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间夜

断代  作者:郭强生

一切仍得谨慎提防的一九八五年——换言之,彩虹旗红缎带摇头丸这些玩意儿根本还没问世的三分之一个世纪前。

在台湾当时的报纸只有三张,离国际化还很远,资讯就像尚未开放进口的洋烟酒一样,这方面的事更极为稀有也鲜为人知。连在台北市,百姓普遍英文程度仍属低落,所以千万别随便开口,请问哪里有ㄍㄟ ㄅㄚˋ[即拼音 gēi bà],他可能会以为你是在用器官粗话骂人。同志?别忘了还是戒严时期,“爱人同志”是共产党用语,罪加一等。

那么,要怎么定义 MELODY 呢?

就干脆不必明说了。没错,若非熟人带路,还会被小心盘查以防滋事。别招摇,得学会故布疑阵,教外人一眼识不破狐狸尾巴那才是上策。所以也别期待 MELODY 店里有什么风格或设计。店刚开张的时候,这地方连个卡拉 OK 设备都没有。台北那时的经济还落后马尼拉吉隆坡,想当年能有这么个场子已经很不错了,就别挑剔太多。

BTW[即顺便一提,by the way 的英语缩写],还记得卡拉 OK 机器刚出现的时候,没有电视荧幕,只能看歌词本,而且用的还是那种匣式录音带?一匣十六首歌,有一本书那么厚。MELODY 才十坪[约合 33.06 平方米]的店面,去掉吧台与座椅,站人都嫌挤,哪来的多余空间堆放?想来这里高歌?还是等数位化点歌系统出现再说吧!

不过说也奇怪,即使日后有了钱柜这种全民欢唱出现,每家同志酒吧不论规模大小,仍少不了卡拉 OK 娱乐。这恐怕是三十年沧海桑田过程中唯一还保留下来的传统。歌唱得好坏倒是其次,有个上台亮相的机会才是重点,否则黑麻麻一屋子人哪能赢来目光,出门前的一番精心打扮岂不浪费?

不是说那时候的人英文水准不高吗?那又为什么取了个这样装模作样的英文名字 MELODY?且慢,写成了“美乐地”,就别有一番滋味了不是?这就是所谓的故布疑阵,外人看起来觉得是做洋人生意的,员警都要敬畏三分。就像二十年后曾轰动一时、却又昙花一现的摇头吧 TEXOUND,这名字在店卡上写写就好,私下大家都说“台客爽”,反倒俗而有力,挺风骚传神的。

与“美乐地”同期的,还有其他这几家场子。

“同心桥”应该是最早装设了卡拉 OK 的。“重庆”的小舞池里,男男翩翩,夜夜跳着探戈吉鲁巴。中山北路上的“第一酒店”还没歇业,旁边那条小巷里平日窄暗幽僻,到了周末就突然多了成群少年郎鬼头鬼脑忙进忙出。位于那巷底某大楼地下室的“TEN”,一与◯暗语私藏其中的店名堪称经典。那可是当年第一家走迪斯可风的,开幕时锋头最健,影剧圈里私下盛传的几位男星竟然现身捧场,让刚出道的小家伙们个个看得目瞪口呆。

彼时,老七年方二十,高高帅帅坏坏,浪子膏堆满头,出现在 TEN 的舞池,总能溅起四面传情目光沐身,好不虚荣。

当兵退伍回来,遇着原来在 TEN 当领班经理的老三,告诉他乔哥现在已从电视台基本签约小歌星,跃上文艺爱情片大银幕成了二线男主角,想出资弄个自己的小聚会所,提供熟朋友带自己的朋友来认识彼此的朋友。没两年文艺爱情片开始退烧,痴情小生未雨绸缪移民加拿大,听说还在那儿结了婚。只剩下老七还愿意留下帮老三继续接手,这才是“美乐地”正式挂牌的开始。

和同业相较之下,他们这店当年真是阳春得可以。可任谁也想不到,MELODY 竟能如此长命,跨世纪存活至今。

那年头谈恋爱走的是日久生情路线,客人来店,不唱歌纯聊天,没有手机,没有 Line,常有人把情书留给吧台代传,不像后来网路交友百无禁忌让人眼花缭乱。年轻的时候,老七从没去想过,属于他们这种人的爱情能维持多久,这种自欺欺人还有几年光景,总以为年少轻狂,这儿打工不过是个中途站,时候到了就会乖乖就范成家去。从没料到,自己竟然是如此这般地过完大半生,每天傍晚来开店打扫然后忙到四点打烊收工,日复一日,这样的生活已是第二十五个年头。

老七更没想到的是,自己能活着看见“同志婚姻”这名词出现,并且三天两头被堂而皇之拿出来讨论。虽然,那已经跟他没太大关系了。

在他成长的年代里,自求多福,方是立足境。要婚不婚,就让下一代去操心吧!年年的大游行他也一次没去凑过热闹,每天累到睡眠都不够,哪有那样的闲工夫?

他已年过半百,最坏的年代也都走过来了。可怜当年的赵妈,还会因一张变装照片被警察以“人妖”罪名逮捕入狱。搞运动?不是该为那些当年因风化罪入狱的老皇后们向政府申请“国赔”什么的?这事从来也没人管。

得了,小家伙们只图自己开心最重要,游行不过是场嘉年华会,鳏寡孤疾老怪者,顶好躲一边去。结束后要庆祝狂欢,小家伙们也不会挑上来他这里。现在他们要去的地方会是红楼小熊村、FUNKY、JUMP……

时代不一样了。二十五年前若有人锁定玻璃圈,说这个消费市场潜力无限是块大饼,怕不笑掉人的大牙。

这阵子每有新生代蹦蹦跳跳推门进来,看见一屋子欧吉桑[对不特定年长男性的称呼,源自日语],无不吐舌做鬼脸,转身就摔门撤腿,毫不给面子。早个几些年,小伙子们都还懂点礼貌,既然推了门进来,也好歹点杯饮料坐坐。大家同病相怜,听听前辈们的故事,暖暖彼此的回忆,犯不着骄纵作态。如今不必遮遮掩掩,明目张胆多出了个身份,叫消费者。多的是一个晚上喝完酒,唱完歌跳完舞,最后再加三温暖一游才觉尽兴的圈内玩家。这些都玩腻了也不愁,还有轰趴伺候。

曾经一度,没人再管这地方叫美乐地;直接都说“老七的店”。现在却只有老客人还在喊他老七,后来的客人则喊他 Andy。

世代差异?不如说是他们这代在凋零吧!为了在这行生存,他也曾求新求变。那一年,各家酒吧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经营进入战国时期,他一咬牙重新改装,把店里里外外涂了个漆黑,国外进口的男体海报挂它个满墙,决心来好好干他一票。有钱不赚,难道是想上天堂?再怎么也轮不到他们这种人吧?

他那年三十五,意识到老来没依没靠,此刻不存点老本更待何时?看多了圈内的老病残穷,连当年秀场炙手可热的谐星,到最后也只剩西门町小套房里潦倒等死。老三得了那圈内人闻之色变的病,最后把店托给他的时候两人哭成一团。老七不想如此,Andy 更不甘。

接下来那几年,Andy 以人肉市场艳帜高张闻名圈内,来到店里如进乌漆麻黑的盘丝洞,爱怎么玩,能怎么敢,照单全收。然而美乐地的店名终还是没改,因为心里不舍。老七总记得自己当年啥事不懂,若没碰上几位前辈哥哥们,弄出了这块小避风港,一直在新公园里继续鬼混,还不知道会被怎么作践。

几起几落,少不得风风雨雨,MELODY 早成了同业间的一则传奇。

在这吧台后一站就是二十五年,除了那几年里身边多了汤哥帮忙,他一个人扛起一家店,生意再忙也不曾有过算错账或送错酒,只能说,天生是干这行的料。

再怎么能干,现在的老七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是有点年纪了。像昨天夜里,打烊后收杯扫地不过才进行了一半,他一阵头昏,再睁眼竟发现自己怀里揣着扫帚,蜷在墙角已困了一觉。

睁眼醒来时心还怦跳着,一看墙上的电子时钟闪的是 04:20,不过才过了半个钟点,却好像去了很远的地方一直在赶路,整个人弛软在地,一时间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眼前守了半辈子的这家店,仍是每晚打烊后的相同景象。吧台上东倒西歪的啤酒瓶,关了声音的电视荧幕继续播着卡拉 OK 影带。整个密闭的空间没有窗户,看不见外头的雨究竟停了没有。

寒流过境,冰雨已经连下了好几天。

他这儿本就不是小朋友跑趴的热门点,反倒是这样的坏天气时,不怕没有熟客上门。雨夜孤灯谁都怕,不如来吧里打发时间也好。老七这店里别的没有,就是卡拉 OK 歌曲比任何一家吧都多,二十多年前的陈年金曲他都保留着。在别处找不着的记忆,适合在又冷又雨的夜里来他这里重温。

昨晚不过六七个客人,点歌单却厚厚一叠,还有很多曲子在机器里等着播放,客人却不知何时都悄悄撤了。老七眨眨眼,看着电视荧幕上是林慧萍的哀怨特写,少说也快二十年前的一首歌。不知是哪个客人点的,没等到歌出来就先离去了。

等不了那么久。多少铭心的盼望都让人最后不得不放弃了,何况只是一首歌?

时序入冬后,近来非假日的晚上都是这样落寞地结束。客人独来自去,时候到了就走,不会出现两人看对眼可以成双离去的场面。

冬雨寒夜里会出门的客人通常是另一种。

若只是期待艳遇那还比较好哄,但另种客人的心情就跟外头的阴雨一样难捉摸。唱了一曲又一曲,时而借酒装疯,时而又陷入沉思,午夜心事特别难熬。总算,又一个生命中寂寞的夜晚终于耗完,这些人临走时并未显得比较开心,甚至有可能在心底暗暗鄙斥自己的意志软弱。为何双脚总是不听使唤?到底何时才能够不必再踏进这地方?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老七收下酒钱的同时,仿佛也听见了他们心底对 MELODY 的爱恨交织。在某些人的眼中,老七不过是利用了同志的寂寞饱了自己的荷包,他们的自怨往往转成了对老七的不屑,老七并非没感觉。但越是这种时候,老七越要提醒自己别被他们的情绪影响,所以总是左一声“晚安喔”,右一句“再来啊”,喊得格外卖力。

雨还在滴滴答答下没完。

空暗的酒吧里,全是烟味不散,像看不见的记忆。

还没完全清醒的老七,突然想起来,林慧萍的这首歌应该是小安点的。(早就该叫老安了吧那家伙!)那人与 BF 在一起十五年,至今是纪录保持人。毕竟是在老七这里认识才开始交往的,两人没有过河拆桥,一年里偶尔还是会来店里露个脸。昨晚也是,他们看完了午夜场电影,散场吃完消夜路过老七这儿,丢下几包卤味与香鸡排,叽叽喳喳跟熟人打完一轮招呼,没坐多久便走了。

小安碰到刚退伍的阿祥时已经四十,自然把身高一八三当过宪兵的阿祥当成了宝来宠。阿祥如今已是小安那时的岁数,早胖成了当年两个大的庞然巨物。他们前脚才离开,麦可那个势利鬼就忍不住开口发表起意见来。

真是老天帮忙,让阿祥胖成这德性,麦可说。除了小安还把他当宝,现在还有谁会多看他两眼?不然的话早分了。

老七懒得搭理,心想当初你不是还对宪兵阿祥心痒痒?可惜人家不要你。

麦可也算在圈里打滚一段时间了,可是到现在都还搞不清楚状况。他的长相有点吃亏是没错,人矮,鼻子又扁塌,但有比他长得更差的,还不是后来碰到了对象在一起?可是他每次就爱拿出自己医生的名片来,很让人倒胃口。

男配男,没有谁高谁低,都得打心底是心甘情愿才行。两个美女相见只能争艳较劲,成了红眼宿敌。两个帅哥反其道,不相妒反相爱,这算不算得是一种人性升华?想用异性恋那套死缠烂打都是自掘坟墓。如果自知不是帅哥等级,那就尽量个性好一点,做人大方一点,身段放低一点,总有某个玩累了的帅哥,到了见帅不帅的人生阶段,哪天反看中了你的成熟稳重。最怕的就是老来娇。要知道,年轻货色再不起眼的,也比一个老姐姐强。要不就安分找个平凡顺眼的,拿医生名片出来吓唬谁呢?眼看也一把年纪了,这以后只会每下愈况,看他还能自我感觉良好到几时。

(等等,麦可不是跟自己同年?)

老七迅速朝玻璃墙中的那个折映出的人影多端详了两眼。(还过得去吗?都有在健身呢……)

年轻的时候,仗着自己有几分皮相,专喜欢跟害羞的客人说上两句露骨调情的话,看对方羞得满脸带春真是有趣。如今再怎么说,在业界都算是妈妈桑等级了,过个两年,也许真该考虑退休了,总不能让客人看见吧台后站了一个年华残败的老皇后。

(退休之后要干吗呢?)

从一九八◯年代出道算起,老七他们这一代也差不多届临退役之年了。哪天他们要是走上了街头抗争,并非不可能的事。青春年华都在噤声躲藏中度过了,老来也许撒手一搏,不为别的,为的正是同志该怎样老有所终。

到底是要学学老荣民找个安养院?还是假装自己是被子女弃养的独居老人?小朋友把结婚权看成第一,哪想得到年老这回事。又不是有了婚姻权就一定有人愿意跟你成家,真是的。

所以得要有专设给同志的老人院才行,老七常跟客人这么抱怨:难道七老八十了,还要他们跟院里其他的老太婆们搞联谊不成?

撑起身,拖着步子,老七走进吧台先给自己倒了杯水灌下。不知怎么,从刚才醒来他就一直全身乏力,睡了比没睡还累。

拿起遥控器,按下了导唱功能键,那首曾红极一时的老歌便曲曲折折又复活了起来。一个人收拾好这地方还要一会儿工夫,多个声音陪伴也好。嘴里跟着林慧萍哼歌,很快便把杯子洗好了。

本以为专心在打扫上,刚睡醒时那一阵难言的慌失之感就会消失。结果他心头还是悠悠地荡挂着一只空水桶似的,不知道那里头到底装了什么。

方才那一盹还真睡死了,乱糟糟的梦一连做了好几个。他不是个爱乱做梦的人,每天几乎都是累到倒头便睡。不过短短半点钟光景,他到底梦了些什么?

梦里发生的事醒来就记不真切了,只剩那个感觉在,知道汤哥出现在梦中,场景就是这地方。梦里好像还有别人,是同一个人还是不同的人,老七越想去记得,越分不出那画面是从前记忆中的一个印象,还是刚刚梦里发生的片段。

汤哥去世快一年了,下礼拜就是他的忌日。他的癌症没扩散前,最后那些年总是会常出现在店里帮忙,所以那画面的确真实得就像过去时光中的某一晚。但是老七又说不上来,明明只是一个熟悉的场景,为什么醒来时会感觉如此虚瘫,仿佛出了什么事害他心悸不已?

人前的 Andy 能屈能伸,人精嘴贱,跟谁都能哈啦,但是老七低调极了,生活里除了这店之外实在乏善可陈。尤其汤哥过世之后,老七的世界变得更小了。甚至他把周日店休也干脆取消,因为出了这店他就不知该怎么过日子,顶多每周上三次健身房,回到家打开电视,都只是瞪着它发呆,啥也没看进去。

客人永远只是客人,不是朋友。

与客人间交集的部分只有夜晚的老歌与酒,出了店门以后的事,如果客人不主动提起,老七从不多嘴。就算他们爱说,也不表示说的都是实话。朋友是自己选的,客人可不是,任何好恶与是非都不关己。既然是美而乐之地,这里的发生过的一切都不能留下隔夜渣滓。每晚店门一开,都是一块被抹干净的画板,重新等待着被恣意喷洒。甚至客人之间也未必真见知交,称兄道弟都只为一时酒色;随时可散。这种来来去去,老七看了二十几年,圈子就这么大,同志情爱就这么回事,有道是,山水有相逢,不怕你绕了一圈不又乖乖兜回来美乐地。连分手后的恋人,双双又回他这里开始各自钓人,也都是平常。

能怪他吗?每晚在他眼前上演的贪嗔痴怨,有劈腿偷情的,有谈判割腕的,有抢菜翻脸的,更少不了的是酒后失态或哭或闹的,除非他不想再做生意,否则同样的这些客人再度上门,他依然得当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生离如此,死别亦一视同仁。

几年前,一个老客人周末在这儿喝完回去,一直到周三因为太多天没去上班,才被发现人已经死了好几天,身体都腐黑了。周董是那人的外号,一个南部上来台北有点木讷的老实人,做进口瓷砖生意,因这几年房屋建案大增而小有些家产。其他客人多年来与他在店里也都仅止于敬酒寒暄,没有更深的认识。

听到了这样的消息,老客人里有人摇头感慨了两声,有人对老七指责了几句:怎么让他喝那么醉?

老七面无不悦地反驳:周董又不是没酒量的人,每次都喝成那样你们大家又不是没见过?其实不用他们说,老七心里肯定比其他店里认识周董的人更难受。不是错在他没留心,反而是多年前那人初次上门时,老七多留了心,学到了教训。

也许是酩酊的那个侧面,看来有那么一点旧情人的影子吧?某晚生意不是很好,才过子夜一点,店里就只剩下姓周的一位客人了。毕竟是快十年前的事,那时的老七仍气浮欲盛,又加上分手情伤,那侧影正好触动了老七掩藏太久的寂寞蠢动。

开店以来仅有的几次破例提前打烊,前一次是因为汤哥在街上被人打成了脑震荡,后一次也仍然是为了汤哥,医院通知病人已经弥留了。这一回他在事后怎么想,都只能说那晚鬼迷了心窍,竟然将醉倒的周先生带回了自己住处。

周董误会了两人的关系,开始给老七连发了一个礼拜的简讯。当然不能回。老七并非玩弄对方,而是因为立刻嗅出对方的寂寞浓度,如黏液的那种,一碰就要沾得全身,大家都最怕这种人。

就算是给姓周的上一课,不管是来买醉还是逐色,人人都有反悔的权利,该停的时候就要懂得放手。老七也会担心万一事情传了出去,竞争同业随便玩笑说他酒里动手脚迷奸客人,他就别想再混下去。好在周董那人不是个擅交际的,没有多少圈内朋友好八卦,只不过消失了一整年没再上门。

等再度出现在店里,那人已经变了样,跟其他那些喝完台北一圈已无处可去,又重新回到 MELODY 的老鬼一样,成了个没行情的冤大头,总是带着在别间店里刚认识的小弟弟来续摊。小弟弟反正都是跟着白吃白喝,还有点良心的,趁周董醉茫的时分就偷偷走人,过分一点的干脆开始跟别人勾搭,与更想吃的菜回家。总之,最后都是丢下周董一个人。

对周董的过世,老七随着客人的七嘴八舌淡淡帮几句腔,不能说得更多。后来这些年,老七就看着周董这样的落空一再上演,他爱莫能助。他怀疑那人是存心想喝死的。因为已经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找不到他要的爱——他一直还是不知道要怎样去爱。

男人都是天生的猎人,有时你得把自己装成迟缓的猎物,等人家来靠近。

(或许应该教教他的……)

随即老七便跟自己下令停止这样的多愁善感。多年前一夜夫妻的插曲,早就不足挂齿,如今动了这样的善念又有什么意义?

很多事根本不能教的,只能凭个人的慧根与造化。

如果说,客人来店里都戴上固定的假面;同样地,客人们对老七的所知也永远隔着一个吧台的距离。

没人看得出来,老七在斟酒谈笑间用了多少心思,他那双看似慵懒无神的眼睛,事实上把他们观察得多入微。

更没人见过,上班时一身皮衣与链环的 Andy,成了短裤汗衫的老七是什么模样。

清理好了吧台,关掉了空调,老七这时走到门边,把店门拉开一道口,再用一把高脚椅挡着,室内闷了一晚的烟味立刻开始流散。

外头的天还是暗的,雨仍在下,斜对面的便利商店是整条巷里最明亮的地方。老七偷瞄了一下店里大夜班的工读生,正蹲在地上整理货架。

还是同一个人。也不晓得那年轻人几岁了,已经做了三四年有了吧?永远都是大夜班,头发长得遮头盖脸的一个颓废派,看来已经把打工当成了正职。

老七有时关店后会去他们店里,买个茶叶蛋加一个饭团当早餐。两人打招呼的方式多年来也一成不变。老七会先说,快下班了喔。对方就回,生意好吗?好像鸡同鸭讲,却也成为另一种家常。

这条巷子在三十年前还多半是公寓住家。MELODY 的地点就是老三用自家老房子的一楼改建的。老三死后,房子留给了情人,但遗嘱言明要让 MELODY 继续经营,除非老七决定歇手。

老三的情人命大,没染上老三的不治之症,那时有人背后就说八成两人早就貌合神离,几年都没做那件事了吧?没多久那人就移民去了美国,一年回来一次收租。看着附近的一楼也都纷纷成了酒吧商店,那家伙曾私下到处打听这一带的房租,然后用听起来关心的口吻不时总爱问老七,怎么还不退休?这行饭能吃几年呢?得早早有什么其他打算才好哪……

老七知道,如果他歇业,把这小店租给别人,价格可以翻一倍。是他老七在这陋巷里守了二十年,才等到地价房租涨到今天的局面。换作老三的那个情人,当年一定等不及早脱手了。老七当然听懂了对方的盘算。就算是为了老三吧,老七决定让对方再继续苦等个几年也好。

二十五年了,这巷子里的景气几起几落,老七都记忆犹新。八◯年代末清一色仍是日式粉味吧天下,九◯年代经济一片大好,房租就是从那时起每年一跳。同志店大举进驻则要等到二◯◯◯年之后,手机网路一红,想拉拢年轻客群的那几家立刻中弹。做日本人生意的酒店,如果走的是高价位,也因为高铁一完工,日籍工程师纷纷回国而一路生意下滑。

奇怪的是,一家关了马上有另一家接手,仿佛一年四季总有长不完的新鲜寂寞,等待着被收成。

早些年,每逢有新店开幕,不管走的什么路线,老板都会过来打声招呼。大家彼此照应也是应该,像是总会遇到半夜里洋酒缺货,需要别家支持的时候。如今那些老店几乎都转手了,新的经营者早没有老一辈的礼数,老七跟新邻居已经都没什么来往。有时看到店面又重新顶让改装,光从新店招牌根本看不出,到底做的是哪一门生意。

也许是日式酒廊,也可能是女同志店,甚至是鸭店。最近老七还听说,有家同志店过了凌晨四点后不打烊,公关弟弟们继续留下,专做下班后的酒店小姐生意。只能说业绩越来越难拼,大家花招尽出,颠鸾倒凤成了新潮流。

有一回打烊后,在超商里老七意外碰见附近一家酒店的第三性公关们下班。一次四五个出笼,两两手挽着手,婀娜嬉笑地迈进了巷子,个个踩着六寸高跟鞋,顶着假发浓妆,一进店便在货架间奔来跑去。结账时,自然也不会放过那个大夜工读生,几个人轮番上阵把他好好调戏了一番:晚上都不用陪女朋友喔?你看我们哪一个比较美?有空来我们店里坐坐啊,我们的服务很好哟!

面对着这几位不知是醉了还是嗑了药,状况非常 high 的“小姐”,工读生一概还是挂着他那副带着距离的微笑,牛头不对马嘴地应答:三明治第二件六折,牛奶要加热吗?

等那群莺莺燕燕终于离开之后,老七问那工读生:嗳,那你知不知道,我的店是做哪种生意?

工读生头都没抬,边找钱边丢出了一句:还不都一样。

都一样吗?一样堕落?一样虚假?还是一样的令人欷歔?老七不明白他说的“一样”究竟是指什么?听那口气,七条通这些店里进进出出的人对他来说,好像是另一个星球的事似的,他已经见怪不怪,也没有兴趣了解。只能怪自己多嘴一问,问出了这样令人错愕的答案。

是啊,都一样,都是为了讨生活——

收起工读生递上的零钱,老七临去前只得讪讪地替自己这样解嘲。

其实,第一眼看到那群扮装佳丽走进来的时候,老七立刻想到的是汤哥。

一直想进歌坛却始终碰壁的汤哥,还被人骗过上百万说要帮他出唱片。当年就已经不年轻了,三十好几的人还会信这种骗乡下小姑娘的伎俩。这人死心眼又固执,四十多岁仍不肯罢休,最后扮起女装模仿艺人,才总算让他圆了多年的舞台梦。

只是,明明是 1 号哥,常做女装扮难道不怕自毁身价吗?

虽然心里也清楚,模仿秀跟变装癖不相干,但是汤哥有时在下了节目后,没换装就跑来了店里,老七还是会摆出张臭脸。那回被打成脑震荡,不就是因为穿着女装在路边招计程车时,莫名其妙挨了机车暴走族的一记闷棍?

汤哥问他:客人穿这样你就不服务了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就是看不起我的工作。

老七也气了:你就是这样,所以到现在都没男人!

好好笑,这个话还轮不到你来说我吧?你自己呢?

没男人总得有事业,你这样唱下去能唱出什么名堂你告诉我?

汤哥对他的唠叨完全不放在心上,最后总是把白眼一翻,给他一个红唇飞吻,让他哭笑不得。

最早认识的汤哥,那时还是某当红编舞师旗下的团员。

电视综艺节目的盛世,每家电视台少说都开了六七个规模不等的歌唱节目,自然少不了舞群的搭配。餐厅秀也正当红,东王、太阳城、狄斯角、巴沥史[东王、太 阳城、狄斯角、巴沥史,均为台湾旧时以餐厅秀表演闻名的西餐厅或夜总会]……档档高朋满座,舞群们配合不同的艺人,一个晚上赶个好几场都是常有的事。想来汤哥能把几个当年的天后揣摩得颇为神似,定是那些年实地近距观察舞台秀的心得。

那些年汤哥很风光,是舞群里的小队长。阿汤哥阿汤哥,底下的小咖都这样叫。

老七当然心里知道汤哥那时很喜欢自己。

只是老七年轻时,想追他的人也不少,汤哥却总是嬉皮笑脸地,追得不顶认真。事后老七很难回头假设,如果汤哥真的认真追求了呢?

年轻时哪个不是把皮相摆第一?汤哥的长相在老七的评比中只能算尚可,优点是腿长,跳舞好看,但是整个人真可用瘦骨嶙峋形容。老七一直希望的是能交到一个上班族,因为从 TEN 的时期开始,他就看多了这些有明星梦的人,对过于打扮的男生总会迟疑。这一迟疑,两个人就只剩下做姐妹的份。

年轻的那些年,老七的几段恋情也都短暂,一直要到三十岁时,老七才第一次认真了——恐怕至今仍是他此生的挚爱,还是一个公立大学的毕业生呢——结果四年多的感情最后以不了了之收场,让他痛了好几年。

汤哥总骂他傻,现在分手还有机会找下一个,有没有想过,天长地久的意思就是看着身边的男人老成又秃又脏的德性?还咽得下去吗?

汤哥嘴里嚷嚷得比谁都嚣张,但是认识他那么久,老七看穿他对感情其实没啥安全感,总是跟人约会没几次,还没真正进入状况就跟对方掰了,不是嫌这个太老土,就是笑那个的尺寸太儿童。老七不是没在心里猜测过,会不会汤哥只是惯爱在他面前装坚强,为了掩饰其实对他仍然在意?

老七的生日汤哥每年都记得,又是花又是蛋糕的,送到 MELODY 来帮他庆生,还带领着吧台前的客人一起唱生日快乐歌。趁他吹熄蜡烛的时候,汤哥总是会在他颊上印上久久一吻。老七说不上来那年度之吻中掺杂了些什么。是依恋吗?是失望吗?还是同病相怜?

汤哥总是这样点到为止,老七正好继续装傻,总以为真心的朋友才是一辈子,情人不过是一时。

直到那年的庆生会,店里客人玩得特疯,连蛋糕仗都出笼,一发不可收拾。一片闹哄哄中,没人注意汤哥何时退出了战局,独自拿着麦克风坐在角落里唱着他的歌。那样典雅的曲风,加上他低沉而哀怨的歌声,与周末夜晚的情欲沸腾特别显得不搭调。

老七被人抹得一头一脸的奶油,起初也没留意;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喘气空档,一边拿纸巾擦脸,一边才听出了歌词的含意。想到了过去种种,眼下的鲜花蛋糕骤然失去了欢乐的色彩。

心肝想要,甲伊弹同调,哪知心头又飘摇……

乎伊会知影着我,满腹的心潮,心肝闷,总想袂[袂,不的意思,闽南语]晓……

满室的淫嬉浪笑中,一曲凤飞飞的《想要弹同调》委婉却也露骨,既是唱给老七,也是汤哥唱给自己。一曲双关,直逼了老七内心最脆弱的防线。

怎么能不闷?交往了那么久,虽然无法常见面——那人的说法是,他只能藉每周在职进修班上课的时间来台北——但老七对周末的固定相约心满意足,两人在床上的热情始终维持,能够这样下去也很好,不能要求更多了。直到有一天对方突然停用了手机,老七再也找不到人,才发现除了念书的借口是假的,连职业都是。

同志圈里这样的故事不是闻所未闻;但都不是发生在两人交往这么久之后。是那人太聪明;把谎言编得天衣无缝?还是老七太怕失去,所以对偶尔的破绽从没介意,甚至还以为是自己太多疑?

当这一切都已发生,再回头翻搜记忆中的现场都是徒劳,现场早已被重新布置过,记忆的修图不知什么时候早就已启动,全都符合了老七对那人之前的一切想象。也许对方从一开始就是存心的,每周上台北跟他打一次炮,他却毫无警觉,连对方是不是有老婆还是另有男友都没去调查过。但真正查到了答案又能如何呢?

想袂晓啊,肉体可以如此熊熊共燃,为何心却隔着无法翻越的一道墙?

这首歌,汤哥后来在店里再也没唱过。

多年后的老七,在打烊后的这个冬雨夜,好怀念以前有汤哥留下来帮他一起清扫关店的那些日子。抹完了吧台,他突然想起了这首曲子。歌里含蓄的悲伤,既遥远又清晰,似乎有太多当年的他尚不能体会的心情。

他把原已收好的厚厚歌本又取了出来,翻到了这首歌的曲号,拿起遥控器按出了 MV 影像——

心肝想要,甲伊弹同调,哪知心情茫渺渺,我对伊啥款心情,怎会袂明了,再讲也讲袂得了……

电视画面上出现的歌词字幕,一句句如流水般滑过。老七在自己店里是不唱歌的,觉得自己的歌声不能入耳。这时分虽没有旁人在场,他执起麦克风的手仍微微颤抖。刚刚汤哥才来过他梦里。人都走了一年多了,这还是汤哥第一次来入梦。这首歌也算是他欠汤哥的。

感情的事,没有谁真辜负了谁,到头来都是自愿的飞蛾扑火,只能说,与汤哥的有情无分早有命定,就连当个朋友,也终不能长久到老。

仍记得,那年的庆生大伙喝得特别放肆,到了打烊时老七早已是八分醺茫。醉眼带泪、心潮波澜总不止的他,默默地跟着汤哥回了家。一进屋,汤哥便忙着张罗,替他放好洗澡水,准备消夜,点起了精油灯;他却没有任何冲动的感觉。

他不是不懂汤哥的心意。

老七也气自己:为何有人这样贴心仍不知珍惜?连续剧中常见的情节是男主角终于发现真爱原来就在身边,女主角以温柔的等待终于换来幸福的结局,显然这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因为那样的剧情是写给异性恋看的。

男人与男人之间,不需要谁来做牛做马。不像异性恋男,可以把女友与老婆分类成两种目的,既然没有相夫教子与孝顺公婆的考虑,大家一辈子追求的,无非就是一个完美情人。

完美,对同志来说不是梦幻的概念,而是生理的宿命。老七这辈子就是对长方脸肉壮男最有感觉。汤哥什么都好,偏生了张圆脸瘦高个儿。都说同志就是这么肉欲,其实应该说男人皆如是。但男男之间要的肉欲往往比女人还更重感觉。女人还能假装高潮,而男人的高潮骗不过另一个男人。

老七在汤哥伸手进床头柜抽屉摸寻时,一把按住了他,汤哥发现他已经软了。

如果只是敷衍,吹吹搓搓骗混过去,让汤哥还心存指望,那样的话他把汤哥当成了什么?

老七无奈地穿回了内裤,最后只好让汤哥搂在怀中过了一夜。

两颗心之间相隔的一堵墙如果已够难翻越,男人间身体的那道感应线只会更严峻。事后回想,那晚对汤哥来说一定很难堪,但老七既不能为此向汤哥道歉,说对不起只怕会更伤人,也无法把之前当成彩排,可以要求重来一次。好在汤哥没有老羞成怒或继续伺机而动,老七以为,彼此都坦诚了,至少还能继续做朋友。

两人的感情生活在那之后,仿佛都同时停摆了,连汤哥也不再像过去花蝴蝶似的。各自孤身的落寞看在对方眼里,竟让彼此关系出现了更多的矜持。

与其如此,倒不如各自寻得新欢,就算见色忘友,都还是会为彼此高兴。继续相依为命的两人,越是为对方的无伴担心,越得要提醒自己,不要踩过了红线。

这么多年,便在这样的无奈与克制中过去了,虽然早都可以把那一夜当成了笑话来说,但是老七隐隐感觉得到,有些事再也不相同了。

综艺节目开始没落,餐厅秀一家家收摊,舞群解散,他看着汤哥的歌星梦碎,钱被人骗,他们匆匆就这样老了十几岁。不顾老七的反对,汤哥仍执意辞了固定薪水的一份工作,转往了模仿秀,从庙会市场一步步唱起。

老七心有不忍,但是他自己的日子老实说也好过不到哪里去,情伤始终不愈,“美乐地”成了他的闭关之地。汤哥那个人,与自己像是反差极大的正负片,所以老七始终也搞不懂,为什么都中年了还要这么冲刺冒险。一直到汤哥生病前,老七都还以为,那是他想要的人生。却没想到过,那或许也是汤哥无法面对此身孤老以终的另一种逃避。

年年店里庆生依旧,但汤哥的生日,他向来都只是送上一个现金的红包。为什么他就做不到像老三当年照顾自己那样,也对汤哥多一些支持跟关心?难道真的就只因为,他们始终成不了单纯的朋友?

对面超商的工读生已把新货都上架完毕。电动门叮叮咚咚发出一阵乐声,把老七从沉思中唤回了现实。

工读生走到店门外透气,掏出了一包烟来。看到站在门后的老七,他面无表情地点了个头。

(刚才梦里面他是什么造型打扮?怎么才梦过就形容不出了?)

老七感到一阵胸闷,连做了几个伸展,并用力吸进了几口像是冻成冰渣的空气。

(他是担心我连他第一个忌日都会忘了,所以要来提醒一声吗?)

每想到汤哥,总是埋怨、不舍、怨怼、歉疚、窝心、忧伤一堆情绪。像接满了电线的插座,一不小心怕就要短路走火。老七本是不信托梦这一套的人,却在这晚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惴惴不安。这家伙,如果再跑来他的梦里,得怎么安慰才好?不如就告诉他:走吧,没啥舍不得的。如果现在不死,等大家都老得病歪歪的时候,谁还能顾得了谁呢——?

“还没打烊吗大哥?”

对面的工读生熄了烟头,和他对望了几秒钟,好像很不得已地终于开口说了话。

“再收一收就要走了……你呢?还没下班?”

“快了。”

工读生要进店前突然又想到什么,转头问道:“大哥需要订年菜吗?七五折到今天为止喔!”

(可不是吗?下个月就要过年了……)

老七笑说,好好,也许等会儿过去看看。但不知为何,好像被人说中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似的,他感觉心口比刚才又更紧闷了些。

超商当大夜班刚开始的第二个月,阿龙就遇见了在附近酒廊上班的小闵。

深更半夜她来店里挑了几袋零食,头一迳垂得低低,结账时他并未对她特别注意。如果不是临走前那女人对着自动门当镜,衬着街巷霓虹夜色整起头发,他不会又多瞧了两眼,发现她竟然有些面熟。

隔了一周才又看见她来店里,这回是下班散场时分。初夏天亮得早,蒙蓝晨光像雾,尚未熄去的路灯与他惺忪的眼,都在瞪着对街 MELODY 那个小小灯箱店招,然后终于看见它啪地黯了去。门开了,从店里走出最后几位跌跌撞撞的客人,看在阿龙眼里不自觉皱了皱眉。

这条巷子里的酒吧都是在做什么样的生意,看了一个多月大概都有数了。日式酒廊有小姐坐台,男人登门买醉,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个他懂。但是对面这店里有啥机关,他猜不出来。

没有少爷,没有酒促公关,除了老板。以前就只有一个偶尔会来帮忙的,留到最后关店的总是这两人。来帮忙的那位常来超商买烟,话也比较多,后来竟然还会见到他不时穿着秀场式的亮片小礼服出现,差点没把阿龙吓坏,更觉得对街那门后的世界诡异。

那屋子里进出的男人们,到底都是几岁年纪不容易猜,因为都穿得时髦。更教人困惑的是,前一秒散会前还在路边跟同伴们涎脸嬉笑的,下一秒转身各自上路后,有些人的脸上表情却立刻老了十岁,没了笑容不说,甚至还带着失意的沧桑。

在南部乡下长大的他,最早只看过电影中搞笑的,还有新闻里光着膀子大游行的同志。上了大学,同学里出现了几个疑似者,管他究竟是不是,大家在背后都说“那个死 gay”。上了台北工作之后才发现,年轻的小 gay 这年头满街都是。曾几何时,想要避开这些人都避不了。

只是以前从没察觉,更没想过,原来同志也有中古货。

阿龙以为时代开放了,这些人也会像一般人那样,到了年纪,就找个人安定过日子去。没想到中年后无家可归的同志竟然这么多。

所以才需要像 MELODY 这样的地方吧?

单亲家庭长大,阿龙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对两人当初为何不再联络也从没给过完整的答案。国小的时候,阿龙曾猜测母亲或许是别人的小三?或者父亲是通缉犯?要不就是欠赌债跑路?……各类可能都曾在他心里搬演过,猜不透为什么这个人就再也没了线索?究竟是哪种深仇大恨,还是另有难言之隐,让母亲连随便编个故事哄哄他,也不肯多这个事?

等年长些,知道了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叫作 gay,他的胡思乱想里又多加了这项——搞不好我那没用落跑的父亲就是,怪不得母亲都没脸跟我说真话。

若真是如此,那父亲也惯爱在某处的暗室里,总跟同类一喝到天明吗?

一直在当会计的母亲,在他高中那年,跟上班地方附近一间铁工厂的老板同居了。之后阿龙就很不爱回家,读了个离家很远的三流改制后的大学,当完兵就决定只身来台北找工作。白天骑着机车跑业务收账,下午四点回到小套房补个眠,晚上十点超商大夜班开始,凌晨六点下班休息一下,再接九点半打卡。这样生活过了两个月,每天都在硬撑。很想死,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自己还能撑多久,这样的人生究竟会带他往哪里去?

原以为就只能这样一成不变地过下去了。要不是那个清晨,他和小闵又再次遇见了的话。

前一次觉得她面熟,但是因为化了浓妆,一时也说不上来哪里见过。结果那天当阿龙看着对街关店,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时,正好小闵下了班绑起个马尾,进店来走向了 ATM 提款。从屋顶的监视照镜中,他终于把小闵的正面看了个清楚,恍然大悟。怕她尴尬,阿龙当时没露声色。

换作是他自己,也不希望在这种情境下被歌迷认出来吧?

好歹曾经也是发过唱片,某个少女团体中的成员,虽然在良莠不齐的歌坛大混战中只是昙花一现,如今成了七条通里的酒廊小姐,总不是好下场。

小闵当时在那个团体里的艺名叫咪咪,不算特别抢眼,但是高中时的阿龙曾偷偷迷过她。他喜欢她的名字与她那条甩来甩去的马尾,意淫她的照片恐怕不下百次。四年的大学,除了作为宅男养成训练外,专业技能他还真没学到多少,成天泡在电脑前搜寻色情照片,趁室友不在便打手枪,有时候一天照三餐打,多亏有了咪咪及那些如今不知下落的美眉自拍,让他度过了那段没有女友只能自慰的无聊阶段。

见到本尊,尴尬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竟然下海成了酒廊小姐啊?玩味着这几个字,不知为何,阿龙有种同病相怜之感。

这次反变成他在结账时不敢抬头了,胃里有一股酸气往喉头冒。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不光是因为想到原本只属于自己性幻想的咪咪,如今早被人真枪实弹射过,更因为在七条通这样的场景,无邪无忧的青春赫然已离得好远,想到了自己未知的人生,一下变得颇为感伤。

又一个月过去了,再见面的时刻换成了某个子夜刚过的周末凌晨。

小闵身边还跟了一只猪哥样的男人。是被带出场了吧?那时的阿龙对这样的画面早已经见怪不怪。男人买烟时,他用眼角不时偷瞄站在门口,把自己发尾拉到嘴边咬着的小闵,然后听见她开口了:“我头好痛喔,哥哥,今天就先这样了让我回去休息好不好?”

醉了的男人先是口里“贝比、贝比”胡乱叫着企图安抚,接着肢体动作就多了,女人情急用力想脱身,指甲一把抓伤了男人手臂。阿龙还没来得及眨眼,就听见男人一句“干你娘鸡掰”,然后一个挥拳就把女人打倒在地上。“先生你不要这样——”他上前拉不住,赶忙拨电话报警。女人不尖叫也不哭,跟男人在店里追逐,拿起货架上的罐头就朝男人身上丢,然后一路往贮藏室的门口跑。他也慌了,拿起平日备而不用藏在柜台下的铁管,让女人躲进贮藏室,自己一夫当关挡在了门口。

听说店员已报了警,酒醉男满口飚着脏话便放弃了。等管区员警离去后,小闵才从贮藏室推门而出,不但没感谢,劈头就对阿龙乱骂:“你白痴啊!叫警察?你新来的对不对?警察来了我不就被当成鸡带走了?你有没有脑啊?”

“你是鸡啊!”他冲口而出,“不红了也不至于这么下贱吧?”

小闵听懂了,闭上了嘴半天没出声,伸手将乱成鸡窝的一头长发使劲一扯,他才看出原来是假发被她抓在了手上,像拎着一只狗。“弄坏的东西我会赔。”说完她便丢下三张千元大钞,扬长而去。

当时他没想到,自己会在同一家店里又继续待了三年多。说来全是为了那晚曾骂他白痴的那个女人。

之后阿龙没再兼白天那份差了。他们同居之事至今还瞒着酒廊的妈妈桑,因为妈妈桑最痛恨小姐们贴小白脸。但是阿龙并不认为自己是那种吃软饭的,因为他既不赌也不嫖,也没有好吃懒做。除了教小闵如何存钱理财,照顾她的生活起居之外,他依旧心甘情愿地每晚去超商上他的大夜班,那二万多元的薪水多少还可以存下一点寄回家。

但重要的并不是钱。因为只有这样继续当班,他才能在深夜里,在距离最近的地方守着小闵。万一酒客闹事,或出场后她觉得苗头不对想抽身,她会知道,他就在街转角的店里,随时可以保护她。

他们一个在巷头,一个在巷尾,夜夜连起一道看不见的虚线。阿龙喜欢那种有东西可以让他守候的感觉。

不光是守着一份萍水相逢的感情,更像是守住了自己,再不必担心,有一天自己会因在台北孤独太久而有突然发了狂的可能。

但在同时,他又会矛盾地痛恨着,守候的对象早就不是当初梦中的情人了,但她们确实又是同一个人。

小闵说她会挑客人的别担心,她只会跟那种醉得差不多,到了宾馆没十分钟一定就会睡死的客人出场。只是工作而已,这身体反正也早是不干净的了,她说。你不相信我吗?你有本事一个月赚十万给我花啊!你走你走,没有你的时候我也活得好好的!

吵吵闹闹也过了快三年。

小闵确实比起刚认识时少出场了。最近她还从客人那儿学到了门道,要阿龙去批来一些日本的化妆保养品做直销,晚间七八点客人上座前,就沿着七条通八条通这一家家的小酒店上门拜访,专卖给没空在光天化日逛百货公司的酒廊小姐。

去年她还答应他,等存够了钱,他们就来开间小小的进口服饰店。

有了这样的一个承诺,阿龙已经觉得,过去将近一千个夜晚的守候,就算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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