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有马地狱

二代目归来  作者:森见登美彦

说起狸猫与温泉之间的因缘,要追溯到太古时期。

在我还是小毛球时,有马温泉的热潮曾席卷整个狸猫界。那时,狸猫们成群结队相约前往有马。相传六甲山山脚下的有马温泉早在《日本书纪》[奈良时代日本最早的敕撰史书,养老四年(720年)成书。记述自神代至持统天皇时代的日本正史。]里就有记载,因温泉上方缭绕的汤烟[特指温泉冒出的蒸汽。]闻名遐迩,是丰太阁[丰臣秀吉的敬称。]也泡过的名汤。

自从犒劳旅行去过有马温泉后,八坂平太郎就深陷有马的魅力中无法自拔,还制造了“盘踞有马久宿不归”的大事件。去带他回来的狸猫一只接一只地也被温泉迷住了心窍,成了不归狸。再这样下去,京都的狸猫很有可能都会被有马温泉拐跑。这时候,单枪匹马深入敌阵,将所有狸猫统统带回来的正是家父!这些狸猫回来后,诱使他们流连忘返的六甲山山脚的汤烟也跟着他们飘了回来,再度让整个京都沦陷。于是有马温泉的名声在京都越来越响亮。

回到纠之森的父亲浑身冒着热气。打着将平太郎他们带回来的名号,肯定也趁机享受了有马温泉的滋味。

路过纠之森的红玉老师,盯着父亲的脸哼了一声。

“……泡过温泉了吧,总一郎。”

“是的,真的非常舒服。”

“不像话!”

“咦?老师讨厌温泉吗?”

“那种东西泡多了会变痴呆的。”

的确,温泉泡多了会让人迷失自我。

像一个毛茸茸的气泡一般飘在温泉里,涌上来的热气与自身的狸气完美融合,不禁堕入忘我的境界。流之不尽的热水——面对如此奢靡的盛情款待,我们狸猫界致以由衷的敬意。

啊,“极乐之地”就在温泉!


十月中旬,以淀川教授的失踪事件为契机,我潜入了有马温泉。

今年八月末,淀川教授离开了今出川的研究所,被调到花脊[京都市左京区町名。]的实验林研究站。

这实验林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只有一个简陋的组装小屋,没水、没电、没燃气。只有一个叫铃木的研究生追随教授来到这里。我每次来看他们,都觉得他们已经逐渐脱下文明的外衣,退化到开始制作竹枪与野猪作战的地步。在这座未开发的实验林里,他们像被送进新大陆的开荒团一样,过着最原始奔放的生活。

我第一次来这儿拜访时,淀川教授边用野外煤气灶煮竹叶茶招待我,边向我讲述他调职的原委。

“这次因为准教授[日本的高等教育机构中仅次于教授的职称。]栽赃嫁祸,我被踢出了研究室。”

八月下旬,结束了在印度尼西亚的冒险旅行,抱着像小山一样多的可疑研究材料回国的淀川教授,突然被人举报性骚扰。他对这件事完全没印象,十分突然地被系里的人权委员会传唤。这场举报如空中楼阁般,完全建立在模糊的事实与模糊的推测上,毫无确凿的证据。但不知何故委员会完全不接受教授的任何反驳,系主任和副校长也早早地跑来研究室赶教授走。副校长跟教授说话时,眼神明显闪躲。他说:“我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在这件事的风波平息之前,你去花脊专心做研究如何?”淀川教授顿悟:“这是一场阴谋啊!”

根据研究生铃木的证言,在淀川教授去印度尼西亚出差期间,一个自称“星期五俱乐部代理人”——身穿红衬衫的可疑怪人,跟系主任他们一起拜访了准教授,几个人在房间里密谋了大半天。那个身穿红衬衫,接受星期五俱乐部密令来访的男人,显然就是天满屋。

“绝对是星期五俱乐部在背后搞鬼!成人的世界真可怕啊。”淀川教授说。

“那你打算举旗投降吗?”

“你在说什么?为了保护狸猫不被下锅,星期四俱乐部决不能解散!”

这种摆明了要让你知难而退的做法,反而激起了淀川教授的斗志。九月,星期五俱乐部在圆山公园的“月山”料亭集会,淀川教授又往他们的宴会厅里扔了许多“废止狸猫火锅”的传单。不仅如此,他还逐个登门拜访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向他们灌输对狸猫的热爱。星期五俱乐部的这场阴谋可说是毫无作用,白忙活了一场。

就这样十月匆匆过半。

某天早上,我久违地来花脊实验林探望教授,组装小屋里却不见教授的踪影。我喝着竹叶茶,眺望着远方秋日艳阳下金灿灿的芒草平原,等着教授回来。不久,铃木忽然现身了,他手里拿着弓箭和在森林里抓到的野鸟。据他描述:今天早上,那个穿红衬衫的怪人现身,带走了淀川教授。

铃木抓着还在扑腾的野鸟说:“教授托我给你传话,说今晚星期五俱乐部在有马温泉有聚会。”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为了救出淀川教授,坐上了前往有马温泉的列车。


我从河原町坐阪急电车到三宫,再从三宫换私铁到有马。

从神户电铁有马温泉站的检票口出站后,我沿着有马川向前走。暮色撩人的山间,伫立着一排排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气势恢宏如军舰一般。巍然耸立于左边山上的,正是当年让八坂平太郎他们沦陷的温泉旅馆“有马兵卫向阳阁”。

当树上的叶子微微染上红色时,温泉街就进入了旺季。

汇聚了土特产店和巴士中心的温泉街一角,有一栋挂着“温泉预约中心”招牌的建筑物。这栋爬满常春藤的建筑物二楼,是一家古色古香的咖啡厅。我点了杯奶昔,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透过窗外的常春藤,悠闲地望着下面人来人往的温泉街。

望着眼前的风景,我心里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星期五俱乐部年末要吃狸猫火锅。现在十月已匆匆过半,估计快到要抓狸猫的时候了。为解决后顾之忧,他们想方设法让淀川教授屈服,结果适得其反。于是他们改变作战计划,经过深思熟虑后选择使用怀柔政策。为了腐化教授的叛逆精神,俱乐部打算让教授舒舒服服地泡着温泉,品尝各种山珍海味,最后沦陷在美女的甜言蜜语中。如果是那样的话,有马的确是个绝佳的场所。

“淀川教授,你一定要坚持住啊!”我想。

这时候,我听到有谁在轻唤我的名字。

抬头环顾四周,店内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客人。吧台对面放了一台老式的显像管电视机,店主正专注地看着近畿地区降雨情况的天气预报。忽然,我桌上的银色糖罐摇晃起来,从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喂,看这边!”我跟糖罐结过仇吗?好像没有吧。“这是什么玩意儿?”当我准备用手指去弹糖罐时,那个声音突然大叫:“混蛋!别碰我。”——原来是我的前未婚妻海星藏在里面。

“你在这里干什么?”

“在哪里是我的自由。”海星仍旧一副吵架的口吻说道,“难道要一一向你报告不成?”

“这里可是有马温泉啊。”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自从夷川早云从京都消失后,负责掌管伪电气白兰工厂的海星就异常忙碌,连她一向自豪的柔顺茸毛都无暇打理,经常一副乱糟糟的模样。担心她身体状况的金阁和银阁,绞尽脑汁才想出约她来有马温泉度假的主意。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这对傻瓜兄弟太无能,才累得海星心力交瘁。不过哥哥们难得的体贴也让她内心备感温暖。就这样,她久违地休了假,跟着哥哥们一起来了有马。但是这会儿,金阁和银阁却早早地在温泉旅馆里醉得不省人事,海星只好一个人来温泉街散步。

“我可不像你,每天都是休息日。”

“我也不是来玩的,我来这里是为了阻止星期五俱乐部的阴谋。”

“这不就跟来玩差不多嘛,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海星接下来的话更过分,“还是说,你是特地千里迢迢跑来这里跳火锅的?”

“你当我是傻瓜啊,哪有人会把温泉和火锅搞错?”

“我是说,就你那样,迟早掉锅里。舒舒服服地泡在温泉里醉生梦死,结果不知不觉中,就跟白菜什么的一起被煮了。——这不正像你这种傻瓜干出来的事嘛。”

“你能不能别胡说八道?!”

“你到现在不还是对着那个半天狗暗送秋波吗?”海星哼了一声说道,“跟吃狸猫火锅的家伙眉来眼去,这是脑子正常的狸猫会干的事吗?真让人生气。二代目要是早点结果了那女人,就没这么多事了。”

“说话小心点,弁天大人也在有马。”

弁天自五山送火那晚之后,就尽量避免与二代目接触。

弁天显然很在意二代目,我当然不会蠢到当面戳穿这一点。弁天有两种逆鳞,一种是即使触到也无伤大雅,另一种却是触到必会大发雷霆,叫我小命不保的。二代目的事明显属于后者。我以一介狸猫的身份常伴其左右,如果连这点都看不透怎么能活到现在。

我不经意地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温泉街,发现弁天竟然就在我眼下转悠。她进了马路对面一家古朴的土特产店,像只美丽的蝴蝶在花丛中飞舞一般,看这看那地挑选商品。弁天一身浴衣的打扮,仿佛能从她的后颈处闻到温泉的清香。她手里拿着名叫“有马铁炮水”的饮料,渴了就举起来对着瓶嘴豪饮。这副旁若无人的飒爽英姿,不仅迷倒了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连路过的温泉游客们也纷纷被她的美色斩杀,于是土特产店门前尸横遍野。

我猛地起身对海星说:“我要走了,你别跟来。”

“不准命令我!”海星生气地回应道。


我下了台阶走进温泉街,一路尾随星期五俱乐部的人。

只见他们一行人——弁天走在最前头随意四处闲逛,而星期五俱乐部的众人屁颠屁颠地紧跟在她身后。他们一会儿有说有笑地穿梭在普通民宅的后街;一会儿走过长长的石墙,不经意地抬头看看从墙头探出来的百日红。再转悠到温泉寺院内,欣赏一排排庄严肃穆的兽头瓦。我跟着他们,在因汤之花[高温泉水与大气接触,因温差引起冷却反应,泉水中矿物质成分沉淀形成粉末或硬块。]而染成金黄色的石阶上爬上爬下,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有马温泉地处山间腹地,分布着许多像迷宫一样交错的细长坡道。这些纵横在一排排房屋间的细长小道,早早就隐没在黄昏中,令小小温泉街的一角变得无限深邃起来。在迷宫的各个角落,隐藏着金之汤[泉色似铁锈红,含铁的氯化钠温泉。]与银之汤[无色透明碳酸泉。]的泉源,它们在秋日的暮色下升起袅袅的白色汤烟。

不久,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们走进一条两边都是双层木造建筑的窄路。他们进了一家小店,在里面挑选碳酸煎饼和竹编工艺品。我躲在佃煮[海鲜或海苔等用酱油、砂糖、甜味料酒煮成的一种保存食品,因发源于东京佃岛而得名。]店的阴影处监视他们,突然听到我前面的红色邮筒里传来海星的嘀咕声,“这帮家伙还真悠闲。”

“你快回自己的旅馆去。”我说。

“待会儿再回去。”

弁天好像在挑选碳酸煎饼,有四个男人围在她身边。

那个像游牧民族一样彪悍的男人,是经营酒店的毗沙门天;笑得脸都要融化了一样的男人,是在大阪某银行担任要职的惠比寿;在店门前眯着眼睛欣赏温泉街风情的年轻男子,是先斗町料亭“千岁屋”的店主大黑天;那个正兴奋地不断将碳酸煎饼塞给弁天,长得像豹一样的男人,是健康食品公司的社长福禄寿。

“没看到寿老人啊。”我说。

“那是谁?”海星问。

“星期五俱乐部的首领,背叛他就会被流放地狱。连弁天大人都敬他三分,所以那人绝非等闲之辈。”

“你嫉妒了吧?”海星瞎说道。

星期五俱乐部买了很多碳酸煎饼后,再次返回温泉街。弁天把买的东西都交给男人们拎着,自己一个人脚步轻快地走在最前面。

不久,他们爬上有马温泉地区深处的高岗,远离喧嚣的温泉街。俯视脚下,是一片错综排列的砖瓦屋顶和晒台。只见远处的有马川沿岸,钢筋混凝土的宾馆大楼林立,感觉像是遥远的另一个城市。黄昏中,楼群开始逐渐亮起灯光。

星期五俱乐部的人来到一个看起来像荒废疗养院的地方。

从大门口可以看到里面一栋类似市政府厅舍的三层建筑,但院内路面杂草丛生,玄关前的灌木似乎也无人打理,肆意生长,十分茂盛。玄关的玻璃门内一片漆黑,混凝土的建筑物里没有一丝灯光。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们有说有笑地走进大门。

“你准备潜入这种地方吗?”海星在我背后吃惊地问。

“你快点回旅馆去!舒舒服服地泡个温泉,把屁股泡暖和了。”我说。


我藏在玄关前的灌木丛中窥探里面的情形,然后拉开玻璃门偷偷溜进屋内。

玄关处褪色的绿拖鞋散乱一地,走进昏暗的大厅,里面充满了尘埃与霉菌的味道。右侧无人的服务台一片狼藉,左手边褪色的沙发对面放了一台老式显像管电视机。这里看起来简直是一片废墟。

穿过大厅,走到底右转,步入一个长廊。沿着长廊向前走,发现一间写着“宴会厅”的房间从半开着的门里透出光亮。

我变成一只小老鼠,小心翼翼地钻进去。

这个房间十分宽敞,大到可以让鲸鱼在里面打滚,窗户上挂着紧闭的暗红色窗帘。光滑的地板中央,孤零零地竖着一块漆黑的屏风。屏风前放了一个烛台,烛台上点着一根蜡烛。一个胖墩墩的男人穿着浴衣背对着我盘腿坐着,从葫芦里不断往外倒酒喝。

那个男人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矢三郎吗?你过来。”

看到他的脸,我的心咯噔一下揪了起来。在我眼前的,居然是变成人类模样的父亲。我一时间忘了自己变成了老鼠,竟然立起来僵在当场。男人晃着葫芦笑着对我说:“好久不见了。”我从老鼠变成人类,一动不动地盯着烛光下男人的脸。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父亲啊,你不认得我了?”

奇怪的是,这人身上一点父亲的味道都没有。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是关于八坂平太郎他们长期滞留有马回京都后的逸闻。由于浸泡温泉太久,他们全身的毛都变得滑溜溜的,身上的狸猫气味也完全消失了。气味消失对狸猫来说,如同失去身份证明。他们被其他狸猫嘲笑“像幽灵一样可怕”,备受排挤。所以在恢复气味之前,他们一直夹着尾巴做狸。

泡温泉泡到身上的狸猫味都没了,并且还熟悉父亲生前变成人的模样——这样的狸猫,世上只有一只!我瞪着冒牌父亲说道:“原来你一直藏在这里啊,早云。”

“……被你看穿了吗,厉害啊。”

冒牌父亲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将葫芦里的酒倒进杯子递过来,“喝一杯吧。”我靠近他接过酒杯,当着他的面将里面的酒倒掉。

早云露出无耻的笑容,转向背后的屏风。

那块被摇曳的烛光照亮的屏风,正是我在菖蒲池画师家看到的地狱绘。远观时画面一片漆黑,但凝神细看,可以看到在黑暗深处,燃烧的红色地狱业火[佛教用语,地狱烧烤罪人的猛火烈焰。]一撩一撩地吐着火舌。侧耳倾听,甚至能听到被无情砍碎的亡灵们痛苦的哀鸣,以及恶鬼狱卒们挥刀的声音。

“不愧是寿老人收藏的地狱绘。”早云说,“是不是都能感觉到地狱吹来的风?”

早云凝神望着地狱绘,我站在他身后伺机偷袭。

夷川早云身为狸猫,却与鞍马天狗及弁天联手,将家父推下星期五俱乐部的铁锅。他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据说他尽情挥霍从伪电气白兰工厂带出来的财产,云游各处的温泉地。今天在这里让我碰到,就是他的末日!我一定要把他捆回京都,让他在父亲的灵前跪个三天三夜,然后拔光他屁股上的毛扔到鸭川里。

但早云对我的愤怒丝毫不以为意。他从葫芦里继续往外倒酒,嘟哝着“提前庆祝一下”又举杯豪饮。

“背叛者布袋和尚被除名了,星期五俱乐部里空出一个席位。就在今晚,俱乐部将迎来一位新成员。你猜会是谁?”

我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早云瞥了我一眼,不出声地笑道:“不知道吗?就是我夷川早云啊。”

听到这话我惊得目瞪口呆。

不知从哪儿又吹来一股腥风。

“一只狸猫竟然要吃狸猫火锅?别跟我开这种恶俗的玩笑。”我说。

“吃又怎么样!事到如今我已决定不做狸猫了。”早云愤然丢出一句话,“是谁把我逼到现在这个地步?!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突然,早云伸手一挥,熄灭了烛光。

宽敞的宴会厅瞬间陷入黑暗,我立即向后一跳与早云保持距离。我竖起全身的毛,凝神感知周围的动静,但偏偏早云身上的气味都被温泉洗掉了,他像融入黑暗一般隐藏了自己的踪迹。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我似乎听到早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以为他走远了,但突然又觉得那声音近在耳旁,令人毛骨悚然。

“我那伟大的哥哥啊,用毕生精力阻碍我的前途,可怜的我一直被他欺凌,最后还被逐出狸猫界。既然如此,我只好在这异邦之地自己想法子生存下去。”

“别胡说八道,处心积虑将父亲赶出这个世界的,不正是你吗?”

“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矢三郎。”夷川早云在黑暗中嘲笑道,“你们也会跟我一样,走上相同的路。”

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猛扑过去,却什么也没抓住,双手只捞到虚无的黑暗。

突然黑暗中吹来一股腥风,下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的鼻尖已经贴在地狱绘的屏风上。烛光明明已经熄灭,而我在刹那间却看到了地狱闪烁的红色业火,还听到如地鸣般的巨响,从炙热的世界里吹来的腥风,让我喘不过气来。

“想尝尝地狱的滋味吗?”早云突然出现在我耳边呢喃道,然后在我背后用力一推。

我试图用两手撑在地狱绘上,但奇怪的是,我的双手就这样穿过屏风,伸进了黑暗中。我盯着黑暗深处闪烁的地狱业火,甚至连惊讶的时间都没有,就这样跌进屏风的地狱绘里。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腥风肆虐的荒原上。

眼前像火星地表一样的红褐色大地一直延伸到远方地平线。头顶广袤的天空一片漆黑,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星星和月亮。周围零星地插着一些锈迹斑斑的钢管。不知从哪里照射出朦胧的红光,完全分不清昼夜。

“喂——有人在吗?”我叫道。

荒原上没有人应我,只能听到远处的地鸣声。

没办法,我只好向附近红褐色的岩石山走去。顺着坑坑洼洼的石阶往上爬,迎面飘来一阵恶臭,熏得我鼻子都歪了。这味道就像把几千只死掉的小龙虾扔进一个大坑里,再打进了几千只臭鸡蛋,搅拌混合后散发出来的强烈恶臭,能把人熏出眼泪来。

越过岩山,我来到一条像是流淌着石油一样的黑河河边。

向河对岸望去,锈迹斑斑的街道沿着黑河,连绵起一座诡异的长城。街道上的一切都像是用废铁拼接起来的,从一排排烟囱里不断喷出浓烟和业火,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更可怕的是,整条街道如活物一般不停蠕动。再仔细看,发现有巨大的齿轮和活塞在运转,无数废铁相互倾轧发出的噪声,越过黑色的河面传过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我困惑不解。

沿着黑河走了一段路,发现左手边有个小小的车站木屋。

候车室里只有灯泡形单影只地亮着,完全不像有人的样子。正面是通往站台的检票口,右手边是个立食拉面屋,挂着印有“天满屋”的金黄色暖帘。

我越过账台,走进店内。

这里好像停业很久了,没有照明的厨房里覆盖了一层黏糊糊的黑色污物。角落里怪兽骨头一样的东西堆积成山。架子上放着半个西瓜那么大的海碗。

扫了一眼厨房的墙壁,一张褪色的弁天的照片映入眼帘。应该是她刚进星期五俱乐部时的照片吧,还是一个温柔稚嫩的少女模样。看到这张照片时,我耳边响起天满屋曾说过的话,“她对我来说,的确是高不可攀。”

架子上的海碗开始咔嗒作响,地鸣声越来越大。检票口对面,一辆纯黑的蒸汽列车驶进站台,发出巨大的蒸汽喷鸣声。紧接着,我听到车门相继打开的声音。周围一下子变得喧闹起来。数量惊人的厉鬼涌出检票口。

看到眼前这一幕,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掉进了地狱。

“可恶的早云,竟敢这么害我!”

我藏身账台中,变成一个腰间围着毛皮、肌肉发达的赤鬼。要是在这里被狱卒抓住,扔进狸猫地狱就惨了。

一个年轻的女青鬼走过来,敲了敲账台。

“喂,你,给我来碗拉面。”

我战战兢兢地探出头对她说:“对不起,这里不营业。”

“是吗,太可惜了。天满屋大叔他怎么了?”

“不知道去哪儿了。”

“啊,蜘蛛丝!可恶,这家伙果然顺着蛛丝逃跑了。”女鬼咋舌道,“我可喜欢吃大叔做的拉面了,真可惜。”

这女鬼穿着一身满是污渍和烧焦痕迹的工作服,干枯的金发绑在脑后,倦怠地将肘部支在账台上,抚摸着从金发中拱出来的小小犄角,模样甚是可爱。她腰间扎着像锁子甲[由铁丝或铁环套扣缀合成衣状的战服。]一样的皮带,上面挂着大大的榔头、扳钳之类的工具。

“那么……你在这里做什么?”女鬼问道。

“我进来看看这里还能不能做生意。”

“那你就继续开拉面店啊,我可是特意来吃的。”

从列车上下来的厉鬼排着长队走出车站,女鬼似乎看到了熟人,“哟!”举手跟对方打招呼。对方开口提醒她:“别在那儿磨蹭了,时间快到了。”女鬼开朗地回应道:“是是,我知道了。”

“接下来有什么活动吗?”我试探性地问她。

“咦?你不知道吗?”

“抱歉,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难道是从焦热地狱[佛教用语,八大地狱之一。罪孽深重(杀生、偷盗、邪淫、妄语、饮酒、否认因果报应)的亡灵受火刑的地方。]过来的?还是无间地狱[佛教用语,八大地狱之一。犯五逆罪(杀父、杀母、杀阿罗汉、伤佛身和破坏僧侣和睦)者不断受折磨的地方。]?”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好敷衍道:“差不多吧。”

“那你也受了很多罪啊。”女鬼似乎一切了然于心地说,“我是从锅底爬上来后,成为技师的。初来这里,你肯定吓了一跳吧?”

“是啊。”我说。

“这就是传说中的工业革命,真是个动荡的时代啊。”女鬼说着开始上下打量我,“你看上去……是如今罕见的肌肉型呢,不错。”

我也不知道她觉得哪里“不错”,只能低头道谢。我这身肌肉其实就是纸老虎,靠一身狸猫毛撑着。

“你去的话,说不定能赢。”

女鬼捅了捅我毛茸茸的胸口,吹了声口哨,“这可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啊,走,我给你带路。”


女鬼带着我出了车站,跟随着厉鬼队列向前走。

漆黑的天空下再度响起那个如地鸣一般的声音。

这女鬼非常热情,一会儿跟我科普厉鬼与亡灵混杂的内陆地狱还很落后;一会儿又说你要也是从地狱最底层爬上来的,就一定要去学学蒸汽机的相关知识,不然赶不上地狱工业革命的浪潮;还说毛皮短裤虽然过时了,但你却保持自我不盲目追逐流行,非常有男子汉气概!她还热心地告诉了我许多事情。真是世间到处都有热心肠啊。

这时女鬼突然停住,指向右前方的天际。

只见那边漆黑的天空裂开了一个明亮的小洞,从洞里垂下一根光亮的蛛丝。

“那就是蜘蛛丝。佛祖‘慈悲为怀’吊根蛛丝下来好玩,可苦了我们。”

我们跟随队伍进入荒原,逐渐看到很多临时搭建的小屋和材料堆放场。地面不断喷出蒸汽,周围一片烟雾缭绕。“这里马上要变成开发区了,还会开发温泉。”女鬼感慨地说道。

穿过地狱的新开发基地,再次进入空旷乏味的荒野。只见前方聚集了众多厉鬼,他们不断发出欢呼声。据女鬼说,天上的仙女偶尔会从天而降跟厉鬼们玩相扑。我们拨开一排排厉鬼走上前去,看到荒野中央用土堆起了一个相扑场地,厉鬼们正在上面跟传说中的仙女决斗。

眼前正在跟肌肉发达的青鬼交锋的,是一身浴衣打扮的弁天!

她依次将进入相扑场内的厉鬼放倒,轻松得就像在玩翻画片一样。她每放倒一只厉鬼,相扑场周围的厉鬼们都会发出欢呼。败下阵来的厉鬼羞愧地笑着,老老实实地将乱蓬蓬的头伸向弁天。弁天将厉鬼的角咔嚓一下折了放入怀中,就像捡到橡子的孩子一样笑得十分开心。

“虽然角马上就能长出来,不过那还是很丢脸吧?”女鬼捅了捅我的手臂说,“你也上去挑战一下嘛,反正输了也没啥损失,万一赢了就赚大了。”

于是我就这样上了相扑场,对着弁天行了一礼。弁天的脸上略带潮红,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围在场外的厉鬼们发出巨大的欢呼。

“我是小鬼矢三郎。好久不见,弁天大人。”

我拨开乱糟糟的头发对弁天抛了个飞眼,弁天露出吃惊的神色。这时她已察觉到,眼前这个腰间围着毛皮的赤鬼其实是只纸老虎,隆起的肌肉下藏了一只毛茸茸的狸猫。

我大吼一声冲上前去抓住弁天。

她反手圈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轻声说:“竟然追到这里来了,你打算葬身地狱吗?”

“其实,我是被叔叔踢进地狱绘的。”

“真受不了你,竟然蠢成这样。”

弁天咯咯地笑着,两手抓起我高高举起,在空中骨碌碌地打转。

围观的厉鬼们跺着脚大笑起来,将红褐色的地面跺得如太鼓般咚咚直响。随着大家“哇!”的一声高呼,弁天一把将我抛向空中。

我离红褐色的地面越来越远,漆黑的天空逐渐向我靠近。

我轻盈地一转身,俯视着在蒸汽雾霭中骚动的厉鬼们,还看到带我来这里的女鬼。难得她热情地告诉我许多事,不打声招呼就走实在抱歉。我朝她挥了挥手,“嘭”的一声变回毛茸茸的真面目,女鬼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看着我。

弁天从相扑场翩然飞起,轻轻接住了我。

“我偶尔会来这里收集鬼角,顺便活动活动筋骨。真是个不错的运动呢。”

“托您的福,我终于可以回到尘世了。”

“我看你啊,在地狱中应该也能活得很好。”

“没这回事。啊,我是如此眷恋尘世。”

弁天在漆黑的空中滑行,越过仿佛流淌着石油的黑河。

飞到这个高度,我终于可以一览地狱的全貌。

这里像一个碾磨亡灵的臼。

如京都盆地般大小的巨臼,周围被黑河环绕。它的内侧是被炙热与钢铁支配的世界。这块不断扩张的工业地带,所到之处皆是滚滚的黑烟与熊熊业火。地面喷发出的蒸汽,升到空中变成了黑云,然后下起阴郁的酸雨。

黑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无数的机械被蒸汽机注入生命,不间断地运作,发出令人胆战的声音。竖立的钢铁形成针山,蠕动着就像一只摇晃的巨型刺猬;排列整齐的铁锤像巨人手臂一样反复敲砸;带着无数锯齿的复杂齿轮,像成堆的虫子般蠕动着。

我刚才还在奇怪,为什么这里的一切事物都泛着淡淡的红色,现在才发现,原来是因为就连这连绵的黑雨也无法洗净亡灵飞溅的血沫。从天空向下望,满是芝麻般大小的亡灵。

“我们要穿过地狱底端了。”

弁天的脸被业火照亮,熠熠生辉。

“你暂时屏住呼吸,那臭味很有杀伤力。”

她朝着臼底漆黑的竖洞飞速下降。

这里正如女鬼说得那样,是还没有进入地狱工业革命的黑暗深渊,亡灵与狱卒混在一起叫人难以分辨。我和弁天好像在穿过一个恶臭与黑暗混合的混沌空间,我虽然屏住呼吸紧闭双眼,但可怕的声音依然不断从耳边传来。被砍碎的亡灵们的凄惨叫声,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个地狱的巨臼底部,彼此融合在一起。于是,整个世界就变成了一声巨大的惨叫,自万物起源响彻至天地毁灭。

这时候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进入地狱之后,一直在耳畔不断响起的地鸣声的真相。

忽然,四周恢复了宁静。


多亏了弁天,我才能从地狱绘中脱身,关于这一点我非常感激她。但是我尾巴上的毛被地狱业火点着了,惊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大叫着“好烫好烫”在漆黑的宴会厅里打滚,费了半天劲才把火扑灭。而弁天却在一旁无动于衷地围观火烧毛球,真的好过分。

“明明是只狸猫还要钻地狱,这就是惩罚!你好好反省吧。”

“又不是我自己喜欢才钻进去的。”我说着开始在黑暗中搜寻早云的气息,“……咦,早云不在这里了?”

“宴会已经开始了吧。”

“在哪里开?”

“寿老人的电车里。”

弁天走到窗前,一口气拉开紧闭的黑色窗帘。

炫目的光芒顿时照亮了整个宴会厅。

只见秋日黄昏中,弁天所说的“寿老人的电车”,正光辉璀璨地伫立在荒凉的庭院中央。它像是将三辆睿山电车摞起而成的,大得惊人。他们到底用了什么样的魔法才把它搬到庭院里来的?电车周身涂满红色的油漆,就像刚拆封的玩具一样亮铮铮的。从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内溢出橘色的灯光,整部电车就像一盏大红灯笼照亮了夕阳下的深渊。车顶还有竹林和露天浴池,袅袅升起的白色汤烟,向着黑蓝色的天空飘散而去。这么宏伟又愚蠢的交通工具,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变成人类的样子,将弁天折起的地狱绘屏风扛在肩上。

我们拉开玻璃门走进庭院,朝寿老人的电车走去。庭院周围无人打理的树木长得十分茂盛,在电车灯光的照耀下,院内的红叶显得格外娇艳。

这时,从车顶上袅袅的白色汤烟中,星期五俱乐部成员纷纷探出头来。

“哎呀,弁天小姐终于来了。”

“洗个澡就可以开宴会了。”

“这露天浴场真的好棒!”

弁天朝他们挥了挥手,从前方的车门上了车。

电车一层是一间类似书斋的房间,里面几乎被日本、中国及西洋的书画古董淹没。房间中央放着一张西式写字台,一位体格强健的老人穿着和服,坐在写字台前看书。

他就是星期五俱乐部的首领——寿老人。

不愧是威震京都的大高利贷商人,这房间中的藏品也相当有格调。泛着黑光的紫檀木架子上,摆放着各种坠饰和陶瓷器。从天花板上垂下一幅山水画挂轴,画中是巍峨的群山与竹林。就算是随意摆放的一个小茶壶,拿去也能让狸猫古董店颜面尽失。

“我回来了。”

弁天走近寿老人的写字台,从怀中取出手帕包好的鬼角,哗啦啦地统统倒进桌上的陶瓷香炉里。“哎呀这是……”寿老人顿时眉开眼笑,捏起一个鬼角放在指尖,借着车内的灯光观赏,鬼角看上去就像晶莹剔透的浅色糖果。

我把地狱绘的屏风立在窗边,寿老人疑惑地看着我。

“我叫矢三郎。”我低头行礼。

“您还记得他吗,去年年末在先斗町的千岁屋里见过。”弁天说,“他是个非常有趣的孩子。”

“有趣就好。”寿老人微笑道。

“我在地狱里偶然碰到他,他说是被夷川踢进去的。”

“什么?!”寿老人惊讶地说道,表情却相当愉快,“早云那家伙,简直跟恶鬼一样!”

“能在地狱中碰到也是一种缘分,能不能让这孩子一起参加宴会?”

“既然是弁天的请求,我想应该不会有人反对吧。”

寿老人从写字台前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你一定经历了相当恐怖的事情吧。”他一边对我说,一边注视着地狱绘。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地狱绘,但这次我的手踏踏实实地触到纸面,并没有被吸进去。

“通往地狱的大门,不会一直敞开。”寿老人说道,“不过能从画里回来的人没几个,能若无其事地自由穿梭其中的只有弁天。你说弁天是不是比地狱绘更可怕?”

“我听到了哦。”弁天笑着说。

寿老人对着菖蒲池画师添笔的佛像,双手合十。

“因为这幅画实在太可怕了,我委托画师帮我添笔画了佛像进去,最近才再次回到我手中。有了佛像,我终于能心平气和地欣赏这幅地狱绘了。”

“您也害怕地狱吗?”我问。

“……怕啊,就像在看自己的五脏六腑一样。”

此刻,寿老人的白发轻轻飘动,就像吹拂着地狱之风一般。他的侧脸像天狗一样,有种饱经风霜的沧桑感。他长年君临星期五俱乐部,将几十只狸猫纳入腹中,就算生出一两条尾巴也不足为奇。

“两位,在宴会开始前去露天浴场沐浴一下吧。”寿老人挺直身体,吸了吸鼻子说道,“地狱的臭味会败了酒兴。”


我们从寿老人写字台侧面穿过,来到车辆的后方,顺着螺旋楼梯上了第二层。

二层是铺着深红色绒毯的西式房间,桌上已经摆好了宴会的餐具。三层不知为何是个大浴池,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交通工具。

我们终于来到三层电车的车顶。在落日的余晖中,随风摇曳的竹林在袅袅的白色汤烟中若隐若现,看起来宛如彼岸的风景。一条小径穿过竹林,它的尽头有一间竹子搭成的更衣室,穿过更衣室就是一个大大的露天浴场。金色的温泉水似乎是从有马某温泉的某个泉源引过来的。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都泡在浊汤[浑浊的温泉水。]里,他们抬头望着夜色渐深的秋日天空,嘴里不断赞许“极乐啊极乐”。为了赶紧把一身的地狱恶臭洗干净,我扑通一下跳进含有硫酸盐的浊汤里,跟他们打招呼道:“打扰了,我是矢三郎。”

头上包着毛巾的毗沙门天看到我,“这不是星期四俱乐部的矢三郎嘛。”大大的浴池中烟汤氤氲,他透过烟汤朝对面的人说道,“喂,淀川,你的同伴来了。这样星期四俱乐部和星期五俱乐部就汇聚一堂了。”

我看到淀川教授靠在岩石上神情陶醉。这个明明是被绑架过来的人,看上去却逍遥似神仙,小脸儿红通通的,手里还拿着咖啡牛奶的瓶子,尽享泡汤之乐。我靠近淀川教授,在浑浊的黄金泉水下面跟他握了握手。

“被露天浴场和咖啡牛奶收买了吗?”

“以为靠这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我,那就大错特错了!不过,这露天浴场真不错,咖啡牛奶在这种地方喝,才能品尝到其真正的美味。”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在宴会上给他们来场激情演讲。”

“事到如今这么做还有意义吗?”

“看我破釜沉舟拼一把吧。”

看到我和教授在窃窃私语,大黑天嚷道:“你们能不能别在这里谋划什么鬼主意?可别忘了今晚吃的是和解宴啊。”

“我还没决定要和解。”

“你这个人啊,真是固执。”大黑天叹气,“大家在一起开开心心的不好吗?”

惠比寿也泡得满脸通红,像极了煮熟的章鱼。他坏笑道:“今晚我们还要迎来新的布袋和尚。”

秋风吹散了汤烟,我看到将下巴也浸泡在浊汤里的夷川早云蓦地坐起身子。“真是不错的温泉啊。”他嘴里这么说,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我,简直像是想把我吃掉一样。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被自己踢进地狱的侄子竟然这么快就活着回来了,而且还闯入星期五俱乐部的露天浴池。我得意地冲他露出满脸笑容,还装模作样地伸出手说“初次见面”。当着人类的面又不能与我相互揭穿身份,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早云,只好不情不愿地跟我握了下手。

“你怎么这副表情?”我嘲讽道。

“没什么,盐水进了眼睛而已。”早云冷冷地说。

“不过,据说这里的硫酸盐泉水有奇效,无论心肠多黑都能给洗白了。”

我说着开始搅动起泉水玩。并且打定主意,只要能让可恶的叔叔不爽,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哎呀,太阳完全落山了。”大黑天挺身靠在岩石上说。

秋天的太阳落得很快,深蓝色的夜空已闪烁着点点星光。在这有马温泉的腹地深处,耳边能听到的,就只有竹林伴着秋风摇曳发出的沙沙响声,以及咕咚咕咚的泉水声。不知道是谁,透过飘散的烟汤,抬头一颗一颗地数着星星。“这温泉泡着真舒服。”又不知道是谁感叹道。

我那被地狱的风景吓得揪成一团的小心脏,不知不觉中也放松下来。

温泉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望着袅袅上升的白色汤烟,泡在热乎乎的水里,身心都变得柔软起来。大家对立归对立,此时此刻却都只想舒舒服服地泡在这里直到地老天荒。我忽然想起海星说的话,“不知不觉中,就跟白菜什么的一起被煮了。”温泉就是一口大锅,不分敌我地把我们统统都煮化了。

这时,有声音从背后传来。

“各位,水的温度如何?”

我回头一看,弁天正裸身沉入温泉中。

我仿佛在见证维纳斯的诞生一般,看着她将美腿伸进水中,泉水随即泛起金色的水泡,我似乎还听到了来自天界的华美乐章。美女与温泉,乃天下无敌的组合,“极乐之地”就在温泉!弁天高兴地说“这温泉不错”,她雪白的手臂在空中伸展,被金色泉水滋润的肌肤光滑如玉,看起来仿佛连骨头都是由黄金打造而成的。

我陶醉于如此圣洁崇高的画面,没发现自己一直大张着嘴呆望着她。

“喂喂,你的欲望太赤裸裸了吧。”背后传来毗沙门天生气的声音,“虽然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此刻你能不能忍一忍?”

我回头一看,原来其他男人都齐刷刷地背对着弁天。


我们全身暖烘烘的,出了浴池穿上浴衣,再披上暗红色的宽袖棉袍。一行人像一个温泉疗养团一样,顺着螺旋楼梯走下来。

二楼的宴会厅里,套着纯白罩衣,一身侍者打扮毕恭毕敬地出来迎接我们的,是那个从地狱归来,号称不死之身的幻术师天满屋。天满屋对我抛了个飞眼,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哟,矢三郎,又见面了。”

“天满屋,你还活着啊。”

“想要本大爷翘辫子,除非世界末日。”

“那你又回来当寿老人的手下了?”

“再次回归走狗生活。也不知道是因为我太有才了,还是老大性情不定反复无常,反正肤浅的我是猜不透老大的想法。”

二楼的宴会厅里有壁炉和古典立钟。房间中央放了一张黑亮的长桌,闪闪发光的银色餐具整齐地摆在桌上。黑暗的车窗上映照出枝形吊灯的奢华光芒,令房间变得更加绚烂。

我们在桌前就座等待宴会开始,不久,寿老人从书斋上了楼,以一派王者之风在首席就座。

寿老人举起葡萄酒杯,宣告宴会正式开始。

“今晚,很高兴迎来新加入的布袋和尚,以及星期四俱乐部的诸位。希望大家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干杯!”

晚宴以酒精为燃料,驰骋于秋日的漫漫长夜中。

围在黑亮的长桌前有说有笑的毗沙门天他们,恐怕做梦也没想到,共进晚餐的还有两只狸猫吧。夷川早云带了很多伪电气白兰过来,大方地招待在场宾客,博得满堂喝彩。

看着长桌对面谈笑风生的夷川早云,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家父下鸭总一郎被亲弟弟早云陷害落入铁锅的时候,我们兄弟几个还是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毛球。但是我们这几个无奈没能继承伟大父亲血统的孩子,早晚有一天也会羽翼丰满,到时候我们会做好万全准备,对你这只狡猾的狸猫挥下正义的铁拳!

“夷川先生看起来很高兴嘛。”我说。

“能加入大名鼎鼎星期五俱乐部,对我来说是无上的光荣啊。我自然高兴。”早云说。

“星期五俱乐部要大啖狸猫火锅呢,说不定哪天你就长出尾巴来了。”

听我这么一说,早云露出狰狞的笑容。

这时候,淀川教授正忙着征服眼前的美食。他此时默不作声,其实是在酝酿宣扬狸猫爱的激情演讲。沉默有时是为了更猛烈的爆发。

“淀川先生简直是巨人的胃口啊。”天满屋边撤盘子边说,围在桌旁的人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像天满屋这样兴高采烈地服侍宾客,忠实履行侍者职责,才更叫人害怕。他曾因触怒寿老人被流放地狱,如今却若无其事地跑回来,暗中陷害淀川教授。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怪人。况且,这怪人还得罪了弁天,从弁天冷冷瞥他的眼神就能看出,她打从心底里讨厌天满屋。

“天满屋,你下次打算什么时候再背叛寿老人?”弁天问。

“我哪敢啊!”天满屋害怕地缩成一团,“我已经吃够苦头了。”

“可是你满脸写着——我最近还会造反!”

“您就饶了我吧,弁天大人。”

席间,弁天这边为寿老人倒上葡萄酒,那边将毗沙门天他们迷得神魂颠倒,还不忘招呼淀川教授,顺便再将天满屋使唤得团团转。抽空还能对我和早云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就差在脸上写,“区区一介狸猫,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大家酒兴方酣宴会达到高潮之时,夷川早云出声道:“我来为今晚加点助兴节目。”

他拿出一个蓝色的玻璃瓶,装满水的瓶底沉着一块围棋子大小的石子。他将浴衣的袖子挽起取出石头,还特地用餐巾仔细擦拭。弁天探头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石头,说道:“哎呀,好可爱的小石子。”天满屋拿来一个青瓷碟子放在桌子中央,早云将擦干的小石子放进碟子里。

“大家瞧瞧这块石头。”

我们都将身体探向桌子,头挨着头仔细观察碟中的石子。

表面看上去,它就像河边随处可见的灰石子。大家盯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毗沙门天嘟囔道。

“等等!”大黑天突然叫道,“是水!水从石头里流出来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发现石头旁边的确出现了小小的水滴。很快水滴逐渐变大,从石头的表面流下来。只见清澈的水滴接连不断地涌出。

我想伸出手去摸石头,被早云一掌拍开。

“这东西是在鸭川源头找到的,叫龙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往外冒水,非常神奇。据说这石头当中栖息着小龙,天龙作乱之时石头的力量会更强,还会出现各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今晚,我就将它敬献给寿老人。”

“你不用特意准备礼物。”

“哪里哪里,我只是聊表心意,请您一定要笑纳。”

早云说着露出狡黠的笑容。为了让自己进入星期五俱乐部的事能板上钉钉,他竟然光明正大地贿赂寿老人,真不愧为一大恶棍。

早云本以为寿老人会兴高采烈地接受这块小石子,没想到寿老人转手就将石子放到弁天手里。

“这块龙石就送给弁天吧。”

“哎呀,这样好吗?”弁天轻轻歪着头。

“既然是送给我的,那么我再送给谁是我的自由。”寿老人说完,用可怕的目光盯着早云道,“你说是吧?”

早云没料到会变成这样,只好一个劲儿地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有马温泉的夜深了,大家都迷醉在伪电气白兰之中。

不久毗沙门天站起来,兴致勃勃地提议:“各位,让我们为新的星期五俱乐部成员——夷川氏干一杯!”大家表示赞同,纷纷起身举起酒杯。

就在这时,胸怀狸猫爱的巨人——淀川教授终于燃起反击的狼烟。教授在长桌一端将餐盘敲得当当作响,“我反对!”

坐在他对面的寿老人用锐利的眼神瞪了一眼教授,“你说什么?”

“我有话要对夷川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早点放弃加入星期五俱乐部,吃狸猫火锅什么的实在是太野蛮了。”

夷川早云被教授出其不意的搅局搞得措手不及,但马上就出言讥讽:“但是淀川先生,你应该也吃了不少吧?”

的确如此,这话让人毫无反驳的余地。

毗沙门天等人也随声附和。

“是啊,淀川,你可比我们吃得还多。”

“而且你已经被除名,有什么权利反对?”

“什么事都要反对,是诡辩社出身的人的坏习惯。”

“你有马温泉也享受过了,咖啡牛奶也喝了,美味佳肴也吃了不少,到最后来说我们野蛮是不是脸皮太厚了?我们都这样盛情款待你了,你就不能老老实实让步吗?”

在一片责难声中,淀川教授却没有丝毫怯意。

“我的确泡了露天温泉,喝了咖啡牛奶,美味佳肴也吃了不少,但这是两码事。为什么呢,因为泡温泉、喝咖啡牛奶、享受美食,这一切只是忠实于人的欲望,而狸猫火锅则是关乎爱的问题。”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们都哭笑不得地叹气。

“又——开始了,诡辩家。”

“理论你已经说得够多了。”

“还有,请你别到处散布奇怪的传单了,看着都丢人。”

“淀川你不吃狸猫火锅是你的自由,但是我们吃狸猫火锅也是我们的自由吧。为什么要把你的爱强加给我们?”

淀川教授英勇地起身,举起右手展开热辩。

“为什么?因为爱本身就是强加于人的。世上哪有说得清道得明的爱?心怀美食,跨越万里之路;心中有爱,超越任何道理。我将自己对狸猫的爱强加给诸位,是要唤起各位内心深处狸猫爱的觉醒。的确,我吃过狸猫,那是我当时爱的方式。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我现在能做的事,就是作为狸猫爱的传道士,颠覆星期五俱乐部的恶俗传统。你们不是说我吃过狸猫火锅,没有权利对你们指手画脚吗?那我就再次重申,我不是在说服各位,我是在感化各位!”

他这番义正词严的演讲,连身为狸猫的我都被镇住了。这份爱太过沉重,结果没有一个人被感化。长桌周围的星期五俱乐部成员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这种思想太危险了,我们可不能被牵着鼻子走。”惠比寿呻吟道,“冷静点,淀川,你最好早点悬崖勒马!”

只有托腮聆听的弁天,感慨地微笑道,“爱是没有道理可言的……教授最想表达的,是这一点吧?”

“没错,弁天!看来只有你最懂我。”

这时寿老人静静地举起手,一股摄人的气魄像电流一般在长桌周围扩散开,宴会厅里顷刻间变得鸦雀无声。寿老人笑了笑,对长桌对面的淀川教授说:“看来你是不会收手的,对吧?”

“绝不收手。”淀川用洋溢着狸猫爱的英俊脸庞点头道。

“我跟淀川家祖孙三代,都能围着火锅相谈甚欢。事到如今只能说缘分尽了。”寿老人说完,盯着教授厉声叫道,“天满屋!”

天满屋无声无息地靠近淀川教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教授绑在椅子上。接着从有马篓[有马传统竹编工艺篓。]中拿出一个红色的不倒翁,放在淀川教授头顶上。

“他们要干什么?”我还一头雾水时,就听到背后传来咔嗒咔嗒机械旋转的声音,回头一看,我惊呆了!寿老人一脸冷漠地转动着德国制空气枪的轮盘。我们瞪大眼睛看着枪身亮光一闪,寿老人就这样双肘支在桌上瞄准目标,毫无预警地开枪了。“啪!”——干涩的枪声在车内响起,淀川教授头上的不倒翁被打飞了。

错愕的毗沙门天等人吓得趴倒在地,“等等,寿老人,您不要冲动!”

“再怎么样也不能开枪打人吧?”

“会流血的!会出人命的!”

寿老人嘴里嘲笑教授,“你不是胸怀舍身成仁的狸猫爱吗?”手上已经开始装填第二弹了。天满屋心有灵犀地飞速在教授头上放了第二个不倒翁。他们就像正月的打年糕组合,配合得十分默契。淀川教授脸色苍白地怒视着空气枪的枪口。

寿老人再次瞄准不倒翁,放言道:“这可都是铅弹,我会打到你求饶为止!”


淀川教授被人强压着玩效仿威廉·退尔[瑞士传说中的民间英雄。由于不肯给奥地利总督的帽子敬礼而遭到惩罚,被要求持弓射下放在自己儿子头上的苹果。]的游戏,作为星期四俱乐部的同志,我怎么能袖手旁观。我毫不犹豫地爬上桌子,挡在寿老人和淀川教授之间,举起双手大叫道:“请等一下!”寿老人将枪口朝向天花板,眯起眼睛问道:“你想干什么,矢三郎?”

“我有话要对淀川教授说。”

我站在桌子上看着淀川教授。被绑在椅子上的教授,头上顶着不倒翁,茫然地望着我。

“作为星期四俱乐部的成员,我的确与你很亲近。”我开始对教授倾诉,“但说实话,你那套狸猫爱的说辞我听得耳朵都长老茧了。我跟着你也就是想蹭吃蹭喝而已,无论是拉面还是寿喜烧,法国菜还是意大利菜,鸡肉火锅、甲鱼汤还是河豚火锅……有魅力的是那些美味佳肴,不是你。但你请我吃再多好吃的,我也无法认同你扭曲的爱。我受够了!今天借这个机会,我要跟你彻底决裂。”

“你怎么……”淀川教授喃喃自语,“不要说这么伤感的话。”

“我在这里正式宣布退出星期四俱乐部,与淀川教授一刀两断。我决定今后把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当自己人,下次淀川教授再用这种莫名其妙的论调骚扰各位,我一定会阻止他!就当是我之前助纣为虐的赎罪吧。啊啊,我受够了这种诡辩的强加之爱!我有自己爱的方式!”

待我一口气说完,毗沙门天等人起身欢呼鼓掌为我喝彩。与其让粗暴的寿老人举着空气枪血溅会场,不如尽量把气氛炒起来息事宁人。

“还是你这孩子脑子清醒啊。”

“是啊是啊。”

“干得好!二十一世纪新青年!”

星期五俱乐部成员乱糟糟地一阵起哄。而桌子那边,淀川教授露出一副令我心疼的哀怨表情。他痛苦地看着我,“你在说什么?”教授大叫,“你跟我不是同伴吗?我们在一起聊了那么多狸猫是何等可爱的话题。”

“……其实,我对狸猫火锅也很感兴趣。”

“你说什么!”淀川教授尖叫道。

“大谈吃也是一种爱的,不正是教授你吗?我完全赞同这种想法。回想起来,去年秋天我接受弁天大人的盛情邀请,来星期五俱乐部参加宴席。自那以后,我脑海中没有一刻不在想着狸猫火锅。不顾世人鄙夷的眼神,勇于挑战吃狸猫火锅这种恶俗的食物,这种反叛时代潮流的浪漫行为,让我憧憬不已……”

我越扯越远有点刹不住车,心中大叫不妙。这时候,一直淡定围观的弁天突然开口说出一个惊人的提议:“那你也加入星期五俱乐部不就行了?”

弁天环视四周,看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我们,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比任何人都错愕的是夷川早云。他离开桌子呆立在那儿,这出人意料的提议对他来说简直是场噩梦。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们交头接耳,偷偷揣测长桌另一端寿老人的态度。寿老人将枪口对着天花板,闭目沉思。

忽然,弁天抬手打了个响指,“天满屋!”

“来了。”天满屋郑重地搬来一个梧桐木箱和一瓶红玉波特酒。

弁天催促我从桌上下来,然后从梧桐木箱里取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在枝形吊灯的奢华灯光下,闪耀着褐色光辉的,正是红玉老师的飞天锅炉引擎。

“弁天大人,这是……”

我不由得叫出声来,弁天瞪了我一眼,用眼神示意我“闭嘴!”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都一脸惊讶地凑过来围观,弁天打开红玉波特酒的瓶盖,将酒咕咚咕咚倒进锅炉里。

刚才还闭着眼睛沉思的寿老人慢慢站起来,将空气枪放在一旁探出身子,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弁天手里的东西。

不久,车内发出巨大的轰隆声,三层电车开始上升。

只见连接地下的水管——用来将有马泉源的泉水引来屋顶露天浴池——从电车脱落闪过窗外,璀璨耀眼的金色泉水在空中飞溅。毗沙门天靠近车窗向外一看,吓得发出悲鸣,“喂,飞起来了!”其他成员也纷纷贴着窗子向外看。

三层电车从疗养院的后院浮上天空。从车窗向外望去,可以看到山间盆地中整个有马温泉的夜景。随着电车越升越高,远处以六甲山为首的群山山影,以及大海沿岸灯火通明的神户市也映入眼帘。寿老人也靠近窗边向外看,发出满足的感叹声。

弁天就这样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着大家吃惊的模样。

“这是我和矢三郎,献给寿老人的礼物。”

“……过大花甲[120岁。]时,这倒是个不错的庆生道具。”

寿老人说完,转头看向我。

“你就作为新的‘布袋和尚’加入吧,欢迎来到星期五俱乐部。”

我看向弁天,她将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像是禁止我说任何话,又像是在撩拨我,“有种你就拒绝啊。”


不久燃料用尽,三层电车开始逐渐下降,再次着陆在疗养院后院。大家因太过震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很快,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走过来一一与我握手。

夷川早云直到这时,才消化了刚才那个可怕的事实。他像无法呼吸一般憋得脸色发青,用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的眼神瞪着我,紧握的双手因愤怒而颤抖,额头青筋暴起,就差没露出尾巴了。

“这算什么,这到底演的是哪出?!”夷川早云怒吼道。

车内一下子鸦雀无声,大家都远远地躲着暴跳如雷的早云。

“怎么了夷川?”寿老人问,“你有什么异议吗?”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今晚不是迎接我加入星期五俱乐部吗?”

“计划赶不上变化。”

“但是!但是!选谁不好为什么偏偏是这家伙?!”早云愤怒地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我,嘴上唾沫横飞,“你们对弁天的偏袒也令人发指!你们被这家伙骗了,大家都被骗了。他根本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大坏蛋!”

寿老人无动于衷地说:“正合我意,我的兴趣就是多养几条走狗。”

早云再也无力反驳,他逐步后退,怒视着桌边的众人。大黑天一脸抱歉地伏下眼睑,毗沙门天说:“看来这次是有缘无分了。”天满屋拍了拍早云的肩膀,小声说:“打起精神来,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商量。”早云愤然挥开他的手。

“把龙石还给我。”早云说,“既然你们这样对我,还送你们礼物我岂不是太蠢了!”

“……那个我已经送给弁天了。”寿老人说。

“到我手里的东西就是我的。”弁天将龙石置于掌心。

“就是这样,夷川。”寿老人答复他。

他们竟然将狗屁不通的歪理说得如此坦然。

夷川早云被他们的厚颜无耻惊呆了,“你们这帮妖怪!”他跺着脚大叫,“时至今日,我满足了你们多少无理要求!你们能收购这个疗养院是托谁的福——难道不是我吗?今晚的伪电气白兰是谁准备的——是我!为了这次敬献的贡品,我还特地跑到岩屋山的深山里挖掘龙石。我是为谁吃了这么多苦?我比那边只会嘿嘿傻笑的矢三郎努力千万倍!”

早云目露凶光地盯着我。

但寿老人这时却给他泼冷水,反问道:“那你说你这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处心积虑地想加入星期五俱乐部?”

早云被这句话噎得哑口无言。他眼中的凶光消失了,嘴巴无力地张着,脸上血色尽失。“我只是……想用正义的铁锤……打击那些可恶的狸猫……”

“铁锤?你想当厉鬼吗?”

“铁锤……打击……”早云痛苦地喘着粗气喃喃自语。

早云的突然转变让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

他这副样子,就好像被地狱的熊熊业火烧尽了毛茸茸的灵魂,只留下一片死灰。他身上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烧了。站在那里的,是一只茸毛悉数被地狱之火烧尽的,光秃秃的狸猫。被狸猫界流放,生无可恋地挥霍全部财产在温泉地巡游。对早云来说,加入星期五俱乐部向狸猫界复仇,就是他苟活于世的唯一希望。

早云突然“哇”地大叫一声掀翻桌子,晚餐的残羹撒了一地。

“矢三郎,我走到哪里你都要妨碍我!”

早云跳过来抓住我的脖子,将我按倒在地。周围的人想要把我们拉开,但是愤怒成狂的早云凶相毕露,不断往我身上压。他恶狠狠地凑过头来,鼻子贴着我的鼻子,唾沫横飞地宣泄着愤怒,“无论做什么事总有人妨碍我。”他大叫道,“本以为大哥死了一切都会改变,没想到还有你们!”

因愤怒而内心扭曲的早云满脸通红,他开始膨胀,额头冒出犄角。

“别变身!”我叫道,但是早云此刻已听不进任何人的话。

早云越变越大,瞬间变身成顶到天花板的巨大赤鬼,抓着我到处挥舞。他踩着撒了一地的残羹和餐具怒吼。枝形吊灯被打碎了,玻璃碎片四溅,车内落入黑暗。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们个个吓得脸色苍白,四下逃窜。

早云抓着我撞向车窗,我差点不能呼吸。这时,我听到寿老人尖叫一声“天满屋!”紧接着,传来德国制空气枪咔嗒咔嗒的声音。

“别开枪!别开枪!”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伴随着“啪!”一声干涩的枪响,早云发出可怕的咆哮声,震得三层电车都在晃动。

抓着我的鬼手消失了,我滚落在满是玻璃和餐具碎片的绒毯上。待我慢慢爬起来时,早云早已不见踪影。寿老人点起一盏小油灯,车内如龙卷风过境一般一片狼藉。成员们松了口气,瘫坐在窗边。

“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妖怪。”大黑天心有余悸地说。

寿老人望向漆黑的窗外呢喃道:“厉鬼也时有出没。”他的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僵硬的笑脸却掩盖不住内心的愤怒,“温泉底下便是地狱。”


我出了三层电车跑到后院,寻找夷川早云的踪迹。

我借着车窗透出的光亮,在草地上摸索。血迹还很新,一滴滴延伸到荒芜的灌木丛深处。我循着血迹往前走,回头一看,只见寿老人的三层电车悄然伫立在那里,散发着朦胧的光。想想自己曾置身其中,仿佛就是一场梦。

“早云,你在哪儿?”我对着灌木丛深处小声呼唤。

这时,我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这有马之地离京都好远啊,仿佛隔了一条银河。

早云的话在我心中回响——

“既然如此,我只好在这异邦之地自己想法子生存下去。”

自我懂事以来,父亲就是狸猫界的头领伪右卫门,夷川早云也已然是伪电气白兰工厂的领头人。就算还是小毛球的我们,也能看出父亲与早云关系恶劣。但如果再往前追溯,在早云还是纠之森的一只小毛球那会儿,应该也曾跟父亲一起无忧无虑地玩耍过。在山中四处乱窜寻找野槌蛇,一起下将棋,每天在红玉老师门下学习……那时的他们,应该也和我们几兄弟一样相亲相爱。到底是什么让他远离狸猫界,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我摸索着来到灌木丛深处。

三层电车的灯光已经照不到这里,周围是寒冷的黑暗。在露天温泉泡得暖烘烘的身体正在逐渐变凉,不知不觉间怎么变得这么冷了。

现出原形的夷川早云毛茸茸的,倒在地上。

听到我靠近的脚步声,早云发出痛苦的喘息。

“想看我的下场就尽管看吧,看来我连成为厉鬼的才能都没有。”

我想伸手去摸他,他立刻发出猛兽般的低吼威吓我。他的侧腹流了很多血,德国制空气枪的子弹似乎打穿了这只老狸的腹部。

我不顾早云的威吓,上前按住他的伤口,双手立刻沾满鲜血。

“英雄也好枭雄也罢,我们最终不过是只毛球。”早云呻吟道。

“别死在这种地方,我带你回去。”

“……你父亲的大仇终于报了,你该更高兴才对。”

让我深感意外的是,夷川早云变回狸猫后的模样羸弱不堪。完全没有携带万贯家财,在温泉地养尊处优该有的样子。他屁股上的毛硬邦邦的,干瘪的屁股轮廓清晰可见。倒在我眼前的,不过是只寒酸的瘦狸。很难想象他曾是名震京都的魁首夷川早云。那张毛茸茸的侧脸,竟有些许父亲的影子。

“快起来啊,叔叔。你现在这样也太凄惨了。”

奇怪,我的眼中竟然泛起泪光。

至今为止我心中不断积累的对夷川早云的愤怒,就像蒲公英被风吹散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对此十分焦虑。曾经那般爱憎分明的情感,怎么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呢?

很快早云开始大声呻吟,满是血水的鼻子在黑暗中泛着亮光。

他睁大的眼睛不断闪烁着,不知道在黑暗深处看到了什么。很快,这双眼睛就再也看不到三层电车的光亮,看不到这远离故乡的有马之地的寒冷黑暗。就连不断阻碍他野心的可恶侄子,他也看不见了。

此刻,早云似乎看到了,从混乱的现世彼岸射向他的新的光芒。

“我夷川早云,这就去造访冥途。”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英雄也好枭雄也罢,我们最终不过是只毛球,终要毛归天际。


我跪在一动不动的早云身旁,无力地垂下头。

寒冷刺骨的深秋夜晚,早云的身体逐渐变冷,我的身体也跟着变冷。

虽然我一直希望将早云逼到绝境,但从来不曾期盼过这样的结局。到最后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结果。我只知道自己很悲伤。明明是父亲的仇敌死了,我却像自己的父亲死了一样在哭泣。

忽然,树下的阴影深处传来一个声音。

“躺在那里的……是我爸爸吗?”

我抬起头,惊讶得忘记了呼吸。过了好久才开口问道:“是海星吗?”

“矢三郎,你为什么要哭?躺在那里的是我爸爸吧?”

“他被天满屋击中了。”

“受了很重的伤吗?”

“啊……不过,已经不再痛苦了。”

海星陷入沉默,我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我终于明白海星为什么来有马了。她应该是暗中得知早云在有马,所以才借故休假悄悄地来找父亲吧。

“能不能让我跟爸爸单独待一会儿?”不久,海星轻声说,“谢谢你,矢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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