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墓

冬泳  作者:班宇

肖雯给我打电话时,刚过中午十二点,出版社的午休时间,她没下楼吃饭,而是往上走两层楼梯,在一条陌生的走廊里跟我通话。她先是告诉我,面前的窗户关不严,凉风直往她脖子里钻,又说,此时此刻,脚边有一盆君子兰,估计已被遗弃,肥厚的叶片上散满烟灰,她准备抱回办公室,用湿抹布擦一擦,自己养起来,最后说道,房子已经租好,立水桥南,八十五平米,两室两厅,屋内装饰极少,南北通透,采光很好,一个月五千五,押一付三,不含水电。我还没睡醒,停顿了几秒,想起来龙去脉之后,对她说,很有行动力。肖雯说,别废话,你抓紧起床,晚上带你去看房子,王沛东也去,到时你别乱讲话。

我洗了把脸,抽了两根烟,打开电脑,看了几篇社会新闻,然后又倒在床上,想继续睡会儿,但却怎么也睡不着。枕边有一本《遥远的星辰》,上次跟刘柳去书店时买的,她当时推荐说,这个人写得好,她最近非常喜欢,南美瘦人,波拉尼奥。我说,什么尿?刘柳有点生气。我说我是真没听清。刘柳说,波拉尼奥,智利作家,蹲过监狱,后来流亡海外,四十岁开始写小说,他的全部写作都是献给那一代人的情书或告别信。我说,代笔呗,那跟我基本属于同行。刘柳说,滚蛋吧你,我走了。我连忙哄她说,开玩笑呢,我买一本,回家研究一下。

我躺在床上,翻开《遥远的星辰》,开篇讲的是大学里的两姐妹,跟诗社里的英俊青年交上了朋友,所有人的名字都比较长,同一个人好像还拥有不同的名字,我读得有点累,便起身去厨房烧了壶水,期间无事可做,便立在一旁,想象着自来水的升温过程,直至壶内沸腾乱响,水汽冲出来,我赶紧拿出玻璃杯,里面放几片干燥的茶叶,又倒入热水,杯中的叶片逐渐舒展,以一种奇异的姿态。

肖雯和王沛东在地铁口等我,我刚一出来就看见他们了,两人都很高,所以比较显眼。我假装没看见,低头对着手机一通乱按,直到听见肖雯喊我的名字,才又抬起头,朝着他们挥挥手,然后走过去会合。

王沛东有一米八多,肖雯也将近一米七,我穿上鞋的话,一米六五,也比较瘦,他们俩一左一右,我夹在中间很有压力,从后面看,颇像是他们俩的孩子,这让我觉得尤为不适。迈开几步后,我便刻意跟他们保持一定距离,肖雯吃力地探着脑袋跟我说话,问我书稿的进展情况,我说,还可以,有三四万字了,能按时交。其实我一个字儿也没写呢。

王沛东本来说要吃涮羊肉,去他在几年前吃过的饭馆,据说麻酱小料是一绝,味道醇厚,回味无穷,结果快走到时才发现,那家店已经拆了,只好去吃旁边的家常菜馆。虽然正是晚饭时间,但里面却没什么人,落座之后,王沛东举着菜谱问服务员,你家是什么菜系?服务员说,啥菜都有。王沛东又问,有什么特色?服务员说,看你想吃啥。王沛东说,我们这里有位东北朋友。我连忙说,我吃啥都行,不用特意照顾我,别太辣就行。服务员说,东北菜,有,萝卜丸子汤,炸茄盒,大拌菜。王沛东说,行,就这三个菜,另外再来一瓶白牛二。

菜端上来之后,王沛东先给自己倒一杯,然后问我,你喝点不。我说,喝不了酒,过敏。王沛东颤巍巍地举着满杯白酒,我和肖雯举着饮料,三人碰杯,王沛东说,祝你们的事业一帆风顺。我说,谢谢,借你吉言。王沛东说,你上次给出版社写的,讲民国时期的名人爱情,那本我看了。我说,我都不知道已经出版了。王沛东说,故事虽然有点老套,不过你的文笔不错。我说,都是别的书里扒下来的,我就是换几个句子,重新改写一遍,也有的是我自己瞎编的,不要当真。王沛东说,有点才华,能看出来。我说,攒的稿子,不值一提。

肖雯胃口极好,大概是中午没吃饭的缘故。白酒还剩下小半瓶时,菜便已经吃光了,王沛东眼神发直,肖雯去前台结账,我上了个厕所,回来时发现服务员正在收拾桌子,两人都不见了,我犹豫着走出去,发现他们正在路灯下等我,王沛东抽着烟,我也点了一根,肖雯带路,我们向着无光的前方走去。

两侧都是平房,生锈的铁架横摆在地上,偶尔有骑电动车的从身边经过,悄无声息,王沛东搂着肖雯走在前面,我走在他们身后,盯着肖雯的屁股,被牛仔裤紧紧包裹,来回扭动,又性感又可笑,看了一会儿,眼睛发花,许多光斑在眼前飞舞。王沛东说话声音很大,酒后的山东口音,更加难以辨认,走着走着,他忽然回头,斜着脑袋,望着我发笑,然后又瞟了一眼肖雯,说道,原来你才二十五啊。我说,对,虚岁二十六了。王沛东说,真年轻啊,我比你大一轮,在东北,你管我得叫啥。我说,叫王沛东。王沛东说,不可能。我说,那你说叫啥。王沛东想了想说,反正你说的不对。

肖雯带着我们走进小区,门口原本是景观设施,有喷泉和水池,可惜由于天气渐冷,怕被冻住,所以水都被抽掉,只剩下一道水泥壕沟,看着还比较深。四面都是高楼,且少有人住,没几户是亮着灯的,我们在里面转了两圈,又给房东打了个电话,才确认我们所租住的那幢楼。走入电梯后,灯泡一直在闪,像恐怖片里的场景,王沛东靠在角落里,问我怕不怕鬼,我说不怕,我问他怕不怕,他说怕,怕鬼也怕黑,但喝完酒,就什么都不怕了。我们上到十二楼,出了电梯左转进入二单元,肖雯掏出钥匙,拧开最里面那间的房门。

屋内装修的味道还未散尽,闻着头疼,阳台上摆着一套塑料桌椅,窗户半敞着,王沛东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又抽起烟来。肖雯带我看房间的格局,介绍道,这是主卧,以后在这里谈工作,这是次卧,样书、资料和打印机放在这里,这是客厅,以后你们办公主要在这里,这是洗手间,干啥的不用我说了吧。我说,你也能干房产中介。肖雯白了我一眼,说,我看了很多房子,就这个比较合适,没有多余家具,周围也比较安静,适合攒稿。我说,我能住这里吗。肖雯继续说,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厕所是花玻璃拉门,没有锁,外面看着朦胧,以后有女员工的话,可能不太方便。然后又补充说,全凭自觉吧,我再找房东商量商量,争取给换个门。我说,不用换,这种就挺好,脱完裤子,外面能看见虚影儿,白花花的一片,有冲击力,刺激创作。

我坐在次卧的窗台上,肖雯坐在桌子上,跟我说,明天去办宽带,然后配电脑,你写个公司简介和招聘启事。我说,这就要开始了。肖雯说,对,写得恳切一些,体现出求贤若渴的感觉。我说,员工什么待遇。她说,正要跟你研究,我想的是,底薪一千八,按工作量绩效,当然也得考虑稿件的操作难度与做出来的质量。我说,这个比较复杂,需要摸索。肖雯说,是,你也做一个大致的方案。我说,现在咱们手里总共几个项目。肖雯说,三本书吧,你在写的这本,还有一本段子里的简明中国史,模仿余世存的笔法,另外还有一本历史人物传记,另类读史,这个社里可以签版税,卖好了兴许能赚。我说,这次写哪个历史人物。肖雯说,张居正,大明首辅。我说,不太熟悉,就知道他的一条鞭法。肖雯说,不难,你肯定有办法。我说,尽力而为。

外面传来王沛东的呼噜声,曲里拐弯,声音很大,我跟肖雯相视无言,屋内灯光幽暗,我从窗台轻轻跳下来,俯下身子,伸手去握她的脚踝,踝骨很硬,皮肤冰凉。她一边警惕地回着头,一边抬腿将我踹开,力道很足,咬紧牙小声说道,你他妈要疯是咋的,几次了都。我没有说话,被她一骂,也有点泄气。她从桌子上下来,走回客厅里,我跟在她身后,王沛东仰倒在塑料椅子上,手臂下垂,姿态难看,睡得极熟。我又问一遍,我以后能住在这里吗。肖雯说,不行,这是办公室。我说,那我以后能加班吗。肖雯说,那可以。我说,那我能每天都通宵加班吗。肖雯没有说话,从壁柜里拿出一柄绿色的扫帚,递给我说,这几天一直开着窗户,进了不少灰,从里到外,好好打扫一遍。

第二天早上,我躺在床上给刘柳发信息说,我的公司马上开张了,在立水桥,环境优雅,风光秀丽,周边设施完备,随时来玩。直到下午,刘柳才回我消息,总共就三个字,恭喜你。我觉得有些失望,便在床上继续翻波拉尼奥的那本小说,又看了十几页,接到肖雯的电话,问我是不是干过编剧。我说,干过一阵子,但是。肖雯不等我把话讲完,便说道,那我帮你把这个活儿接了,价格不错,不妨一试,现在做出版利润不是很高,但影视行业不错,我们也要多条腿走路。我说,还没开业,就要转型。肖雯说,少废话。我问,到底是什么题材呢。肖雯说,也是历史剧,王阳明的故事。我说,这个真不懂,心学,深了。肖雯说,你就按照历史小说的套路写,查查资料,通过更好,通不过也没啥损失。我刚想拒绝,肖雯却已经将电话挂掉,我再拨回去,她也没接。

在此之前,我确实做过一段时间的编剧,事实上,编剧还是我的本职专业。刘柳以前就总问我,你这文凭到底是真的吗。我说,千真万确,全日制本科,教育部认可,音乐学院,戏剧影视文学专业,比较稀少,总共就两届,我是第二届,再往下就招不到人了,统招调剂的也都不来,直接回去复读了。刘柳拍拍我,说道,对你们表示同情。我劝她说,其实也还好,还有个什么经纪专业,我入学那年刚创立的,说是练习眼神儿的,毕业后能当星探,结果就只有这么一届。刘柳问,那他们都当星探了么?我说,当个屁,都在活动策划公司上班,负责搞路演,卖洗衣粉,联系野模,充话费送豆油。

刚毕业时,我揣着这张文凭四处面试,总是碰壁,甚至有的公司负责人见我是音乐学院毕业的,让我当场唱一首歌,我还以为是什么性格测试,虽然五音不全,但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在他的办公室里唱了一首齐秦的《大约在冬季》,比较难听,中间还忘词了,他提醒了我两次,我勉强唱完,他听后点了点头,客气地将我送出门,从此再无联系。

毕业之后,我一直没有回家,在外面租房住,大概过了三四个月,基本弹尽粮绝。也是在这个时候,政府颁布一项政策,要建设动漫产业基地,投入资金,扶持行业发展,霎时间,新公司如雨后春笋,各方面人才紧缺,于是我在动漫公司找到了第一份工作,负责给动画片写脚本。老板姓张,我叫他张总,他摆摆手,说,叫老师就行,张老师。入职之后,我问他,张老师,我们要做一部什么题材的动画片。张老师说,按照我的设想,应该是有正派和反派,他们之间有不间断的斗争。我说,明白。张老师说,要一集讲一个故事,不需要有太强的连续性,每集都要解决一个问题。我说,明白。张老师说,还要体现出团队力量,一个主角,带着几个性格各异的配角,共同克服弱点,排除万难,通力合作,对抗敌人。我说,明白。张老师说,还要插上想象的翅膀,小孩儿嘛,就喜欢幻想故事。我说,明白,张老师,我们是要拍《西游记》吧。

公司的办公地点本来说是在二十一世纪大厦,但由于里面租金较贵,张老师只租了很小一间,用来注册。事实上,公司里的大部分员工,都在姚千地区的一套农家院里工作。姚千,全名姚千户屯镇,距离沈阳市区三十公里,往返有长途,农家院是张老师亲戚家的,门口有一条年迈的狼狗,没精打采,毫无攻击性,平时都不栓链子,张老师的亲戚每天负责照顾我们的起居,非常仔细,无微不至,按照张老师的意思,这样就可以方便我们将全部身心投入到创作之中,抓准时间节点,争取一天出一集。张老师每周会来开一次会,查看进度,验收工作,晚上再喝一顿大酒,坐在炕上跟大家畅想未来,像一位返乡的亲戚,功成名就,为我们带来城市里最新的变迁。

我在姚千待了十几天,就有点坐不住,趁着午饭时间,总拉着同事出去转悠,这个地方比较野,人少风大,杂草疯长,空房无数,满地烧废的玉米秆,像微小的新冢,纸钱纷纷,全部渗在泥里。旁边还有一片荒废的别墅区,始建于二十年前,碎玻璃满地,绳索电线缠绕,白天房间里摆太阳能唱佛机,循环播放《大悲咒》,晚上四处有鬼叫,无论何时,走在路上都提心吊胆。

我在南屋工作,睡在北屋,卧室紧邻精密仪表厂,已经废置多年,厂区的围墙上还扎着玻璃片,看着相当锋利。开始几天,我睡到半夜总会醒来,恍惚间听到仪表厂里有枪响,而且不止一声,还有人在喊,在奔跑,像是在打仗,场面混乱,而某一瞬间,又全部安静下来,这些声音令我十分恐惧,难以入眠。第二天中午,阳光猛烈,饭后,我走到仪表厂门口,发现大门仍旧紧闭,锈迹斑斑,没有生命活动的迹象,透过门缝往里看,也只是一片无尽的杂草,绿意汹涌,与乱石和狭长的苍穹结合在一起,回忆昨夜的声音,宛如一幅幻景。

有一次,张老师喝多了酒,跟我们说,我们这个动画做完之后,肯定会大获成功,风靡全世界,到时候,我们要转型实体产业,在这边建一座大型魔幻乐园,比肩迪士尼,以西游记为主题,九九八十一难,门口就是一座火焰山,真烧,二十四小时点火,模仿奥运会,操你妈的;然后还能让你家孩子飞,迪士尼让他飞十米,我他妈让你家孩子飞上去二十米,三十米,四十米,我操你妈的,你们说,有意思不。我们没人说话。

我在姚千待了将近两个月,写了三十集的内容,车轱辘话儿来回讲,每天脑袋里都是小动物干仗,濒临崩溃,但动画组那边,连一分钟还没做出来,举步维艰。这样一来,我的时间变得较为宽裕,正好在网上看见有人招募图书写手,稿费还可以,千字六十,但要得比较急,因为是要追一本畅销书,我发去邮件联系,按照给过来的资料,熬了一个星期,将初稿做完,对方看过后表示满意,打来电话,沟通细节修改,这我才知道是对方一位女编辑,名叫肖雯,在南方一个出版社的北京分社上班,之后她又发给我一部书稿,是要写袁世凯,这个人物我比较熟悉,从前看过不少资料,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和见解,顺利完成之后,她把两部书稿的款项一并打来,又问我目前从事哪一行。我说,编剧行业吧。她说,好做吗。我说,不太好做。她说,那不如来北京,我们一起成立工作室,做好稿子卖给出版社,买断也行,签版税也行,我这边都有资源。我没有立即答应,挂掉电话之后,想了两天,之后准备拖着箱子离开这里,因为没签合同,也不想惊动其他同事,所以我是半夜走的,按照预计行程,我沿着丹霍线步行,在天亮时,正好能赶到汽车站,然后坐第一趟车回到市内,从而逃离姚千,稍晚一点也没关系,车有的是。当天半夜,我悄悄出门,走出一段距离后,便听见身后又传来几声枪响,这次也像是孤零零的鞭炮声,我索性坐在地上,面朝着仪表厂的方向,风很大,天空沉寂而高阔,我仿佛置身荒原,在等待着冲天的火光,但在远处,却往往只是一闪,便又迅速消逝,只剩下如谜的黑暗。

我查了半天王阳明的生平资料,还是理不出头绪,他的人生经历不算曲折,故事性不强,亮点全在于思想,比较难写,正在发愁时,收到刘柳的信息,问我晚上有没有空,我回消息说,是不是要来看我的办公室,欢迎。刘柳说,没有兴趣,说如果有空的话,可以去陪她去看一场地下演出,顺便喝杯酒。我说,我对演出也没有兴趣。刘柳说,机会难得,不来别后悔。我想了想,斜挎着背包出了门。

刘柳原籍齐齐哈尔,在秦皇岛的海边长大,我跟她是在网上认识的,当时我还没毕业,假期比较有空,乱写过几个短篇小说,贴在某个网站上,讲的都是发生在北方的故事。第一篇讲的是一位出租车司机,外号老顽童,开白班,驾龄较长,经验丰富,人缘也不错,还是某电台的路况报道员,忽然某天,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之下,连人带车一起失踪,全城热心司机都在帮忙,发起寻找老顽童的行动,每天挂着手台来回呼喊,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行动负责人二十四小时开机,分析线索,逐步排查,失踪一周之后,车在内蒙古找到了,已被焚毁,面目全非,最后是通过发动机编号确认的,紧接着,人也找到了,在附近的一口枯井里,已经死亡多时,被荒草和积雪覆盖,面颈有多处利器袭击伤痕,案子到最后也没有破,所有人都非常失落。第二篇讲的是一对夫妻,都是变压器厂的,女的看库房,男的开叉车,双职工家庭,有个十几岁的儿子,在读初中,两口子感情很好,很少吵架,总是结伴上下班,对同事也很礼貌,乐于帮忙,生活虽清苦,但也令人羡慕,有一天,他们的儿子提前放学回家,看见父母一个躺在床上,一个瘫在沙发上,神情怪异,餐桌上摆着几支空针管,儿子吓得冷汗直流,拿起电话想联络亲戚,其父神志不清,误以为他要报警,上去将电话夺过来,双方一阵厮打,最后,夫妻二人合力,将亲生的儿子勒死,第二天还给老师打去电话请病假,近一周过后,实在瞒不下去,他们才决定去派出所自首,那天跟往常一样,两人衣着素朴、干净,赶在上班时间,与所有人一起推着自行车走出院门,浓雾从远处的烟囱里散出来,遮蔽部分天空,他们跨步上车,一前一后,骑得很慢。

这两个故事结构比较松散,没头没尾,并没有引起广泛关注,但刘柳是为数不多的在文章底下留言的人,写了很长的一段,我没有太看懂,但大意是觉得第二个故事很好,让她想起曾经的邻居,我发去邮件,跟她讲,我写的就是我曾经的邻居,他们的儿子是我同学,我住二楼,他们住三楼,那天学校并没有提前放学,是我拉他一起逃的学,在外面玩腻了,于是提前回家,他死之后,有一段时间里,我也很自责。刘柳回邮件说,那第一个故事呢,原型是谁,感觉没有结尾。我说,没有原型,幸存者很失落,他们已经很疲惫,但不得不打起精神去提防黑暗;没被抓住的凶手也很失落,他本来短暂的一生,将会因此被抻得极长,直至无限,这就是所有人的结尾。刘柳说,有点意思,我在北京,甜水园图书市场里上班,当出纳,平时爱看书和演出,喜欢摇滚,也想自己写小说,但总写不好。我说,我也写不好,有机会一起探讨。

我来北京的第二天,便来跟刘柳见面,她跟照片上几乎没有区别,长得很白,看着不太健康,头发像只碗一样扣在脑袋上,唇下有痣,眼神发钝,跟我一样,也是深度近视,披一件黑色的短夹克。我提着一口袋水果,对她说,不知道买啥,给你买了一盘香蕉,两个火龙果。刘柳说,我还以为你要去看望病号呢。我说,都是热带水果,营养丰富。

刘柳带我去吃一家羊蝎子,说是北京特色,结果全是骨头,根本啃不下来什么肉,我没吃饱,但也不好意思说,席间她喝了两瓶啤酒,一瓶凉的,一瓶常温,掺着喝,喝到后来,酒撒在衣领上,她用手擦掉,显得有些狼狈,但也可爱,我假装没看见,趁她去卫生间时,顺手把账结了。饭后,我送她回家,走到她家楼下时,我说,你家里有刀吗?她很警惕地说,你要干吗。我说,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尝尝火龙果的味道,一直没吃过。刘柳说,我吃过几次,也没啥特殊,不香不臭。我说,是吧,我还是有点好奇。刘柳又说,那你上来吧,这东西剥皮就行,不用使刀。

刘柳是跟朋友合租的房子,她住北屋,南面是一对在附近超市上班的情侣,我们蹑手蹑脚地回到她的房间里,她拉开灯管,满屋子都是书,很多都还没拆封,我随手拾起几本,说道,这么多书,没有想到。刘柳说,赚的钱都买书了基本,看书也慢,越攒越多,现在就怕房东忽然涨价,搬家实在是太麻烦。我说,借我几本看看。刘柳说,抱歉,从不外借。我说,行吧,那有机会给我推荐几本。刘柳掏出一个火龙果,对我讲解,看见没有,火龙果的脑袋上有个洞,这是它的致命弱点,你把手指伸进去,找好发力点,往外使劲,就能把一层层的皮全剥下来,剥开之后,像一朵绽放着的花,特别好看。我咽了咽口水,一把将刘柳拽过来,她飞快地挣脱掉,笑着说,你要干吗啊,我起身再次将她抱住,她忽然变得一脸严肃,推开我说,今天不行,生理期,你冷静一些。我忽然觉得也很没意思,便将她松开,她整理好衣服,打开电脑,放了一首极为沉闷的曲子,夹杂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我们互相都没再讲话,只是坐在床边,花了很长时间,终于将那两个火龙果吃完了。

我在图书市场闲逛,等刘柳下班,顺便翻翻各个摊位上的书,还看见了我写的一本,封面上署的都是假名,我问摊位老板,这本卖得怎么样。他说,你是出版社的发行吧。我说,是。他说,刚开始卖,不知道好坏。我说,什么样的书卖得好呢。他说,啥书卖得都不好,没人愿意看书了,都在看手机。我说,也是。他说,但是地图卖得还可以,总会有人来买地图,销量不断。我说,什么样的人群呢。他说,说不清,有老有少,就爱看地图,地图册和挂纸都买,世界地图,中国地图,外国地图,各省市地图,青藏高原地图,四川盆地地图,洋流图,航海地图,有啥买啥,来者不拒。我说,买回来干啥。他说,那我说不清楚,收藏,搞研究吧或许,还有的在上面摆小人儿,用圆珠笔画行军路线,今天攻占大西洋,明天解放匹兹堡。我说,厉害,军事家。他说,也不排除有人就是爱看地图,这样的我也听说过,盯着地图发呆,眼睛都不眨,一看就是一整天,坐地环游八万里。

刘柳穿着一件十分宽大的橘色防晒服,风吹过来,她的后背上鼓起一个大包,看着像动画片里的人物,我们在图书市场对面的韩餐馆吃饭,刘柳要了一杯米酒,我尝了一口,难以下咽,她喝完一杯,又要一杯,我很不理解。刘柳夹起一筷子炒米条,问我,波拉尼奥看完了吗?我说,没有。刘柳说,那么薄的一册,还没看完,我本来还想跟你探讨一下呢。我说,看了一部分,最近在忙新公司的事情。她说,飞行员。我说,什么。她说,小说的主角,那个连环杀手,也是飞行员,开着战斗机,在太阳底下穿梭而过,用白色的尾迹写诗,它们像云一样,挂在半空里。我说,还没读到这里,但能想象得到,在沈阳的法库县,每年都有国际飞行大会,全是飞机拉线,五颜六色的,有机会带你去看看,比较壮观。刘柳放下筷子,说,有时候我觉得跟你真是没法聊。我说,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最近我的脑容量比较紧张,每天想的不是王阳明就是张居正,装不下外国人名。

饭后,我们步行到亮马桥附近,刘柳说,这边有个汽车电影院。我说,啥意思,在汽车里也能看电影。刘柳说,差不多,我也没看过,好像是坐在自己的车里看,车内的音响调到一个频段收声,透过风挡玻璃看大屏幕,我猜是这样。我说,真不如去电影院,这又要擦玻璃,又要调收音机,刮风下雨什么的,估计还会影响效果,简直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刘柳说,这就你不懂了吧。我在等着她接下来继续反驳,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我觉着也是。

刘柳带我去的酒吧就在汽车电影院内,我们刚从漆黑的水潭转过去,便看见几簇零散的灯光,三四十人正在亮处逐渐聚拢,相互谈笑,有人弓着腰,用毛笔蘸足墨水,在门口的桌子上写字,姿态夸张,宣纸拉起,挂在门口的栅栏上,上面四个大字:门票五十。刘柳掏出一百元,买了两张门票,我们在酒吧里等候,我要了一罐可乐,打开折叠椅子,靠着暖气坐下来。刘柳拎着一瓶啤酒,来回走动,神态兴奋,偶尔会跟我说,这个是谁谁,玩硬件噪音的,那个是谁谁,什么独立厂牌的运营者。我说,这些人想不想找个工作呢,底薪一千八,绩效另算,创业公司,氛围单纯。刘柳先是哈哈大笑,然后又说,滚吧你。

当天晚上总共三个人演出,第一个人,登台之后,也没说话,打开笔记本,开始放歌,嗞嗞作响,如同耳鸣,毫无旋律,我十分不解地看着刘柳,但她却不看我,专注于那些收废品一样的声响;第二个人,长发垂肩,拿着一把吉他上场,前后跳跃,像是在施法,音量很大,我坐在椅子上都要被掀翻,实在撑不住,于是跑出去透气,门外是一片草地,有人支起炉子烤羊肉串,我闻着很香,很想过去买几串吃,却又觉得不够严肃,于是作罢。第二个人演完之后,刘柳出来找我,问我为什么不继续看演出,我说,理解不了这种音乐,没调,呜哩哇啦,太吵,都是噪音。刘柳在台阶上坐下来,掏出手机,说,找出一篇文章,告诉我说,你看看这个,别人写的乐评,关于刚才演出的那个吉他手,你试着通过文字理解一下。我接过手机来,读道,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吴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山海经》,卷十四,大荒东经。刘柳说,功底不错,这一段里,好几个字我都不认识。我说,以前做过一本关于《山海经》的注释,边做边查,记住不少生僻字。她说,你接着看。我继续读道,山无棱,天地合,肉身坠海,性灵游弋,悬崖景深万丈,斯人流连忘返,只待纵身一跃,便可羽化成仙,抑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这一次,他把吉他当成爱人,把演奏当成了一场交媾,披荆斩棘,浊浪排空,魂飞天外,尘世里魔怪纷扰,我们黄泉路上见。刘柳说,怎么样,写得挺炫吧,作者跟你一样,好像也是沈阳的。我说,这里面他妈有一句是人话么。

演出结束时,已经差不多晚上十点,刘柳又交到一位新朋友,留着长须,脑袋上盘着发髻,一身长衫,有点像道士,他给刘柳买了一杯啤酒,之后就一直站在吧台旁边聊天,连说带比划,眉飞色舞。我看着有点来气,便从侧面走过去,拉了下刘柳的衣服,告诉她说,我有点事先走,你自己回去时,注意安全。屋内放的音乐声音很大,刘柳好像没太听清,我也没管,直接往外走,出了院门,走到水潭附近,刘柳从后面追上来,气喘吁吁,拉住我的衣服,跟我说,你没生气吧。我说,没,看你们聊得挺好,就先不打扰了。她说,还是生气了。我说,真没有。她说,我又没说不走,你等我回去上个厕所。

我点了根烟,望着刘柳折返的背影,雨丝落入水潭里,荡出一圈轻微的波浪,相互侵扰,不断变幻;我闭上眼睛,听见歌声从狭窄的远处传来,低沉的呢喃,铃鼓与提琴,有人喊起口号,几句铿锵的外语,其中又夹杂着尖锐的枪声。刘柳的脚步走远,随后又逐渐接近,我在木桥上,听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在我身前停下,抬头望天,然后说道,什么星悄然坠落而无人见之。我说,什么星。刘柳说,不是问你,这是小说的引文,福克纳的一句话。

当天晚上,我们又走回图书市场,住在对面的客栈里,八十六块钱一宿,不贵,但条件一般,房间全是在地下,走进去像迷宫,转了好几道弯,才找到我们的房间,屋内挺干净,也算宽敞,但没有卫生间,这点不太方便,公共浴室也在屋外,走过去得好几分钟。刘柳让我先去洗,她打开电视,遥控器来回调台,我没直接去浴室,而是又转回地上,出门去超市买了两盒烟、一盒避孕套,还有两罐啤酒,回来开门,把东西扔在床上,刘柳半躺在枕头上,看起来十分疲惫,好像就快要睡着了,电视里还在播着新闻,我把她摇醒,又脱掉她的裤子,轻轻抚摸,她没有回应,但也没有拒绝,我爬上去做了一次,时间有点短,不太成功。做的过程中,她一直眯着眼睛,咬着嘴唇,表情有些不耐烦,刚开始时,我想把电视声音调大一些,她却示意我把电视关掉,于是我们只开着床头的暗灯,周围安静,呼吸声清晰可闻。做完之后,我们躺在床上,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大概十分钟,刘柳说,有点想撒尿,憋得慌,但是不爱出门,还得穿衣服,懒得动。我从桌子下面翻出来一个脸盆,跟她说,往这里尿吧。她伸手关掉暗灯,跨过我的身体,光脚蹲在地上,撒了泡尿,黑暗中的所有声音都极为生动,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十分紧张,心跳很快。尿完之后,她对我说,对不起,酒劲儿上来了,太困,于是又爬到床里面,脑袋顶着枕头,睡着了。我悄悄穿上拖鞋,拿着脸盆出门,长舒一口气,走到卫生间,将尿液倒掉,又冲刷几遍,顺便洗了个澡,回到屋子后,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打开床头灯,掏出包里的那本波拉尼奥,继续看书。

午夜时,书已经读过大半,情节紧张,我愈发精神,毫无困意。刘柳忽然醒来,问我几点了。我说,快一点了,你接着睡吧。她说,睡不着,后背怎么一直发凉。我说,不是你的后背发凉,是这个房间潮气太重,被单精湿,泛着阴气,使点劲儿都能拧出水来。刘柳说,浑身酸痛。我说,要不然这样,你先起来一下,我把外衣和衬衫都垫在被单上面,你再躺上面,多少能好一些。刘柳说,我好像感冒了。我说,实在不行,我们换个宾馆,我兜里也还有些钱,或者送你回家也行。刘柳说,算了,将就一宿,有水么,嗓子发干。我说,忘买了,只有两罐啤酒。刘柳说,来一罐吧,润润喉咙,兴许还能再睡会儿。

我伸手打开一罐递给她,她接过来,小口喝着,我将另一罐也打开,喝下一口。刘柳盯着我说,你不是不能喝酒么。我说,是,酒精过敏。刘柳说,那怎么还喝。我说,我也渴,整个晚上,基本没咋喝水。刘柳说,那你喝完酒后什么反应?我说,也没啥,头晕,脸发红,浑身起红斑,不好受,过一会儿能消下去。刘柳问我,那你现在晕吗?我说,本来不,你这一问,有点晕了。

刘柳喝完了一罐,我喝掉半罐,她把我的酒抢过来,自己继续喝,然后说,刚才我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吧。我说,没有。她说,是吧,当时有点醉,晚上喝的米酒,后劲儿挺大,我们好像做了一次,是吧。我说,是。她说,做完我就特想撒尿,每次都是,控制不住。我说,正常,生理习惯。刘柳看见我手里一直拿着书,问我说,这本书有意思吧。我说,写得不错,氛围恐怖,也像侦探小说。她说,对,你要继续看书吗。我说,看也行,不看也行。她说,不看的话,我们就再做一次,屋里怎么这么冷。我说,好。

开始做之前,刘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能在上面吗,不想躺着,后背还是凉,于是我躺在下面,她骑在我身上,掌控节奏,非常投入,我的状态也比前一次要好些,但好像还是没能让她满意。做完之后,我们分别又去冲了个澡,然后躺在一起,把电视打开,她问我,现在几点了。我说,两点半。她说,我又有点困。我说,我也是,不然闭了电视睡觉。她说,别闭,有个动静,也许睡得更好。我说,也行。她说,再说会儿话。我说,说啥呢,对了,可以谈谈这本《遥远的星辰》,我马上就看完了。她说,不聊这个,说说你的作品,北方故事怎么不写下去了。我说,后来我就毕业了,找了个工作,去郊区写动画片,就没时间继续写了,再说,本来也是写着玩的,没有规划。她说,可惜了,那两篇都挺好看。我说,也就你这样认为吧,当时写得很草率,两个晚上写完,基本没改,就贴上去了,语病错字连篇。她说,这不要紧,主要是有一种很不同的气质,包括你后来写的几个随笔,回忆一些往事,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说不清楚像谁,反正我觉得不错,就几百个字,但每篇都会看好几遍。我说,惭愧,谬赞。她说,北方故事还有吗,再讲一个。我说,没了,就这俩。刘柳说,你别不耐烦啊。我说,就这俩刺激的,剩下的都很日常,吃烧卖,喝羊汤,渍酸菜,涮火锅,北方美食故事。刘柳说,不要这个,要出人命的那种,冰天雪地,白茫茫的一片,总得有点不一样的色彩点缀。我说,没看出来,你的内心原来是这样的。刘柳说,是吧,不信你数一数,看看《遥远的星辰》里面死了多少人。我说,我没有这样的故事了。刘柳说,那你现在编一个。我说,编不了,从小不会撒谎。刘柳说,那得了,我还是走吧,退房,没意思,回家睡觉,明天还得上班。我说,这么晚了,还折腾啥,那我讲一个,我听说的,真假不知,现在头晕,不一定能讲好。她说,好,你说,我闭着眼睛听,等我睡着,你就可以停下了。

我拿出手机,里面存着一篇故事提纲,很久之前开始写的,偶尔会翻出来,改几个字,但始终没有写完,我压低嗓子,盯着屏幕讲道:故事主角,年龄跟我相仿,名叫孙程。其父孙少军,年轻时下过乡,是七一届知青,在青年点与其母相识,回城之后,通过祖父的安排,同在线路大修段上班,随后两人结合,次年生有一子,即孙程,早产,体重刚过四斤,后虽精心照顾,仍瘦弱多病,不比同龄者。

八十年代末,其母托人调动工作,从此远离生产一线,转至附属医院的行政部门,较为忙碌,孙少军由于性格原因,在工作中常与领导发生争执,时而激烈,难以调和,遂申请停薪留职,坐火车去南方,学做生意,观察数月,背回来几捆皮鞋,回到沈阳时,正值冬至,走街串巷,一双也没卖出去,心灰意冷,之后染上麻将癖好,经常彻夜不归。偶尔也会出门赚钱,穿着崭新的皮鞋去蹬倒骑驴,在火车站附近拉脚儿,或去家具城对缝,赚到钱之后,除简单贴补家用之外,大部分都浪费在赌桌上。

三年之后,其母与一年轻医生交好,并再次怀孕,便与孙少军离婚,法院将孙程的抚养权判给孙少军,他开始跟着父亲一起生活,这一年里,孙程刚满七岁,默默目送母亲离开,没有叫喊,也没流泪。也是在此时,祖父双耳发聋,城区改造伊始,四面拆迁,他每日处于巨大的崩塌声响中,却置若罔闻,面容严峻,半年之后,祖父去世,葬礼冷清,悼者寥寥,火化前夜,孙少军彻夜赌博,输光现金,没钱买骨灰盒,只得从家中带去月饼铁盒,焚化过后,将其骨灰铲碎,再倒入其中,铁皮滚烫,盒盖上四字,花好月圆,孙少军捧着返程,狼狈不堪。

周围平房均已拆完,只有他们一幢矗立街边,从旁边的楼顶拉来一条长长的电线,在风雨里飘荡。父子二人相依为命,葬礼过后,孙少军痛定思痛,改邪归正,借遍故人,兑下来一家抻面店,开在卫工街的桥头,当时此地是铁西区的物流中心,跑车的司机、装卸的力工、养车的老板,都在此聚集,人声鼎沸,形似陆上码头。孙少军起早贪黑,苦心经营,一年下来,收入颇为可观,家庭经济状况有所缓和,但仍住原址,没有搬迁,旁边的高楼在一夜之间站立起身,庞大坚固,遮住全部阳光,如巨人一般,日夜俯视着这间旧屋。

经营饭店期间,孙少军与外地女服务员吴红产生感情,搬至一起生活。好景不长,夏季某日中午,两方物流人员,同在他的饭店吃饭,发生冲突,互不相让,发生激烈争斗,打完一场之后,又迅速集结人员,再战一轮,警车鸣笛,一哄而散,只留几人倒在血泊之中。其中一位伤者被砍十三刀,没抢救过来,孙少军也受到牵连,不得不将店关掉,从长计议,又回火车站拉脚儿。

拉脚儿也分帮派,东西南北,各有势力,孙少军性情愈发孤僻,不愿加入任何一方,只在周边拉些零碎的活计,三五块钱,积少成多,回家悉数交给吴红。吴红也出去打零工,她年龄不大,但幼时吃过苦,为人勤快,懂得节约,规划合理,所以日子得以维持。

一九九六年的春节,整个沈阳都极为萧条、冷清,没有一丝过年气息。早在几个月前,政府颁布禁放令,限制极为严格,周边各大鞭炮厂早已停止生产,市民没有合法摊位可以购买鞭炮,只有零星的私人爆竹厂还在运转,吴红当时在一家这样的工厂上班,每日隐蔽生产,产量小,销路堪忧。临近除夕,厂长宣布由于销售情况惨淡,产品积压过多,提前放假,工资只发一半,至于另外一半,或以鞭炮等值抵还,自寻销售出路,或等来年境况改善时,厂里再弥补回来。

吴红回家与孙少军商量半宿,决定还是要鞭炮,卖一分钱是一分钱。次日凌晨,两人头顶大雪,蹬着倒骑驴,拉回一车鞭炮,火药味道极为香浓。当天下午,吴红与孙少军分头行动,各自提着皮箱,箱里装满各种鞭炮,在市集的角落处贩卖,半天下来,吴红拖着空箱归来,鞭炮售空,神情兴奋,而孙少军只卖掉一捆闪光雷。吴红问他,卖得如何。孙红军骗她说,虽然没你多,但也不少,明天拉脚儿回来,我再继续去卖。

朗月当空,吴红与孙少军历尽疲惫,很快入眠,孙程却悄无声息地起了床,他其实一直没睡着,眼瞪天棚,内心兴奋。起床后,他披一件外套,又从抽屉里取出一盒火柴,拖着孙少军的皮箱,只身出门,绕到屋后,将箱子打开,划亮一根火柴,就着火光,开始翻捡鞭炮,他挑出一些不会发出大的声响的,逐一燃放。孙程又紧张又兴奋,先是将数支呲花插在雪堆里,间距平均,形成一排,按顺序从尾部点燃,星火绽放,大地开花,连成一片,十分壮观;再点燃几个纸蜜蜂,旋转上升,照亮空中的烟雾,又跌入到黑暗里;最后放的是细长的魔术弹,他夹在栏杆上,小心点着,然后手持尾部,斜射入空,一颗颗魔术子弹,冲得极远,在空中绽放又消逝。放完这几只鞭炮,孙程又将剩下的整理好,重又拖回屋中,蹑手蹑脚,上床睡觉,闭上眼睛,光的魔术仍在他眼前浮动。

火灾发生时,孙少军和吴红还都没有起床,外面烟雾极大,但不见明火。孙少军闻到烟味时,叫醒吴红,两人一起望向窗外,没发现任何异常,再穿上拖鞋转向屋后,发现未竣工的大楼里,某层烟尘滚滚,孙程此时睡得正熟。他住在里屋,隔音较好,所以消防车来时,并没有吵醒他,后面的警车赶来时,他也还是没有醒。

刘柳轻微的鼾声响起后,我仍未停止自己的讲述,尽量维持着平稳的语调,我说得口干舌燥,伸手拿来刘柳身边的啤酒罐,可惜里面已经空了,只剩几滴,我将最后几滴倒在舌头上,放平枕头,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刘柳已经从外面买好早餐回来,几个包子,两杯豆浆,她穿着整齐,还简单化了妆,跟我说,不知道你爱吃什么馅的,随便买了两种。我说,都行,不挑。刘柳又问我,你等会儿去干吗?我说,看你安排。她说,别看我,我得去上班。我说,那我吃完也走,公司刚开,很多事情要处理。她说,祝你顺利,有件事情,咱们还是说清楚为好。我说,什么事情。她说,昨天晚上,我有点喝醉了,所以我们发生的事情,不可能变为常态的,希望你理解。我说,行。她说,我觉得我们还是当成普通朋友相处,这样比较舒服,我这个人吧,对进一步的关系比较惧怕,你别怪我,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说,不怪你。她用吸管扎开豆浆,一口气喝掉大半杯,最后说道,你吃吧,吃完可以再休息一会儿,我得先去上班了,中午十二点前退房就行,这你都知道吧。

刘柳离开之后,我想来想去,心情愈发糟糕,饭也没吃,蓬头垢面地出门退房,然后坐上地铁,回到肖雯租的办公室里,趴在桌子上睡觉。中午,肖雯打过来电话,问我王阳明的剧本写得怎么样了,那边十分着急。我说,还没写完,时间不够。肖雯说,梗概总有吧,大致内容先发给对方看看,要快。我说,梗概也没有,他的生平也不复杂,几句话就讲完了。肖雯说,你要是这个态度,咱们没办法合作了,我真的很失望,昨天你一直也没在办公室。我说,那是特殊情况,我现在就写,你别急。

挂掉电话之后,我开始整理资料,参照相关书籍,撰写内容梗概,一口气连写两集,然后将文档传给肖雯,不知不觉,已是傍晚,光线垂落,我下楼准备吃饭,忽然刘柳又打来电话,我犹豫了几秒钟,还是选择接听。刘柳说,下班了吧,今天忙完没有。我说,暂时告一段落,正准备去吃饭,要不要一起。她说,不要,我今天忽然想起来,昨天后半夜,你是不是给我讲了个故事。我说,是。她说,好像还挺有意思,但我听到一半睡着了。我说,你听到哪里。刘柳说,好像是有个小孩,半夜出门放鞭。我说,后面我还没讲呢。她说,那我就放心了,有机会把故事讲完。我说,不讲了,后面没意思。刘柳说,爱讲不讲,也没求着你。我说,也不是这意思,你要非得听,那改天我就继续讲。刘柳说,写出来也行。我说,真没时间,欠了一堆稿子。刘柳说,不说这个了,昨天的演出你觉得怎么样。我说,听不懂,又乱又吵。刘柳说,实验音乐,其实是很讲究结构性的。我说,理解不上去。她说,你不是音乐学院的么。我说,是,但我学的也不是音乐,平时也不怎么爱听歌,听也是流行歌曲,或者电视剧插曲。她说,什么电视剧。我说,很多,小时候看《倚天屠龙记》,马景涛主演,里面的歌就都不错,滚滚的红尘翻呀翻两翻,天南地北随遇而安,这剧里面,我最喜欢光明左使杨逍,武功高强,却甘愿为情所缚,看完之后,对孙兴这个演员也很有好感,后来他还演过个喜剧,太白金星,叫什么来着,对,春光灿烂猪八戒,主题曲也好听,好春光不如梦一场,梦里青草香,你把梦想带身上,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还有轻风吹斜阳,最后一集,小龙女死了,一生坎坷,总共没过几天消停日子,最后还要奉献自己,家人朋友都在哭泣,十分惋惜,却也无能为力,后来响起主题歌,唱得真他妈的好啊,相聚短暂,人来又人往,轻风吹斜阳。

我连续工作赶稿,只能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周日早上,还没睡醒,肖雯便提着几个箱子闯进来,箱子里装的都是办公用品,笔记本、打印纸和各种颜色的笔,大概是从出版社顺过来的。她看着我的眼神,解释道,我们刚创业,资金有限,得省着来。我说,收到应聘简历了么。她说,公司没注册,招聘信息不让发,不过从出版社的邮箱里挑出来几份,已经打电话让他们过来面试。我说,今天面试?她说,对。我说,不早跟我讲,怎么也得换件干净衣服。她说,记住,我们招人不容易,不管来的人怎么样,一定要先把他稳住。

肖雯在上午总共约了三个人来面试,结果只来了一个,男的,比我大八岁,讲话口齿不清,简历后面附上小学征文大赛的复印件,告诉我们,正是这篇获奖征文,让他决心要走上文学之路。我说,我这边不提供走上文学之路的途径,事实上,我们只需要能干活的,逻辑清楚,文字通顺,有基本的语文能力,会改写,把一段话的意思,用另一种表达方式讲出来,使其不涉及版权问题即可。肖雯赶走这个应聘者后,表情失落,问我,怎么我们要做的就是这个事情么,我还以为可以改变产业模式,成就一番新事业。我说,怎么可能呢,按照现在的趋势来看,这个事情做起来,只会越来越难,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肖雯说,现在想想,有点后怕,对形势判断有些失误,之前谈了一个系列的历史小说,王沛东写的样章,对方很满意,昨天忽然打电话说这条产品线不做了。我说,王沛东也会写书啊。肖雯说,会,他以前还攒过几本畅销书的稿子,我就是跟他约稿认识的,只不过现在不怎么干了,只想写自己的作品。我说,写出来了吗。她说,还没有。然后又说,我最早找你合作,就是因为觉得你跟他有点像,但见面发现不一样,你比他更踏实一些,他现在还写诗呢。我有点不服,说道,我也写啊。她说,真的假的,背一首我听听。其实我从来也不写诗,她让我背时,我脑子一片空白,忽然想到波拉尼奥书里的那位杀手的短诗,便稍加修改,背给她听:死亡是友谊——死亡是成长——死亡是爱情——死亡是洁净——死亡是我心——拿走我的心吧。肖雯听后愣了一会儿,回味许久,然后说,行啊你,写得不错。

我们点了一些外卖,在办公室里吃午饭,饭后,肖雯说有点困,想眯一会儿,便脱掉鞋子,回到里屋,倒在新买的简易沙发上。我在电脑前写文,状态不错,期间喝了一大杯浓茶,上了两次厕所,从门外偷看肖雯几眼,发现她还没醒,睡得很香,我虽有些心神不宁,但还是忍住冲动,没有进去骚扰,继续回来工作。下午三点多,门铃响起,我打开门,发现王沛东在外面,拖着行李箱,他问我,肖雯是不是在这里。我说,在里面睡觉呢,你快进去看看,好几个小时了,别再醒不过来。

王沛东悄声进来,把箱子放在门口,坐在阳台上的塑料椅子上抽烟,跟那天晚上的姿态很像,我过去把窗户嵌开个缝,他也递给我一颗,我在对面坐下来,闻见一阵酒气,便问他,喝了多少。他说,半斤多一点儿。我说,提着箱子要去哪。他说,要回老家一趟,跟肖雯道个别。我说,回家有事情。他说,女儿的事情,老毛病,又住院了,回去照顾一段。我说,不知道你们还有个女儿。他说,不是肖雯的,是跟我前妻生的,小学三年级。我说,学习不错吧。他说,数学不行,勉强及格,语文那是没得说,每篇作文都要上墙,这点随我。我说,听说你在写自己的作品。他摇了摇头,说道,别提了,没写出来。我劝慰说,别灰心,慢慢找状态。这时,肖雯从里屋走出来,眼神惺忪,看见我们坐在阳台上,眉头一皱,没有说话,径自走回屋里,王沛东连忙跟上,肖雯想从里面关门,王沛东在外面推门,僵持一阵,王沛东还是进屋了,两人关门说话。屋内隔音不好,我在外面偷听,好像不太礼貌,于是我烟灰倒在外卖袋里,又下楼扔掉垃圾,在小区里转了十几分钟,才又上楼,听见两人好像在屋里争吵,我戴上耳机,继续工作,半个小时后,他们从屋里出来,王沛东拖着箱子离开,肖雯眼睛肿着,跟他一起下楼,没多大一会儿,又回到屋里,坐在电脑前,用外接音箱看综艺节目,音量很大,十分嘈杂,我完全没法工作,心神不宁,只好挎上背包,直接出了门。

我在地铁站里给刘柳发信息,问她在干吗。刘柳回复我说,跟朋友吃饭。我说,我能去吗。她先是说不太方便,然后又说,你来吧,其实我没跟朋友吃饭,自己在家呢。我从超市买了一条鱼,又凭记忆走到她家附近,但记不清具体是哪座楼,给她打电话,说已经到楼下了,但找不到具体是哪里。刘柳说,对不起,现在又出门了。我说,没关系,今天本来是想把故事给你讲完。刘柳说,什么故事,噢,半夜出去放鞭的那个。我说,对。她说,电话里说行么。我说,不太方便,有点长,那还是下次。刘柳说,别动,我看见你了,你手里拎的是什么。我说,一条鱼,准备蒸着吃。她说,上来吧,看见我没有,我的窗户开着呢,在这里。

鱼在超市已经收拾利索,我在两面抹好盐,准备上锅蒸熟,我问刘柳有没有葱姜,可以切一些放上面,去腥提味,她说从来不在家做饭,连盐和酱油都是隔壁那对情侣的。蒸好之后,我们回到她的房间里吃鱼,腥味很重,我有点吃不惯,刘柳也觉得难以入口,问我这是什么鱼,我说,鲈鱼,她说,我看着怎么不像,我说,这是花鲈,相对少见一些,背鳍有黑色斑点,斑点随年龄的增长而减少。她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说,我以前在超市打过工,负责水产部门,每天称鱼喂龙虾。刘柳说,经历挺丰富。我说,你呢。她说,没啥经历,在河北读书,三流大学,毕业后因为喜欢文艺,爱看演出,来北京随便找了个工作,已经快两年了。我说,准备一直在北京么。她说,不知道,想出去旅游,但没有钱,你的故事没有讲完呢。我将手伸过去,抚摸着她的后背,说,要不然,完事再讲。刘柳甩开我的手臂,又跑去电脑前,背对着我,不再说话。我掏出手机,倚在床上,叹了口气,屋内安静得让人无法适应,我清清嗓子,刘柳也没有回头,我继续为自己讲述。

外面传来一阵响动,孙程在梦里听得并不十分真切,他翻几个身,继续睡觉,再醒过来时,孙少军已经被带走调查,连同那些没卖掉的鞭炮,一并清缴。吴红抹着眼泪烧煤炉,面对孙程的询问,无法开口,似乎觉得这场大祸是因自己而起,她默默做好早饭,在桌上摆好两副碗筷,自己没吃,然后出门蹬上倒骑驴,独自去车站拉脚儿。

在这一天里,以及接下来的几天里,孙少军和吴红都没有回来,孙程在同学家吃了几天饭,又从炕琴里翻出几十块钱,买了数袋速冻馄饨,每天早上煮五个,中午十个,晚上八个,馄饨几乎没什么馅,姜味极重,汤料里都是味精,吃到后来,喉咙极为不适。第六天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九,孙少军放回来了,案件基本查清,烟花爆竹引燃楼板上的油漆和装饰材料,没有人员伤亡,损失不算惨重,但加上非法经营贩卖违禁品,数项并罚,家底几近掏空。

孙少军回家之后,吴红仍未归来,又去报案找人,春节期间,相关部门放假,直到大年初七,各部门正常运转,孙少军才得到消息:吴红在火车拉脚儿期间,正逢年关,收容遣送站来查三证,凡是不全者,一律拉走,装上轻货,去郊外自留地里干活,吴红解释不清,又有抵抗情节,被直接拉走,进行劳动改造。

家中少人,没法过年,孙少军心神不宁,孙程战战兢兢,二人将吴红接回家时,已经出了正月。父子进站领人,满屋都是信纳水的味道,进门处挂着工作人员名单,由于日光长期斜照,照片已经泛白,但看来更为苍凉、恐怖。在九十年代,收容遣送站有执法能力,抓放一套系统,抓吴红的是副站长杨树,位于名单的第二行,戴着眼镜,五官模糊,脸颊上的肉往下坠。孙少军一直等到当天下午四点,杨树才回到站里,满身酒气,语气不耐烦,本要在上面签字时,几番犹豫,孙少军上前,递烟赔笑,好话说尽,杨树抬着眼睛问,吃喝拉撒都在我这里,怎么一点表示也没有。孙少军刚缴过罚款,倾尽口袋,不过几张毛票,攥着堆到杨树面前,杨树看着孙少军,嘴角一歪,大手一横,将毛票掸在地上,起身反手又抽孙少军一个耳光,响亮无比,绿门大敞,声响回荡,然后他缓缓坐下,盯着孙少军看,孙少军捂着半边脸,不敢发作,杨树低头划拉几笔,签下名字,说了一句,滚。孙少军拿着单据,扭头走出两步,又转回身来,低头仔细收好满地毛票,孙程此刻就在门外,呆立半晌,不知所措。

三人头发蓬乱,眼眉挂霜,从东陵骑回铁西。吴红坐在板车后端,神情呆滞,已无人样,讲话反应极慢;响亮的耳光仍回荡在孙程耳畔,他似乎深陷于时间漩涡之中,那一幕在其脑海反复播放,生动而清晰;孙少军满眼血红,呼吸粗重,似发怒之虎,在冰面上奋力蹬车,经转弯处,轮子打滑,车身倾斜,三人全部滚落在地,黑雪沾身,满脸印痕。回家之后,孙少军生火烧炭,炉膛滚烫,红光映照,三人坐在桌边,吃光最后一袋馄饨,家中从此一无所有。

收容遣送期间,男女混杂,疯者无数,日夜颠倒,吴红受到数次侵害,有苦难言,随后一段时间里,精神虽恢复不错,但有些妇科疾病,难以治愈,吴红时常因此饮泣,几欲自杀,孙少军反复劝慰,出门借钱,带她去医院检查,由于费用高昂,治疗时断时续,始终未见好转。同年六月,孙程参加小升初考试,成绩中上,缴纳九千元便可去读重点中学,但这笔钱对孙少军来说,的确很难负担,亲朋已经借遍,其生母当时下海经商失败,又再度离异,只身带着女儿生活,对此也是无能为力。

隔壁情侣下班回来,脱掉鞋子,互相说着话,有来有往,像是在争吵。刘柳转过头来,跟我说,嘘,不要让他们知道你在这里。我说,好。她说,我放个音乐吧。我说,别了,不想听。卫生间传来一阵水声,我说,他们在洗澡吧。刘柳说,对,他们总在一起洗,很长时间,特别不方便,有时候还在里面弄一次,声音很大。我说,那我们出门走走。刘柳说,也好。于是我穿好衣服,轻手轻脚,跟着刘柳来到门外。我们悄悄往楼下走,我在前面,她在身后,走到二楼时,感应灯忽然灭掉,一片漆黑,我的脖颈上感受到她的呼吸,她几番跺脚,大声咳嗽,但灯仍未亮,我默默向后伸出手去,她在黑暗中抓住我的手,小心前行,在走出楼洞的一瞬间,又松开了。我们走在路灯之下,光线昏黄,路上来往的行人车辆很多,我们一起向地铁站走去,路上遇见水果店,我买了两个进口苹果,红得不像话,递给刘柳一个,她简单擦了擦,张嘴便咬一口,声音清脆,风吹过来,我们走得愈发轻快,像在水里穿梭,空气波荡,景物漂浮,这样的夜晚我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了。

一九九六年七月八日,沈阳卷烟厂发工资,早上八点三十分,司机艾晓峰,保卫干部刘国喜,女出纳员彭璐,开车去附近银行提款,共计二十一万五千。回程途中,始终有辆出租车紧随其后,红色拉达,辽A牌照。早上九点,提款车开进厂门,拉达在厂外急刹车,跳下来两个人,戴着前进帽和白口罩,身披蓝大褂,掏出改造后的猎枪,大步上前,将艾晓峰和刘国喜当场打死,然后去后车厢里拎钱,抢得巨款后,临走之前,又将自制猎枪从车窗伸进去,照着脑袋又补一枪,逝者满脸铁砂,不成人样。二人随后跑出厂区,直接回到出租车上,迅速逃离现场。案发后一小时,在铁西区重工街的居民区发现歹徒丢弃的出租车,车的后备箱里发现出租车司机尸体,经勘察系被尼龙绳勒死。

孙程去学校报到那天,骑的是二手山地车,孙少军从滑翔二手车市场里收过来,二百六十块钱,骑着很沉,但可以变速,孙程一路来回调节档位。孙少军没跟他一起,自己坐着公交车来的,他穿着以前的工作服,站在教室外,跟其他家长一样,望向室内,报到当天不必上课,每个人要做个自我介绍,孙少军侧耳倾听,孙程的介绍非常简单,显得有点没信心,他站起身来,红着脸,支吾着说,我叫孙程,没啥爱好,希望在未来的三年里能跟大家成为朋友。

一九九六年十月十五日,早上八点四十五分,一辆取款车停在皇姑区敏江街的华山信用社门前,迎面驶来一辆天津大发面包车,辽A牌照,在两车相聚五米之时,面包车上突然下来两名蒙面歹徒,戴着前进帽和白口罩,身披蓝大褂,手持猎枪,将取款车司机和押运员逼住,随后将装有二十七万元现金的皮包抢走,动作极快,前后过程不足两分钟。当天,警方在铁西区德工街附近楼群里发现歹徒抛弃的面包车。随后,又在于洪区的苗圃里发现面包车司机的尸体。

吴红的失踪非常偶然,没有任何征兆。孙程骑车放学回来,便看见自己家的屋子塌掉一半,烟囱已经倒在地上,他进屋一看,吴红并不在家,而这几天,孙少军正去外地帮朋友忙,孙程联系不上,于是他只好住在剩下的半间屋子里,天气很冷,他睡不安稳,夜晚能听到砂土下坠的沙沙声响。孙少军出门回来后,见此情况,父子二人在附近租了一套房子,将屋内的摆设逐一搬入,孙程举着吴红的病历,问还要不要,孙少军叹了口气,说,先留着吧。搬完家后,孙少军掏出两千块钱,交给孙程,说省着点花,自己还要出去一段时间,你照顾好自己。

一九九七年三月九日,沈阳阀门厂经销部主任姚远帆,欲购入一台轿车,其妻子上午去机动车交易市场看好一台,并与卖车人到银行取得十三万元现金,送回经销部,之后又转去另一家银行取钱,两名歹徒从银行尾随而来,先是买阀门为名,进入销售部,查看情况,并未引起当事人注意,随后,两名歹徒走后不久,又戴着摩托车帽再次来到经销部,姚远帆见势不妙,将一袋现款全部倒在地上,歹徒举枪打到了姚远帆的左肋,然后持枪胁迫卖车人,让他将从地上一一拾起,作案时间较长。随后,两名歹徒骑上一辆红色摩托车逃离现场,行驶至泵业市场附近,与一辆正常行驶的厢货相撞,两名歹徒均受轻伤,提着钱袋,准备逃脱,未遂,被逮捕归案。据调查,两人本是兄弟,名为肖知仁、肖知礼,肖知仁原为线路大修段职工,后因单位精简人员而下岗,在南站拉脚儿、打零工,肖知礼原为五金商店售货员,后商店关张,他开过几年出租车,现无业。

吴红失踪之前,有一段时间在家休养身体,附近有个十三路教堂,毗邻菜市场,有一次,吴红买完菜后,随着人群进入教堂,尖顶高窗,有专门人员发饼干,吴红攥在手里,汗水浸透,也不敢吃,场地宽阔,琴声抚慰胸怀,有人站在讲台上,给大家讲道理,声音洪亮,像晚会歌手,有的道理吴红能听懂,有的听不懂,但去了一次,还想去第二次,后来变为常客,别人唱歌,她不唱,听完道理,提着菜回家,复述给孙少军父子,她说,少军,耶稣今天讲,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来,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孙少军说,一句没听懂。吴红又说,不要含怒到日落,太阳下山了,只有你一个人还在河边,抽打水浪,徒劳无功,风总会将水面抚平。孙少军想了想,说,耶稣没认出我来,河边的不是我,我在水底。

审讯过程中,肖知仁、肖知礼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并由此引出七八、八一五两个案件,同时,他们也交代出另一位犯罪嫌疑人,肖知仁曾经的同事,后来的同行,下岗职工孙少军。隔天,警方将孙少军在家中抓捕。前两次案件抢劫所得,孙少军基本作为家用,另一部分存在炕琴底层,用报纸包着捆好。肖氏兄弟两次作案得手之后,逃去南方,很快挥霍一空,回来之后,来找孙少军策划下一次行动,孙少军拒绝参加,肖氏兄弟手里握有猎枪,三番五次以家人作要挟,并雇人将孙少军家的平房凿得半塌,此后,孙少军为防备起见,联系上另一条通路,出门去买枪,他并不想杀谁,只是为了能对肖氏兄弟起到一定的制衡作用,但在外被卖家蒙骗,付款之后,却没有买到枪,失望而归,这是他在提审时所讲的话,警察去家里搜,翻天覆地,脏乱一片,也确实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物品。

孙程坐着公交车去德胜火葬场,花一千块钱买了个骨灰盒,黑檀木制,四壁盘龙,典雅大气,回来准备将月饼盒里的骨灰换到新的骨灰盒里,他抬起沉甸的月饼盒,用指甲扣开月饼盒,相当吃力,打开一看,发现里面不只有灰烬、碎骨和泥土,在最下面,还埋着一把枪,新五四式,旁边还有一个小塑料袋里,拉着封口,里面装着五颗子弹,他看了半天,将枪放在新骨灰盒的下方,灰烬、碎骨和泥土洒落覆盖其上,严密盖紧,又以红布包裹几层,放在皮箱里,出门坐车,去跟他的生母一起生活。孙少军被枪毙之后,孙程想去取回骨灰,孙母始终没有同意。此时,孙母又另组家庭,生活不便,孙程放弃读书,开始四处打工,自力更生,开始在超市打工,后来换在新华书店理货,每月工资一千二百块,他在附近租一间四百块钱的单间,剩下的钱基本用来买书,堆在地上,彻夜阅读。刚上初中时许过的愿望并未实现,他没有跟任何人成为朋友,性情愈发内向,工作之余,与同事少有交集,基本只在看书,有以前的同学来逛书店,见过他几次,举手打招呼,他却避到一旁不理。次年冬天,他所租住的房间暖气漏水,十分严重,他回家推门,满地散发着白色热气,那些书在锈水上漂浮,像一艘艘搁浅的船只。

我退掉临时租的插间,彻底搬到办公室来住,黑白颠倒,每天除了睡觉之外,凡是醒着的时候,都是一边抽烟一边干活。肖雯来看过我两次,第一次来检查进度,跟我说,现在不好招人,让我自己多做一些,尽快出活;第二次来的时候,我打印出来一摞稿件,准备让她带走,交稿审核,另外又做出几个新的选题,肖雯简单翻两页稿子,坐在凳子上,跟我说,能不能研究个事情。我说,啥事儿。肖雯说,王沛东回家照顾孩子,这次情况不太好,需要一笔治疗费用,我的钱都投在这里了,实在没了,最近社里还有一笔稿费,我催一下,应该很快会开过来,你看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先借用几天。我想了想,说,倒是可以,但能不能也稍给我留一些,最近手头也不太宽裕,其余随便。肖雯听后很高兴,说,那是一定的,等我消息吧,谢谢,谢谢。

肖雯说完刚要走,我站起身来,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笑着说,要不别走了,等下一起吃饭。肖雯看着我的眼睛,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心思。我说,实在是太无聊了。肖雯一脸苦相,说,求求你,别添乱了。我叹了口气,便松开她的手,独自下楼散步,肖雯在屋里,不知道在给谁打着电话,临走之前,电话接通了,她开始说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方言,语速很快,像在吵架,我轻轻把门关上。

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刘柳联系过了,自从上一次她把我送到地铁站后。第二天,北京下过一场大雨,水淹低地,我们从此失联,我发信息她不回,打电话也没接,连续两天,我便放弃了,想起曾经在一起的数个夜晚,仿佛梦境一般,潮湿而黏腻。那天在地铁站分别时,刘柳说,我有一种感觉,孙程这个人,好像也认识,怎么好像你故事里的人,我都认识。我说,不必这么跟我套近乎吧。她说,不是,是真的,从前你写失踪的出租车司机,前几天我妈打电话,也讲了个类似的事件,不过是发生在我们老家,齐齐哈尔,司机失踪,全城寻找,最后也是枯井里发现,不过最后警方鉴定为自杀,种种迹象表明,他是自己投的井。我说,你信么。刘柳说,当然不信,怎么可能啊。我说,我信。刘柳说,别打岔,这个孙程,我总觉得也很熟悉,上次你讲完,我还梦见过一次,跟我一起困在湖底,我们想上岸,但却不知该往哪里游,湖面结冰,太阳照在上面,金光折射,但里面却依旧很冷,四处都找不到出口。我说,最后一趟车要来了,你们慢慢找,我先走一步。

我独自在外面吃过饭,又回到办公室,肖雯已经离开,我坐在电脑前,想把给刘柳讲的故事写出来,却不知从何开始。只有一辆红色出租车,不停地在我脑海里闪过,拉达,手动挡,辽A牌照,从巷口拐出,开得飞快,两边灰尘都扬起来,里面坐着三个人,坐副驾驶上的人,满头大汗,将车窗摇下一半,朝着我这边看,我骑着山地车,与其并行,风将我们身上的汗水一并吹干,我看见他张了张嘴,仿佛要对我说些什么。

几天之后,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挂掉两次后,还在不断打来,我只好接听,发现居然是刘柳,她在电话里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办公室里,立水桥附近。她解释说,这是她老家的号码,前段时间,刚回了趟老家,家里有点事情,回来之后,发现租的房子漏水,没办法住,跟房东吵了一架,随后退房,现在没地方住,能去你办公室对付两天么。我说,不太方便吧。她说,好,那我再想想办法。我犹豫一番,又说,要不你过来吧。

刘柳来找我时,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出过门了,这几天里,我在尽量减少开销,在我的银行卡里已经取不出来整数时,肖雯打来一千块钱,我拨去电话,本想让她多打一些过来,毕竟前一部的书款,再加上接下来这本的预付款,总数应该有近万元,但肖雯没有接电话,晚上我又打,还是没接,于是我发了条信息给她,措辞半天,想让她尽量照顾周全,我这边也比较为难。我躺在沙发上过夜,第二天早上醒来,翻开手机,发现肖雯还是没有回信。

第一个晚上,刘柳睡在屋里的床上,我睡在沙发上,她洗漱时,神情犹豫,动作有些警惕。我说,你放心休息,我现在没有多余的想法。刘柳说,不是这意思,我没有要防备,不然我就不来找你了。我说,你洗完好好休息,我继续写稿。刘柳说,这次回家,其实是去处理我爸的丧事,烧百天。我说,节哀。刘柳摆摆手,说,我跟我爸没啥感情,很小的时候,他跟我妈就离婚了,我一直跟着我妈过,这次又去烧我爸生前的一些东西,发现许多火车票,从齐齐哈尔到沈阳的,临住院之前的一段时间,他往返许多次,我没想明白,他去沈阳做什么呢,我家在那边也没有亲戚。我说,这我怎么知道。她说,想不通,唯一我想到的,就是许多年前,也是离婚之后,他去沈阳打过两年工,在建筑工地,说是在郊区盖别墅,但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说,别墅的名字叫什么。刘柳说,记不住了,就知道旁边有座山,有一张我爸的照片留念,站在山底下,背后的山有两峰,并排矗立,酷似两个耳朵。我说,那可能是马耳山,在沈阳南郊,我也去过。刘柳说,现在是什么样呢,以后也带我去看看。我说,开发成种植园了,可以采摘草莓,一百一位,进去了草莓随便吃,吃多少都行,能管饱。

次日中午,我还没醒,便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刘柳跑去开门,进来一对中年夫妻,我勉强打起精神,问他们是谁。他们说是房主,准备来收回房子,提醒我们要尽快搬走。我说应该还没到期吧,押一付三,这个房子刚用没几天。他们说,房子是肖雯租的,她昨天打来电话,说家里有事,急需用钱,房子暂时没办法继续租了,押金可以不退,但希望我们把付过的租金还她一部分,我们今天过来收房,她没跟你说么。我说,没有,你等一下。我又给肖雯拨去电话,还是没接。刘柳站在一旁,看着我,我想了想,对房主说,给我一天时间,明天我就搬走。

房主走后,我跟刘柳说,要不要出去找房,我们合租一间,节约成本,但也难办,我的钱被肖雯借走一部分,所剩无几。刘柳说,她是还有一些钱,但是不多,不过要再考虑一下,目前没有住处,工作也已经辞掉,这样的情况,继续留在北京,意义也不大,不如回老家休息一阵,再从长计议。当天晚上,我取出最后的一千块钱,本想请刘柳吃一顿好的,结果她说不饿,只在楼下超市买了几袋零食和啤酒,她躺在沙发上,我在网上找房子,她跟我说,这次回来时,发现房间漏雨,满屋潮气,墙壁挂着水珠,当时想起来你讲过的孙程,由于暖气漏水,他家的书都被泡在水里。我说,对。她说,我的书虽然没那么严重,但有一些也已经变形,我打开门,看了一眼,一本都没拿出来。我说,书湿后,先将水擦干,再放在冰箱里的冷冻室里,几个小时后取出,这样就不会产生褶皱,生活小窍门。刘柳说,孙程的那些书,放在冰箱里了吗?我说,没有。刘柳说,那些后来怎么处理了。我说,晒干之后,卖给废品站,一本不留。我关上电脑,点了根烟,继续为她讲述。

孙程从书店辞职后,买来一张假文凭,文科专业,较难识别真伪,之后去各中小公司面试,撰写药品和保健酒的宣传文案,轻车熟路,无奈后来公司倒闭,他又去动漫企业面试,开始创作动漫脚本,撰写梗概,也帮忙划定分镜,工作地点本来说是在浑南,老板提出集体创作概念,包吃包住,待遇优厚,孙程没有犹豫,整理行囊,坐上客车来到沈阳南郊村落,背靠山峰,在此安营扎寨。

他们住在一户大院内,主人是老板的亲属,一对老年夫妇,退休后来到这里,养一条狼狗,在后山也有菜园,这对老年夫妇负责员工饮食起居。第一天晚饭之前,张姓老板介绍说,这是我老舅,姓杨,从前是国家干部,也有点文化水平,大家以后叫杨老师就行。孙程也跟着大家叫杨老师,杨老师举起杯酒,站起身来,对大家说,别叫我老师,不敢当,我比你们大一个辈分,本名杨树,大家叫我杨叔就行,以后有问题尽管找我,别客气。孙程遥远而模糊的记忆,被一点一点唤醒,响亮的耳光,从前反抽过去的肉手,如今正举着酒杯,神态拘谨,目光慈祥。他看着眼前这张脸,想道,原来这么多年,自己真的活过来了,辍学之后,无论在哪里工作,浑浑噩噩,每一天过得都像同一天,他想起孙少军说过的话,生活在水底,如今他好像有了一个浮上来的机会,这一瞬间的想法,使他打个冷战。杨树喝完半杯白酒,晃晃悠悠地坐下,沉默不语,不再刻意维持笑意,脸上的肉耷下来,布满褶皱,看着很像一条年迈的狗。

孙程被苏醒的一刻所震慑,无数念头持续上涌,他开始竭力去躲避,每天辛勤工作,查看资料,撰写脚本,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过去的仇怨,但在夜深人静之时,他还是控制不住,他曾读过一本小说,其中的一段对话在他的心里无尽地重复着:

甲:您最好别杀了他,这种事会毁了我们的,您和我,再说也没必要,那个家伙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了。

乙:这事不会毁了我,相反,会给我带来资本。至于说他不能再伤害任何人,我能对您说什么呢,事实是我们不知道,也无从知道,您和我都不是上帝,我们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仅此而已。

几个月后,公司经营不善,没有持续的投资进入,张姓老板决定就地解散,由于事先跟职工没签合同,所以他只赔付极少一部分,作为众人的酬劳。大家相当失望,孙程也是,他徒步走向长途公交车站,回到市内,在宾馆住了两晚,看了两天电视剧,在第三天重又出门,打起精神,整理背包,像要进行一次远行。

孙程返回沈阳南郊地区,那附近有一片废弃的别墅区,由于资金链断裂,已经荒废近二十年,破败不堪,罕有人迹,有的只打了桩,有的盖起二层,孙程选择其中一间,爬上二楼,连住两天,白天睡觉,晚上仔细勘察,他回到杨树的院子附近,找到一个隐蔽的入口,进入到北面的废弃厂房,从前在半夜,这里总有莫名的声响,但这次他没发现任何动静,只有无数深坑与废井,随后,他返回二层的别墅里,从骨灰盒里掏出那把枪,装上子弹,来到野外,朝着黑暗放了一枪,以证明这把枪还可以使用。第三天夜里,十点左右,他揣好枪,轻装上阵,再次返回到农家院,风声割裂山谷,他走到门口,顶着大风,不顾嚎叫,将那条老狗打死,然后迅速离去,他想,如果杨树看出这是枪打的,想起应是曾经的仇家,一定会落荒而逃,在余生的每一天都心惊胆战,那样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枪声在山谷里回荡,他在月光之下爬回废弃别墅的二楼里,点起一堆火取暖,睡到半夜,他听到下面有响动,于是十分警惕,将枪揣在裤兜里,屏住呼吸。借着火光,他看见有影子持续闪动,于是提声问道,是谁。那个声音说,兄弟,没别的意思,外地的,路过,外面看见有火光,过来取取暖,我有白酒,一起喝点儿。孙程没有答话,那人一步一步迈上来,边上台阶边咳嗽,上到二层后,孙程借着火光看他,消瘦而憔悴,衣着干净,他坐下来,吸几下鼻子,双手靠拢火堆,来回搓动。孙程问他,从哪里来的。他回答说,北边。然后从背包里掏出一瓶白酒,递向孙程,说,来一口,北大仓,酒厂里出来的。孙程摆摆手,他便自顾自地喝起来,咳嗽得越来越凶。孙程问他,来这里做什么。他没有回答。孙程便不再说话,躲在角落里,半闭着眼休息。那人走在窗边,透过水泥窟窿向往望,自言自语道,别墅区总共一万一千亩,长城式围墙,曲折延伸三十二华里,现在总共有二百七十五幢残缺不全的撂荒别墅,很多别墅只打了个桩,其中铺好水泥楼梯的二层别墅,不超过十栋,这是其中之一,也是最偏的一处,兄弟,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不便多问,但你很会找地方。孙程说,你到底是谁。他说,谁也不是,二十年前,我在这里工作,负责监督施工。孙程说,回来干啥。他说,出来工作之前,我已离婚,女儿当时还不知道,她吵着要来看我,老婆带着她过来住了半个月,回去那天,工地突发情况,我没来得及去送,她们便消失在去车站的这条路上,从此再无音信,我找了很多年,什么办法都用过了,至今还没找到,别墅项目后来废掉了,但我每隔几年都会回来看看,偶尔还能梦见她们,在梦里,她们哪也没去,还困在这里,走不出去,像是在湖底,所以我要回来看看。

孙程不再说话,天亮之后,这个男人先一步离开,孙程也收拾东西走掉,整天在山谷里游荡,密林交错,他躺在树下,闭目养神。刚一入夜,他便再次回到农家院时,发现里面仍旧亮着灯,并且有杨树的说话声,他觉得非常失望,预期效果并没有达到,杨树并没有落荒而逃,他正准备离开时,杨树的妻子正推门走出来,端着脸盆,与孙程对视,在那一刻,孙程本来可以低头走掉,但他没有,他选择抬起头来,直视院内炽烈的白光,选择进入其中,回到记忆的某个刻度里,即便他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孙程的个子很矮,但走进去时,影子却拉得很长,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想起昨夜的那个男人,困在湖底的母女,以及那部小说里的另外一段:

乙:你最好别插手这事了,我很快就回来。

甲:我坐在那儿看着漆黑的灌木丛,枝条随风摇摆相互缠绕交织出了一幅画。脚步声逐渐远去。我点了根烟,开始想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时间,地球变暖,越来越遥远的星辰。

刘柳说,后面肯定是你编的故事,这两段出自《遥远的星辰》,我印象太深了。我说,全部都是我编造的,从头到尾。刘柳说,孙程杀死杨树了么。我说,不知道,可能杀了,也可能没杀。刘柳说,孙少军算得很好,五颗子弹,试枪一颗,打狗一颗,复仇两颗,最后留一颗,用于自杀。我说,简直异想天开,不是的,没人会给自己的儿子留一颗子弹,没人会那么做。刘柳说,最后出现的那个男人是谁呢。我说,他说他是谁,他就是谁。刘柳说,孙少军说他沉在水底,吴红岂不是比他更要艰苦。我说,吴红有人拯救,她离开之后,会艰苦,但也有希冀与喜悦,虽有黑暗,仍像早晨,但孙少军没有,自始至终都没有,孙程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帷幕拉开,他的眼前就是那道白光,他必须要走进去,才能看见光里有什么。

白天里,我们已经收拾好各自的行李,将钥匙交还给房东,肖雯的电话依旧打不通,我发信息告诉她,我走了,记得管房东要回剩下的房租。我和刘柳买了一辆长途客车的车票,傍晚时上车,去往更北的北方,午夜时分,我给刘柳讲完整个故事,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夜海磅礴,贫瘠的山峰隐藏在月影里,恰如礁石,一闪而过,到下一站时,有人下去抽烟,舒展身体,刘柳皱着眉头醒来,拉着我的手,又睡着了,我也很疲倦,但却始终无法安眠,我轻轻亲吻她的头发,然后抽出手来,提着背包走下车。在公路边,我看着客车缓缓开走,刘柳枕在车窗上,呼出均匀的白气,将其遮蔽,愈发不真实,接着便消失在前方的黑暗里,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我打起精神,继续前行,我知道,在所有人醒来之前,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只能独自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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