扣动了扳机。 伴随着超乎想象的后坐力,鹿野的后背撞到了墙上。 植田的身体慢慢往下滑,发出不成声的、野兽般的呻吟。他像举手投降似的,双手撑在墙上,屁股抬起,以这种可笑的姿势滑落。鹿野朝他身体上又开了一枪,他抽搐着,双手垂落,仿佛是将死的信号般,呻吟声也止歇了。 鹿野喘着粗气,稍稍打开小屋的门,微弱的光线透进来,依稀可见穿着白色箭翎图案浴衣的身影蹲伏在地。但她还不能逃走。 她轻轻将手伸向尸体,尸体顺势倾斜。她低低惊呼一声,缩回了手。不过,他看起来确实是死了。鹿野斥责自己,现在可不是只顾着害怕的时候。她小心地避开血迹,在植田身上摸索,想找出刚才交给他的地图。虽然应该不会由此牵扯到自己,但最好还是别留下可能成为线索的东西。然而怀里、袖兜里、腰带里一一找过,始终不见踪影。 于是鹿野放弃了。她只是粗粗找了一下,可能会有疏漏,但再在这里磨蹭下去就危险了。没准植田找到小屋时,就将地图丢在了外面。 鹿野拿起自己的油纸伞,打开门走了出去。 没问题,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人赶来的迹象。 鹿野瞥了一眼维持着祈祷般的姿势断气的男人,迅速关上小屋的门,在碎石子路上拔腿飞奔。通过这段路后,她不再奔跑,切换成自然的步伐。奔跑反而很显眼,会给人留下印象。 她没有径直往回走,而是先到铭酒屋街外绕了个大圈子。途中她与数名行人擦身而过,但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枪声,脚步都很平稳。在雨伞的遮挡下,看不到彼此的脸孔,巡警没有出现,也没听到喧闹声。经过隅田川上的桥,确认四下无人后,她将行凶的手枪丢弃。汹涌的水流转瞬就吞没了手枪。 她知道自己不辨地形,为防迷路,时刻注意自己所在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前进,最后顺利从与小屋截然不同的方向回到了铭酒屋街。 按照规定,店里只能营业到晚上十一点。在此之前可以将客人带进房间,十一点后就不得拉客,如果被警察发现,将会遭到处罚。其实在吉原公娼街以外的地方卖春都属违法,规定也好处罚也好,从根上就很奇怪,但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因此,过了晚上十点,想揽最后一位客人的妓女和想捡便宜的男人之间就开始讨价还价。晚上十点半是人还很多的时刻。 不过,今天这种天气,寻芳客的身影已经早早从街上消失了。当下没接到客的妓女,想必也都破例放弃拉客,关店休息。再加上鹿野娴熟利用后街小巷,进入街区后没遇到任何人。虽然不能排除有人隔窗看到的可能性,但伞遮住了她的脸,应该不会引起怀疑。 回到自己店里,关上拉门的瞬间,紧绷的身体顿时松弛下来。她只觉得全身脱力,摇摇欲坠,就势像融化似的蹲在了脱鞋处,感觉自己好似暴露在夏日阳光下的冰点心。 雨声悦耳,仿佛为她洗去一切罪孽。 雨声久久不曾止歇,鹿野也久久地蹲在脱鞋处。 男人身穿竖条纹的浴衣配兵儿带,但不知是剪裁好还是穿得好,抑或兼而有之,并不会给人寒酸的印象。包括微微斜戴的平顶帽,都显得颇为雅致。 尽管白昼已逐渐缩短,下午六点半的天色还很明亮,鹿野一打开窗户的盖板,似乎等候已久的男人就成了今天第一位上门的客人。不过,他的确是初次见面的客人无疑。客人过去有没有来过,这方面的记忆力鹿野很有把握。 男人当即指定了较长的时间。从他的谈吐也可以感受到他的风度和才情,更有种风月老手的优雅,看来是个好主顾,也没有不知趣地杀价。对鹿野来说,长时间的好主顾值得欢迎,然而,男人的气质与普通的寻芳客不同,有种难以形容的不协调感。 鹿野直觉认为他可能是刑警,但她不知道警察是否会隐瞒身份进行调查。 距离案发已过去了约两周时间。 幸运的是,当晚尸体并未立刻被发现。据说是在雨散云收、晴空万里的翌日早晨,住在附近的老人闻到微微的血腥味和排泄物的臭味,打开小屋的门发现了尸体。此后有几个人做证称,昨晚听到了类似枪击的声音,但当时谁也没有起疑,至少没有人冒雨出去查看。 鹿野无须再去打听,这家店的老板娘阿吉自会详详细细地告诉她。现在街上似乎都在谈论这个话题。 案发后,有刑警拿着照片来找鹿野,问她有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但他只是对这街区的住户进行排查,不像是起了疑心的样子。事实上,从那以后警察再也没有来过。 植田死了。 然而,鹿野还不能辞掉这份工作。她觉得现在辞职会引起怀疑,还是等风头过去再行动。 她将滋生的猜疑藏在心底,戴上惯常的微笑面具,将戴平顶帽的男人引上二楼。 男人一进房间,就坐到敞开的窗框上。窗外有一个狭小的露台,盆栽的长春花开了几朵淡红色的花。 “今天也很热啊。” “所以水沟臭气熏天。那边很臭吧?” 鹿野一边点上蚊香,一边说道。 那场大雨过后,一直艳阳高照,仿佛夏日最后的洗礼。闷热的空气散发出懒散的味道,屋后水沟的臭味也越来越浓,只要待在这条街上,就无法摆脱腐臭。 男人含笑说了句“确实”,却没有挪地方,而是取出插在腰带上的扇子,对着脸扇起风来,霎时搅动了蚊香飘出的烟雾。 “啊!”鹿野轻声惊呼。 “客人,你是不是几天前站在窗外看过我?记得你当时穿茶色西装,戴着呢帽。” 男人扇子上画了寥寥数笔紫阳花,鹿野对那图案有印象。 “嗬!”男人发出佩服的声音,“你说得没错,真是好记性。” “碰巧罢了。你的扇子令人印象深刻。” 那是四天前的事。如此说来,他当时就看中了自己,只是没有时间,今天才再次登门? “对了,”男人望着窗外说道,“听说两周前,在附近发现了一具男尸。” 鹿野全身一僵。与单纯的闲聊不同,男人的语气透着笃定。 “好像是。不过我听说没查出死者的身份,现在还是这样吗?” “是啊,至今仍身份不明,凶手也还没找到,连有力的线索都没有。” “你很了解情况嘛,该不会是警察?” 鹿野试探问道,但男人回了句“怎么可能”,一口否认。 “不过,我通过朋友,向警方的人打听过案情。” “原来如此。” 这个男人的目的何在?鹿野苦苦思量。 虽然他矢口否认,但的确就是刑警吧?因为对她心存怀疑,秘密前来接触。但如果真是这样,应该不会问得这么直截了当。伪造身份也没有意义,至少不会透露他与警察的联系。 而且如果有证据显示鹿野涉嫌,直接逮捕她讯问或拷问即可。平常宣称现代国家不搞拷问这一套,实际上衙门的作风依然如故。她想不出假扮嫖客秘密前来调查的理由,最重要的是,男人散发出的气质与警察明显不同,从他身上感受不到隶属组织的人特有的傲慢和卑微。 鹿野心想,他说不定是侦探。虽然没实际遇到过,但她知道有这样一类人,不是警察又以调查案件为生。男人接下来的话,更加强化了她的推测。 “关于那个遇害的男人,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出所料,鹿野在心里点头。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是从警方那里得知,遇害的男人来过我这里吧。” 案发三天后,有刑警带着照片上门,问鹿野是否认得此人。虽然颇为紧张,但她自觉应付得还算圆满。因为怕暴露自己的颤抖,她没有伸手接过,只是细觑刑警递出的照片。地点像是在小屋前的碎石子路上,尸体被放在草席上,从正上方拍摄。照片拍到了上半身的大半,箭翎图案浴衣的胸前看似被血迹染得发黑。这是植田的照片无疑了。 鹿野告诉刑警,此人几天前好像来过,因为料想刑警会来访,这是她事先斟酌好的回答。除了案发当晚,之前植田来过两次,倘若植田自己向人透露过,或者有看到他进入店里的目击者出现,说谎就会成为致命伤。他偶然来过这家店是事实,因此鹿野得出结论:最好不要隐瞒。 听了鹿野的回答,刑警很是振奋。但鹿野提前声明,因为这一行性质特殊,她向来尽量不去留意客人的长相来历,人死之后脸给人的感觉也会不同,无法轻易断定。然后就一味摇头,表示即使接待的是死者,也只是客人和小姐之间的那码事,此外一无所知。 鹿野暗忖,倘若刑警提及植田手臂上那个特别的胎记,她就不得不承认了。如果说自己没有注意到,未免太不自然。然而刑警并未提到那个特征,看神情也并不那么沮丧,很干脆地离开了。 案发五天后,听了老板娘的话,她才明白个中缘由。根据被害者的外貌、身上的刺青,再加上迟迟无法查明身份,警方研判为赌徒或是流氓之间的纠纷。既然如此,鹿野期待警方或许不会认真侦查。 事实上,热心搜集案件消息的老板娘也抱怨说,从那以后都找不到关于植田命案的新闻报道了。侦查毫无进展,警方看来也不甚积极。 此外,鹿野没告诉老板娘死者曾经光顾过自己,她也没有理由刻意宣扬这种事。 戴平顶帽的男子大概是侦探,受某人之托调查植田的命案。鹿野推测他是从警方人员那里得知,被害者曾来过这里。 但他再次发出“嗬”的一声赞叹。 “原来案发前遇害的男人来你这里买过春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鹿野怀疑他在装傻充愣。 “说得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我是第一次听说啊。” “那你为什么会跑来这里,说我应该认识死者呢?这根本自相矛盾。还是说,这一带的妓女你挨个上门套话,问她们认不认识死掉的男人?” 说着说着,鹿野感觉因为紧张而越说越快,她告诫自己要冷静,不可能有人发现她与植田的渊源,况且连尸体的身份都尚未查明。 “哎呀,有什么关系。”男人依旧拿扇子在脸边扇风,不以为意地说道:“我不会勉强你的。方便的话,能不能跟我讲讲他来这里时的情况?” 鹿野有种脱力感,从鼻子轻呼一口气。真是个捉摸不透的男人,奇异的是,却感受不到他的恶意。 窗外的小小天空渐渐染上蓝紫色,仿佛在催促这条街开始营业。茅蜩懒洋洋的鸣叫,让房间里的沉默有了意义。鹿野点上纸罩座灯,在铺位上舒展双腿。 “可以,不过快活的时间就少了哟。” “无妨。” “不过,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他只是碰巧以客人身份来过,至于是不是被杀的男人,我也无法确定。他的右臂上有个像蝉一样的胎记。” 鹿野重复了一遍向刑警说过的话。无论男人的真意为何,她没有必要隐瞒告诉过警察的事。她只是在无关紧要的限度内,讲述了植田光顾时的情形和说过的话。一开始提到的手臂上的胎记,她并未告知刑警,但这也是一查便知的事,没必要刻意隐瞒。 等她说完,男人道了谢,离开窗边,坐到她正对面。 “可否请教你的名字?” “鹿野。” 男人问汉字如何写,她便用手指写在榻榻米上。这个花名是她来这里工作后使用的,因此从“鹿野”这名字追溯不到她的过去。 “鹿野——好名字。作为回报,我也说说我的事。别看我这样,我是个画家。其实我原本想当诗人,但写诗混不了饭吃,所以我用绘画代替文字来写诗。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听到男人报出的雅号,鹿野不由得叫出声来:“欸?”即便是对绘画领域一无所知的鹿野,也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就是那位有名的——” “不过,在这里不妨唤我茂次郎就好。不然怪难为情的。” “当然可以。”虽然有些困惑,鹿野还是点了头,“我也不会多嘴说出去,你尽管放心。” “话说回来,你竟然一点也不怀疑。你知道我的长相吗?可是看样子你完全没认出来。” “抱歉。”鹿野浅浅一笑,望着榻榻米缓缓摇头,“我根本不知道你的长相,而且我不是那种会曲意奉承的人,所以坦白说,我也没看过你的画。或许曾经看过,但不知道是你画的。我只是在聊天时听过你的名字。” 呵呵,茂次郎的笑声传来。 “与其胡乱阿谀奉承,倒不如这样实话实说来得轻松。不过,你为何这么轻易就信了我的话?” “咦?你也没必要特意对我撒谎啊。” “说不定我是为了引起你的兴趣而假冒名人。” “就算这样,跟我也不相干。你是当红画家也好,不是也罢,在我这里不会有任何分别。” “你不喜欢绘画。” “是啊。如果是能洗涤心灵的美丽风景画,我并不讨厌,但也不会特意去看。不过,我想说的跟这个无关。不管你有名没名,有钱没钱,都不重要,男人一旦脱光光,灵魂也就暴露无遗了。俗世的地位和头衔在这里毫无意义。” “原来如此,”茂次郎喃喃道,旋又轻声笑了,“顺便一提,我不是有钱人。”他竖起合上的扇子,砰地一敲榻榻米。 “那你喜欢戏剧或电影吗?” “不好意思,那些我也完全不感兴趣。”鹿野扑哧一笑,抬眼望向茂次郎,“你是想约我吗?” “怎么可能。” 茂次郎戏谑地摊开双手。鹿野也曾听说,他与许多女性传出过绯闻。 “很遗憾,我不接受这种邀约喔。不过在这间屋子里,你想做什么我都奉陪。” “只要付相应的费用。” “没错。” “那我想继续聊下去。这样看来,你是不喜欢故事吧?” “没那回事。我常看小说,也喜欢夏目漱石之类的作家。” 鹿野从小学中途辍学,但还是央求父母让她好好学习读写。因为只有书是心灵的慰藉。 “原来如此。”他再次悄声呢喃。 “那么,闲聊就到此为止,我们言归正传吧。” “正传?” 鹿野不解地歪着头。仿佛是呼应般,纸罩座灯的灯火滋滋作响,两人的影子随之摇曳。 “或许应该说是‘请求’。我刚才说出身份,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我希望画你。” “画我?”鹿野伸手按住胸口。 “是的,我想请你当我的模特儿。如你刚才所说,地点在这间屋子就可以。当然,画画所需的时间我会付费。” “等、等一下。”鹿野慌忙张开双手,“茂次郎先生是吧?你在说什么啊?为什么要画我这种饱经沧桑的小姐呢?还要为画画的时间付费……像你这样的知名画家,一定有大把女人愿意免费当模特儿,大家都会欣然答应。比起画我——” “我想画你。”茂次郎语气坚定地打断了她,“不是别人,就是你。” 鹿野怔了半晌,在铺位上正襟危坐。 “你觉得我哪里有魅力?” “很难用语言来解释,大概是直觉吧。” “对不起。”鹿野轻轻摇头,“你的好意我很感谢,但我没办法当模特儿。” “为什么?是条件不满意吗?” “不是。我不清楚模特儿是怎么回事,不过必须按照要求做出发怒、发笑种种表情吧?可我……” 鹿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而后带着寂寥再次倾吐出来。 “我的表情少得可怜,从小就是这样。生气、悲伤或者开心的时候,我都不晓得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父母、兄弟、学校的朋友一直说我怪怪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样的女人有画的价值吗?我一定无法满足你的期待。” “如实展现自己就好。”茂次郎接口说道,“因为那是你的个性。我想画的是你,你不必迎合他人,也不必同他人一样。毋宁说,你与他人不同的地方才充满魅力。我从你的内心感受到带着忧郁和危险气息的虚幻无常,我希望那份美不会转瞬即逝,而是永远留存。你可愿成全一介画家的任性?” 窗外已笼罩在暮色中。茂次郎的话语仿佛融化在灯火里,穿过衣物渗入鹿野的心头。 “我明白了。”她静静地点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谢谢你。” 茂次郎郑重地低头致谢。鹿野露出一缕笑意,换成放松的坐姿。 “今天怎么办?要不要亲热亲热?” 茂次郎没有说话,在鹿野身旁坐下。 “就这样坐着别动。”鹿野对他说,然后脱去外衣,只穿襦袢绕到他背后,褪下他的上衣,舌尖沿着耳朵、脖颈、肩膀一路游走到手臂。男人浓郁的汗味萦绕在舌尖和鼻腔。鹿野抬起他的右臂,像榨取一样双手温柔地抚摸着。 “你的手真漂亮。” “跟那个有蝉形胎记的男人相比吗?” “你这是吃醋了?” 茂次郎缓缓压上调笑他的鹿野,彼此十指交缠。 鹿野的内心深处,女人的喜悦在隐隐作痛。 会不会终有一天,能与所爱之人紧紧相拥,结合在一起——直到几年前还怀有的陈腐感伤,没来由地重回鹿野脑海。她将宛如找到少女时代日记般的羞耻感推回记忆彼方,沉入茂次郎的身体里。 喧嚣的蝉鸣铺天盖地,令人几乎无法思考。鹿野捂住了耳朵,不知为何,蝉声却丝毫没有减弱。阳光火辣辣地照射着,她全身是汗,却擦拭不得。蝉责备地呼唤着鹿野的名字,莫名的焦躁感涌上心头。别叫了!鹿野大叫一声,随即惊醒。 好像是不知不觉陷入了午睡。灼热的阳光洒进室内,将鹿野的身体染得发白,额头上冒出汗珠。 “鹿野,在吗?鹿野!” 楼下传来不客气的叫唤声,是个熟悉的声音。对方似乎叫了好几次,鹿野答说这就过去,然后拿起手巾擦汗。刚睡醒的身体还晃晃悠悠的,为防摔倒,她扶着墙壁,一级一级走下陡峭的楼梯。 坐在门口的是老板娘阿吉。 “你睡着了?” “是的。抱歉啊老板娘,我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那倒是我搅了你的好梦。” 阿吉大大咧咧地说,全然没有反省的味道。 “哪里,差不多也该去澡堂洗澡了。再说天气太热,我一直在做噩梦,你来得正是时候。” “说的也是。大白天在屋子里睡觉,会晒得全身红通通,跟煮熟的章鱼一样喔。” 说着,阿吉豪爽地大笑。 今年六十五岁的阿吉已迈入老年,精神依然健旺。虽说是娼家的主理人,和卖蔬菜、卖鱼的生意人也无甚分别。不只是阿吉,其他老板娘也都差不多。只看同业聚会的情形,和商店街的集会没什么两样。 鹿野每天付她若干费用,租这家铭酒屋的房间工作。因此,两人的关系不同于因债务捆绑的妓院老板和妓女,但阿吉毕竟是主人,在她面前鹿野还是矮上一截。 “对了,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噢,这个——” 阿吉解开放在一旁的包袱,现出一个小巧的罐子。盖子一打开,里头飘出令人口齿生津的香气。 “是梅干。虽说已经是夏末,可看样子炎热的天气还会继续,吃容易变质的东西要当心啊。” “多谢了,这很有用。” 鹿野由衷地向她道谢。 比起得到梅干,更让鹿野高兴的是她对自己的关照。于鹿野而言,她是来东京后第一个可以交心的熟人。然而两人毕竟是雇主和雇工,只是犹如过客般的短暂缘分。鹿野告诫自己,不可超越立场深入交往。 “对了——”阿吉点上一支烟,“最近有个奇怪的男人在这附近转悠。” “奇怪的男人?” 鹿野盖上梅干的盖子,一边将烟灰缸递过去,一边问道。 “喏,两周还是三周前,不是在铁路边的小屋里发现一具男尸吗?他好像是在访查那起命案。” 是茂次郎——鹿野登时恍然。 距离他上次来访已过去五天,他提出希望她担任模特儿,看这情形是不了了之了。他果然还是在调查这起案件。 只是……鹿野想不通。起初推测他可能是侦探,虽然疑惑谁会委托侦探调查死者身份不明的命案,但既然是侦探,调查命案也不足为奇。然而,他自称是画家。 “还有啊——”阿吉倾身向前,语气里透着兴味盎然的愉悦,“那个男人据说是赫赫有名的画家。虽然我不太清楚,但他好像是报刊杂志都登过照片的名人,大家都说错不了。” 阿吉说出茂次郎报过的雅号。 既然很多人见过他后都如此断定,那就没有怀疑的余地了。茂次郎不是侦探,是当红画家。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插手这起案件? 鹿野还有一件在意的事。 “老板娘,那个男人是怀疑凶手在这个街区吗?他是不是在调查谁?” “那就不知道了。”阿吉慢吞吞地说着,揿熄香烟,“不过他的调查是以死者为中心,倒没听说他在打探某个人。” “这样啊。不管怎样,这事确实很奇怪。” 鹿野随口附和着,暗自松了口气。看来他绝不是怀疑自己才前来试探。 “嗐,谁知道呢。我是不太懂啦,不过搞艺术的人大都古怪得很。” 阿吉对自己得出的结论很满意,连连点头。 阿吉转到别的话题。听着她爽朗的声音,鹿野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无须担心,自己与植田的关系绝对不会暴露。至少在这个街区,无论如何查访都是白费力气,警察且不论,一介画家不可能挖出她的底细。 万一他查出死者的身份,进而查明植田与鹿野的关系,也无法确切地证明。她只要一口咬定植田仅是来买春即可,况且连警察都找不到的杀人证据,他更不可能找到,所有的证据都消失在雨中。 鹿野的脸上滑落一道汗水,奇异的是,她那惯常的微笑却丝毫没有动摇。 茂次郎差不多要来了,鹿野有种奇妙的预感。 诸如求神保佑、神通力之类带有宗教意味的秘密仪式和迷信,鹿野是半点也不信的,但在人生的某些时刻,也曾有奇妙的预感攫住她。 植田第一次来老家那天就是如此。明明溽热一如昨日,不知为何,那天热气蒸腾中却夹杂着令人不快的轻微腐臭。树荫下、炉灶后、地板和屋檐下的积水里,似乎潜藏着不好的东西。十四岁的鹿野有种朦胧的直觉,必将有不祥的事发生。 这一天她并未闻到和十二年前一样的腐臭,这条街的空气太污浊,闻不出微弱的异味。然而早上起床,像要斩断眷恋般撑起身体时,却有一股不同寻常的、粗粝的嫌恶感盘桓在心头。她隐约但又确切地感知到,今天那个男人会来,而且那段时间不会愉快。 因此,开门没多久,听到窗外传来“鹿野小姐”的呼唤声时,鹿野心里只余下“果不其然”的感叹。 也不知在开什么玩笑,茂次郎和那天的植田一样,穿着白色箭翎图案的浴衣,而且图案和配色分毫不差。他调查过植田的命案,所以这不可能是巧合,大概是找到了相同的布料。虽然笃定他有某种意图,但他既未开口,鹿野也不刻意提及,相偕上了二楼。 一走进房间,茂次郎就从袋子里拿出煮鸡蛋递给她。 “这条街的入口有人在卖水煮蛋,我正好有点饿,就顺手买了。可以的话,一起吃吧。” “哎呀,谢谢了。” 鹿野老实不客气地接过,沾上盐大口吃起来。气氛出乎意料得松弛。 吃完水煮蛋,茂次郎从包里取出需要两手合抱的素描簿。 “其实我想画得更正式一些,但没法把大件的画具带到这里来。那么,可以马上开始画画吗?” “好啊。我该怎么做?如果需要我脱的话,我就脱。” “不用,现在这样就好。对了……”茂次郎环顾室内,“在那个窗边坐下吧,注意不要挡住盆栽。” 鹿野依言而行。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屋里全是他唰唰挥动铅笔的声音。原本浸满男女淫荡情欲的房间,仿佛有艺术的芳香在荡漾。然而,在这只有水沟呛人的酸臭和蚊香粗俗的香气刺激鼻腔的屋里,这种感觉犹如一场可疑的幻象。 望着水沟边连绵的房屋,鹿野轻声唱起歌谣。 喀秋莎惹人爱 离别多感伤 至少在早春化雪前 向神明 啦啦 许下愿望吧 寂寞的歌声无处可去,漫无目的地飘荡在暮色渐浓的街道上,就像至今仍觅不到归处,在污浊街区恋栈不去的自己,鹿野在心中自嘲。 一直默默动笔的茂次郎,第一次开口了。 “《喀秋莎之歌》[出自一九一四年岛村抱月根据托尔斯泰的小说《复活》改编的话剧,为当时的流行歌曲。]啊,真是怀念。” “不好意思,让你分心了吗?” “不会,完全没问题。你喜欢这首歌吗?” “也不算很喜欢。流行得一塌糊涂那会儿,甚至有点讨厌。不过最近时不时就哼唱起来,我很别扭吧?” “哪里,可以理解。我们休息一会儿吧,有样东西想给你看看。” “是吗?太好了。” 终于要切入正题了吗?鹿野怀着一丝警惕站起身。在窗框上坐了许久,她揉着隐隐作痛的臀部。 茂次郎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 “能不能帮我看看这张照片?” 鹿野撩起衣摆,坐到榻榻米上,接过照片。他在想些什么,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调查这起命案?他掌握了什么?掌握到何种程度?好奇和不安交织在一起,她的视线落在照片上。 “哎呀,就是这个?” 她有点失望。这无疑是案发后刑警来访时向她出示的照片。严格来说,可能不是同一张,但都是在碎石子路上,从上方拍摄放在草席上的尸体。白色箭翎图案浴衣的胸口被血染得发黑。 “你是怎么弄到的?” “别看我这样,在警察那边可是有门路的。你接待过的有蝉形胎记的男人,就是他没错吧?” 鹿野把照片还给他,缓缓摇头。 “我之前已经说过,也告诉过警察了,我无法确定。感觉是很像那个客人,但我没有把握,也可能是别人。” “我明白了。”茂次郎语调淡然,似乎并不很遗憾。 “你就为了给我看看,才特地找来这张照片?” 如果是这样,这一举动感觉意义不大。 “不,不只是如此。托这张照片的福,我知道死者的身份了。” “当真?” 鹿野不觉道出内心的怀疑。连警察都没能掌握的信息,他只用了区区几天就查出来了? “是啊。是不是本名不得而知,不过这男人叫植田。正如警察的研判,他是个流氓,或者该说是赌徒。” “这样吗……真厉害。” 鹿野悄然咽了口唾沫。他没有说谎,他们确实查出了尸体的身份。 “光线渐渐暗下来啦。”鹿野点上灯火,掩饰内心的慌乱。房间里充满光亮,代价则是光照不到的地方产生阴影。只要不移动纸罩座灯,阴影的位置也不会改变。鹿野感到长久以来黏附在周围的阴影,正在慢慢侵蚀这个房间。 茂次郎举起手上的照片。 “这男人以前的地盘在静冈的渔民小镇,大约四年前搬来东京。我根据‘手臂上有蝉形胎记’来调查,很容易就查了出来。” 鹿野心头闪过一抹疑虑。他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真的只凭手臂上的胎记就能查出来吗?那为什么警察没有查到呢?” 茂次郎没有立刻回答。令人如坐针毡的沉默持续了片刻,鹿野正要再次开口时,茂次郎略带悲伤地出声解释: “鹿野小姐,我确信你就是凶手。” 鹿野庆幸自己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不然恐怕会流露出明显的慌乱。但即使不流露在表情上,也可能流露在声音里,于是她在心里数到三,消化了他的话后,这才开口: “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那个人叫植田是吧?为什么我要杀他?” “理由多的是。比如偶尔来买春的他怀揣巨款,你一时眼热就杀了他。” “那我是怎样把他带到那间小屋的呢?听报纸上说,行凶地点就是发现尸体的小屋。” “我可以有很多推测,但这些细节没有意义。重要的只有一点,就是你犯了罪这个事实。” “所以为什么说我杀了人?我想知道理由。” “我看得到背负着罪孽的女人的气息。” 感觉到茂次郎直视着自己,鹿野不由得垂下眼,避开那道视线。等惊觉这样的反应不啻认罪,已经无可挽回。他的声音紧随而至。 “背负着无人知晓的罪孽独自活下去,只有悲剧可言。所以我必须揭露这宗罪行,让你得到解脱。” 逐渐侵蚀的阴影已笼罩整个房间。鹿野心中了然,自己一定逃不出他的手心,但她绝不能主动承认。 “这算不上理由。”声音没有颤抖,让她暗自松了口气,“你说的话简直太荒唐了,没有人会相信的。” “真没办法。” 茂次郎回答的声音冷淡得可怕。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连拥有强大侦查能力的警察都查不出来,不过是一介画家的我却能查出尸体的身份? “在解释之前,我要先向你道歉。刚才我撒了一个谎,对不起。只要说出这个谎言为何,疑问的答案自然就水落石出。” 鹿野既想听又不想听,两种思绪在内心交战。然而她的想法如何全不相干,茂次郎的声音宛如确定不变的定理,沉静地回荡在弥漫着热气、隐约的臭气和蚊香烟雾的房间。 “死去的男人手臂上没有胎记。死者不是植田。” 有那么一会儿,鹿野反应不过来茂次郎说了什么。就像垂落在水洼里的布条,话里的含义慢慢才渗到鹿野心里。 鹿野一时只觉难以置信。不可能有这种事。自己确实亲手杀了植田。应该是杀了才对。 虽然不明缘由,但鹿野猜想他是在虚张声势,为了诱自己入彀而撒谎。她正要质问,话到嘴边又及时咽了回去,因为省悟到这或许正是他的策略。明面上她并不知晓死者的身份,也没理由在意此人手臂上是否有胎记,质疑本身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凶手。 “是吗……”鹿野慢悠悠地瞥了一眼放在地板上的照片,兴趣缺缺地回答,“能不能给我支烟?” 将烟头点燃,她向着窗外的黑暗吐出烟雾。 “那么,我接待的有胎记的男人就不是死者了。打一开始我就说过无法确定吧?这样一来,我跟这起案件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站在你的立场,只能这样回答。你应该还在怀疑,我是不是为了诱你上当而说谎?很遗憾,这是事实。下大雨那晚在铁路旁的小屋被杀的男人,手臂上非但没有蝉形的胎记,也没有任何类似胎记的斑痕。据说报案的老人在现场看到了尸体裸身的样子,你可以问他,也可以向警察确认,我还带来了照片为证。” 茂次郎递出另一张照片。 和刚才那张照片一样,拍的都是放在草席上的尸体,但袖子卷了起来,应该有蝉形胎记的地方全无痕迹。 鹿野看了一眼照片,只淡淡回了句“真的喔”,心里却充满疑问。这真的是那天尸体的照片吗?可是茂次郎坚持说这种谎,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没有收回照片,继续说道: “调查植田时,我听到奇怪的传闻,说是植田的手下,或者该说是他的小弟,恰好在案发的同一时间突然失踪了。他叫信二,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男人。遗憾的是,我没能拿到他的照片,不过从外貌和体格来看,十之八九被杀的是信二。” 死掉的是植田的小弟信二…… 茂次郎的声音动摇了鹿野对他的怀疑。如果他所言属实,那天死掉的不是植田的话—— 他们是几时调包的? 鹿野立刻想到,只可能是那一刻。她尽力回想起当时的确切情况。 鹿野抵达小屋时,里面的人是植田,这一点确定无误。小屋里相当昏暗,难以辨别,但开门时可以隐约看到。声音无疑是植田的,眼前的人是否在说话,她不可能看错。 随后,他说想去小解就外出了,回来时声音从外面传来,几乎同时门也打开了,之后他解释了迟回的原因,但那时他正往外甩掉伞上的雨滴,鹿野并没有清楚看到他嘴唇的翕动。再加上她当时正惊慌失措,也没有余力冷静观察。 倘若植田那时是在墙外,只发出声音呢? 如果是静谧的夜晚,或许会感觉到声音的来源有些蹊跷,但那晚雨声嘈杂,在那间小屋里很难察觉有异。之后,他立刻转身观察起墙上的小孔,再未出声。 杀人后离开小屋时,鹿野确认过尸体穿着白色箭翎图案的浴衣,的确就是植田穿的那件。但互换衣物不消须臾,如果他设计欺骗鹿野,在返回时换成别人…… 她应该无法察觉。 植田识破了一切。鹿野瞪着榻榻米,用力握紧快要发抖的手。 植田是怎样花言巧语哄骗信二代替自己的,鹿野无从知晓,但既然是他的小弟,想来也非难事。无论如何,植田都识破了鹿野的计谋,谎称去小解,与信二调换了身份。不必说,信二当晚自然是在街上某处待命。植田过了许久才回来,就是因为还包括了交换衣物的时间。 至少在第二次见面探问计划时,植田就存了戒心。又或是不仅看穿了她的杀意,还想借机杀了信二。 茂次郎将照片放到地板上,似乎是为了给足鹿野思考的时间,停顿了许久才继续说道: “我的推理是,信二是遭到植田陷害,代替植田被杀。” “请等一下。” 鹿野沉静地打断他的话,冷漠的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微笑,注视着茂次郎。 “我不明白‘代替植田被杀’是什么意思。没错,被杀的或许是那个叫信二的男人,如果相信你的话,案发前来到这里的就是植田,因为他的手臂上有蝉形胎记。两人在道上也许是把兄弟。但就算是这样,你又凭什么断定,信二是代替植田被杀呢?” “就是你的证言啊。” 茂次郎不假思索的回答冷冷地刺向鹿野。明明太阳西沉后还是很闷热,她却真切地感觉寒气从房间的一角悄然潜入。鹿野意识到自己已无路可逃,陷入了绝境。 既非斥责,亦无同情,告知事实的冷酷话语接踵而至。 “植田和信二虽然身高、体格相似,长相却半分也不像。植田是三白眼、鹰钩鼻,给人粗犷印象的方脸男人,信二却是瓜子脸、细长眼,嘴巴特别大。” “可笑,可笑,太可笑了。” 鹿野撒娇似的不住摇头。 “你说的话太可笑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如果死掉的是信二,为何我看到死者的照片,会误认为是植田?事情不是很简单吗?案发前光顾我的,恰巧是个右臂有蝉形胎记,瓜子脸、细长眼的男人,不是植田也不是信二,而是毫无瓜葛的第三者,纯属巧合罢了。” “不可能有那么巧的事。” “说不定有呢?” 茂次郎再次举起第一张照片给她看。那是躺在草席上的尸体照片。 “鹿野小姐,你已经无可抵赖了。看了这张照片,你以为我是找警方拿到的,然而照片里拍的人是我。” “什么?”鹿野低声惊呼,停下了动作。她死死地盯着照片,躺在草席上的是个穿白色箭翎图案浴衣的男人,胸口染得发黑。 这张照片拍的非但不是植田,甚至不是尸体,而是茂次郎? 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啊。 随后传入耳中的茂次郎的声音,温柔得让她惶惑。 “鹿野小姐,你完全无法辨别人的长相吧?绝对不是你视力不好,你看得很清楚,只是不知为何,你唯独识别不了人脸。即使知道那里有一张脸,你也无法分辨,更看不出人的表情。对你来说,世上的人都像是脸上蒙着头巾吧?” 连这也…… 连这也被看穿了吗?沮丧的同时,奇异地涌起可笑的舒畅感。她觉得自己着实滑稽,低低叹了口气。 “在我看来像瓜——”鹿野轻轻拂开黏在额头上的碎发,“所有人都生着同一张瓜脸。” 发现自己与常人有异,是在上小学之后。她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起初很生气,叫她别胡说,然而随着观察鹿野的行动,母亲终于不得不相信。这样一来,就可以理解孩子为什么从不正眼看人,表情也很匮乏了。于是母亲再三嘱咐,绝对不可向他人提及此事。母亲的语气充满畏怯和愤怒,鹿野虽然年幼,也察觉到自己为人所嫌恶,一直严守母亲的嘱咐。然而她的处境并没有改变,不仅是镇上的孩童,连父母、兄弟都对她避而远之。且不说辨别不了人脸的问题,她也无法与周遭的人融洽相处。鹿野觉得父亲的债务不过是体面的借口,自己迟早会被卖掉。 被卖到妓院后,她依然无法恰到好处地把握与他人的距离,但完成交代的工作没有问题,不用考虑多余的人际关系,反而让她觉得轻松。此时,她已经能熟练地利用长相以外的线索,例如声音、服装、手、体格、步态等来辨认他人,只是在缺乏表情这一点上,实在无法可想。妓院的鸨母也多次发火,说这样将来是接不到客人的。有一天她下定决心,违背母亲的告诫,向鸨母坦诚以告。与母亲不同,鸨母立刻就相信了鹿野的话,虽然责怪她为何不早说,却不像母亲那样语气里透着抵触和恐惧,而是夹杂着惊讶的温柔。鸨母抽空训练她露出各种表情,包括微笑、困扰、悲伤、愤怒,尤其微笑她掌握得格外扎实,托鸨母的福,鹿野不必刻意也能时常挂着微笑。 “所以……” 鹿野保持着与往常相同的浅笑,望向穿白色箭翎图案浴衣的茂次郎。她有些犹豫是否该露出悲伤的表情,但又不知道这样做有何意义。 “所以你才穿了这件浴衣啊。” “嗯,是啊。很抱歉欺骗了你,但为了得到最后的确证,我还是设计伪造了照片。今天穿这件浴衣过来,就是为了让你相信我伪造的照片。为了骗过你,除了脸部以外,必须忠实再现警察出示的尸体照片,因此我向附近的人打听,也请他们指点修改。血迹用墨汁没问题,但需要准备与尸体一模一样的衣物。幸好我对和服的花纹和图案很感兴趣,也收集了一些布料,再加上渠道颇多,大概能完美地再现出来。你对和服图案的记忆力应该是胜过常人吧。” “是吗?我不太清楚。” “你应该经常通过声音、体格、服装等来认人,你的观察力和记忆力都比一般人优秀。我最初注意到你,也是因为这一点。” “没错!”鹿野不由得叫了起来,“你怎会发现?是何时发现的?” “起初让我觉得异样的,是扇子。” 茂次郎打开画着紫阳花的扇子。 “鹿野小姐看到这把扇子,认出我是几天前盯着你看的寻芳客。对于男人来说,这图案的确可爱了些——顺带一提,这是我自己画的——但也不是令人印象特别深刻的东西。你连我当时穿的衣服都记得,却只字不提我的长相,也不曾直视我的脸。可是第一次相遇时,你分明在窗户内侧微笑,一瞬不瞬地回望着我。即使是因扇子唤起记忆,通常这种情况,也要看到对方的脸才有恍然大悟之感。世上的人就是如此依赖脸。 “不过当时我只是略觉不对劲,这种感觉进一步加深,最终引领我察觉真相,是在我自报家门的那一刻。你不认识我,却知道我的名字。事实上,你也的确很吃惊,但你还是几乎不看我的脸。一般这种时候,人们都会顾不得礼貌地盯着我看。” “可是,即便如此……” 鹿野缓缓摇头。或许她的举止确有不自然之处,但仅凭寥寥无几的事实,难以想象可以推测出她患有如此奇诡的疾病。 “当然,我并非只凭这些就下定论,但当时的确感到疑惑,因此之后连续发问。你说不太看画作,不过并不讨厌美丽的风景画。反过来说,就是你讨厌风景画以外的画。风景画以外,要么是静物画,要么是人物画。实际上包括我在内,绘画的题材大多是人。所以不难推测,你讨厌的是人物画。 “你也不看戏剧和电影,但你看小说。前者如果分不出人,看不出表演者的表情,就不会有什么乐趣。尤其电影还是默片,比戏剧更加枯燥无味。如果是小说的话,在这一点上就毫无缺憾,可以尽情享受。” 的确如此。电影之类完全没有观看的价值,还是不以影像为前提的说书有意思多了。很自然地,阅读成为她为数不多的娱乐,也是她了解世界的渠道。 “最后,你坦言自己表情很少。虽然每个依据都是琐屑小事,累积起来却能探知你的秘密。不过,主要还是我以前认识和你有同样烦恼的人,所以才会发现。” 一直低着头的鹿野,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猛然抬起头。 “和我有同样……” “嗯,没错。” 茂次郎语声柔和,缓缓点头。 “眼睛、鼻子、嘴巴,每一个部位都看得很清楚,然而组合成人脸,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辨识。另外,有没有戴眼镜、有特色的胡须等却可以分辨。” “我也是这样。” “这点也一样啊。听你的说法,你是天生如此吧?” “是的。” “那个人也是,不过症状或许比你轻微。虽然完全无法辨别人脸,但可以看出表情,从表情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人的情绪。 “听了那个人的话,我产生了兴趣,稍微做了下调查,发现这种病例出乎意料地多。” “真的?”鹿野急切地问,“这真的很常见?” “说常见不太恰当,但的确是已知的疾病。德国学者称之为‘精神盲’。尽管视力没有问题,看得很清楚,但就是无法辨认和理解特定的物体。除了无法辨识人脸的症状外,不知为何还有无法阅读文字的症状,严重的甚至无法分辨铅笔和菜刀。虽然也有天生的情况,但多数是在事故或疾病导致脑部受损时突然发病,显然是大脑的某部分发生功能障碍。遗憾的是,详情目前还不得而知,但随着科学或医学的进步,总有一天会揭晓。 “鹿野小姐,你在儿时想必遭受过无端的诽谤中伤吧?请放心,这既不是诅咒,也不是灾祸,更不是前世的报应,只不过是一种疾病。所以你无须感到内疚、羞耻或者烦恼。 “确实,这可能不是小毛病,会带来许多本没有必要承受的艰辛。我没有切身的体会,断然说不出‘没什么大不了’这种话,但希望你记住,这是已知的疾病,你并不孤独。” 带着臭味的温热微风从窗外吹进来,搅乱了室内飘荡的蚊香烟雾。如同转瞬散去的烟雾般,鹿野感到自己一直以来背负的重担倏然消失了。或者应该说,肩上那股名为“逞强”的压力轻易就卸下了。她再次觉得自己很滑稽。 茂次郎盘腿而坐,双手放在膝头。 “那么,容我把推理说完。鹿野小姐,你看了警察带来的‘遇害男子的照片’,证实此人疑似以前来过的客人。无法分辨长相的你,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证词呢?不,是你怎么能判定呢?因为你知道遇害的男人是谁,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你担心如果坚称没见过,之后警方查出他来过你这里,你会遭到怀疑。当然,你也不愿将自己的病暴露在人前。 “慎重起见,我试着去找手臂上有蝉形胎记的男人。托朋友向道上的人打听后,出乎意料地轻易就找到了。为什么能比警察还快一步,这么轻松就找到他?我正感到疑惑,却发现找到的有蝉形胎记的男人——也就是植田,长相与遇害的人全然不像。而他的小弟,案发前后下落不明的信二,容貌却与死者基本一致。这不可能是单纯的巧合。 “以下是我擅自猜测的案件全貌。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杀植田。据说他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除了赌博,还兼做把女人卖入妓院的勾当。想来他不脱那一行的习气,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可以推测你沦落风尘与他有关,对他怀恨在心。 “时间流逝,他偶然以客人身份光顾这间店,为了洗雪多年的怨恨,你决定杀害他。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借口,暴风雨的那一晚,你把植田带到铁路旁的小屋,枪杀了他。不对,应该说是打算杀了他。然而植田技高一筹,识破了你的杀意,或许也知道你隐秘的症状。” 恐怕正是如此,鹿野心想。除了母亲以外,只有最初栖身的那间妓院的鸨母知道她的病。植田既然干贩卖女人的勾当,和那间妓院应该会有往来,很可能通过鸨母知晓了此事。也有可能是重逢后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去妓院确认时获悉。正因为知道她无法分辨长相,植田才会设计调包。 “植田和他的小弟信二,最近似乎关系不大好。据我打听消息的人透露,植田有除掉信二的意图,可能是被对方抓住了什么把柄。于是他花言巧语,哄骗信二代替自己,如此便可不着痕迹地借刀杀人。植田知道你的秘密,料定只要交换衣物后不出声,就不会败露。事实上,你的确把信二当成了植田,暴风雨那晚,在铁路旁的小屋里枪杀了他。植田的计划顺利得逞,对他来说,让你继续误以为杀了自己更为有利,所以也没有出面指认尸体是信二。 “以上就是我的推理,你觉得如何?除此之外,应该没有能完美解释现有事实的推论了。最重要的是,你看了信二的照片,却误以为是植田并做出证言的理由。对吧?” 鹿野带着浅笑,专注地聆听茂次郎的话。那不是她惯常的虚假微笑,而是真正反映她心境的表情。 看来是没办法反驳了,鹿野冷静地想。当然,她还是可以强词夺理,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看不出这般垂死挣扎有何意义,事到如今,连对植田的杀意都无关紧要了。 “只有一个地方说错了。” “什么地方?” “我对植田谈不上‘多年的怨恨’。时隔十来年在这里重逢时,我觉得必须杀了他,也确实涌起了可以称为怨恨的感情,但回头想想,那怨恨并非针对他。” 鹿野说着,忽然感觉眼皮发热。那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而是对自己至今为止人生的怨恨,或者说后悔。” 泪水从鹿野的双眼涌了出来。她曾经因为痛楚而流泪,但因为流露出悲伤,或者类似悲伤的感情而落泪却是第一次。两只眼珠灼热得如在燃烧一般,然而她丝毫未觉不适,反而异常畅快,异常愉悦。 “我以为杀了植田就能改变什么,可是没有任何改变。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需要对抗的并不是他。茂次郎先生,我很感谢你。你让我察觉到这一点,你让我察觉到自己是被什么所困,而那又是多么没有意义。” 来自母亲的排斥—— 泪水簌簌中,一直以来束缚着她的告诫仿佛也随之渐渐消融,流淌而去。 “之前我也说过,”茂次郎说,“你如实展现自己就好,不必迎合他人,也不必同他人一样。无须自卑,也无须自弃。” “谢谢你。” 鹿野露出微笑。这份心意是否传达给了茂次郎?是否还有更合适的表情?她第一次为此感到焦躁。 “虽然现在才说有点晚,不过我全都承认了。我在铁路旁的小屋里,用自己的手枪杀了一个男人。没错。你要告诉警察还是谁都无妨,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我不在乎什么警察。” 茂次郎再次拿起素描簿。 “啊?”鹿野抬起头,“什么意思?” “我之前也说过,我的目的就是揭露你背负的罪孽,除此之外的琐事我不感兴趣。你今后要如何生活,你自己决定就好。我向你保证,我调查到的事实、得出的结论,以及在这里得知的真相,绝不会泄露出去。不过,你要按照当初的约定,让我画你。接下来才是正式的作画。” 鹿野无法判断他的表情,但从语气不难想象,他正露出充满愉悦的笑容,或者即使没有表现在脸上,也藏在了心里。不受表情干扰,可以敏锐地察觉隐藏的情绪,正是她少数长处之一。 茂次郎让鹿野坐在榻榻米上,再次全神贯注地动起画笔。 在被灯火染得朦胧泛红的房间里,听着画笔有节奏的唰唰声,鹿野静静地思考今后该何去何从。 她决定让今天成为妓女生涯的最后一天。如果画完画后他向自己求欢,就让他成为最后一位客人。老板娘也许会很吃惊,很生气,但她会尽最大努力道歉。 为了重新来过,为了获得新生,就必须要赎罪。如果法官酌情量刑,应该不会在牢里关太久。即便如此,还是有充足的时间思考将来的生存之道。往后的事,在牢里慢慢想就好了。 埋头动笔的茂次郎突然开口: “你的表情很棒。” 鹿野也有同感。正在画自己的茂次郎,一定也露出了很棒的表情,看不到实在有点可惜,望着瓜脸的鹿野心想。但她并不觉得懊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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