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 Impression 沐浴在友谊中 Bathed in friendship

大象席地而坐  作者:胡迁


文|瑶瑶(《大象席地而坐》导演助理,字幕译者)

悲伤无法描述,但想起胡波反复强调克制。

鉴于他曾被电影《斯托克》感动过,我怀疑他的克制是“有时你需要做一点坏事才能不做更坏的事”。可他是不是还不够坏?他创作、听后摇、抽烟喝酒、喜欢吃麦当劳。他说,“我完啦”,陷在沙发里一脸真诚地看着我。

他的作者名字叫胡迁,我爱叫他胡波。或许是因为我们最初在工作中相识,又或许因为我更愿意把他当成真实世界的朋友。今年二月的时候,粗粗车(这个笔误最早出现在跟他的聊天中,刚刚也还是打错)司机得知我们在拍电影,问,你们拍电影的赚可多钱了吧?胡波说没钱。司机不信。胡波说,我卡里就三千多块钱。我听着觉得这没什么问题,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也觉得这不是一个问题。

之后在县中心,想着碰碰运气兴许能找到几个特约演员。我们站在新华书店前面的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高中生,他突然说,你看啊瑶瑶,通常当你觉得有幸运的事情发生了,但它到后面都会变得特别恶心。胡波在街上逮了几个青年搭话,未果。当天晚上我们溜进网吧,胡波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给我指出坐在某排的某个人,怂恿我去跟人搭话,“你是女孩儿你快去跟人说说”。我特傻,冲过去劈头盖脸“帅哥,打得不错啊,想演电影吗?”网吧老板以为我们是骗子。

胡波躺在宾馆床上抱怨,我不能发财,发财我可能就完蛋了。隔了几天,我们找着了黄玲家的拍摄场景。他骑摩托车载我往回开,正很高兴,远远看见一只狗躺在马路正中。胡波说了句我操,我们大概又花了五秒钟时间分辨那到底是一只狗还是一团肉泥。然后他停车,从路边捡了一块废弃的泡泡纸开过去,我去把狗包起来。那是只泰迪,还有呼吸。我们又捡了一只残破的纸箱,把泰迪放进去,我坐在后座一手抱着箱子另一只手抓着摩托后座。路边大爷领路把我们带到胡同里的小诊所给它打抗生素。胡波接着勘景,我把它带回剧组观察。那天晚一点跟副导演讲这事。副导演说这太神了,这是老天知道我们剧本里有狗狗的戏,才让你们这么捡着一条,要是开机前治好了就演戏吧!胡波说,这么想就太功利了。

“我都有点后悔捡它了,现在它肯定特别难受,之后我们又没人能养它,还不如撞死了一了百了呢。”胡波说完,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副导演说,啊,这么一想可真沉重。

拍电影的期间每天都是极其灿烂的阳光,但中间又莫名其妙下了一场大雪,胡波吃了一两次麦当劳。中途,我得知一个有过几面之缘的摄影师跳楼自杀了。胡波发现了异样,对我说了大概是“你还小”之类的话,我们接着抽烟,挠头,一直等光线。杀青那晚他来抱我。姚瑶,你就是我第一个女性朋友了。追忆那一刻显得自私,我不想弄清楚现今心中又增添了多少羞愧、恐惧的成分。

上个月他喊我去livehouse玩,这是我第一次在北京去livehouse。他跟朋友说我太孤僻啦要多带出来玩,会有点帮助。他还骑那辆电瓶车,载着我们找地方吃东西,路过麦当劳他就“咦麦当劳!”我们那次一直聊到天亮。过了几天他来找我喝酒,又吃麦当劳。他在说一些作为创作者生存下去的想法,半警告半勉励。我不知道这就是最后一面。那晚他在我家地毯上躺了一会儿,我们沉默着听了一会儿后摇。然后他蹦起来说好了我要回家睡觉去了。

我认识他不过一年,听他说了许许多多创作的、生存的、美好的、屎尿屁的话。话说到最后是为了不再说话,作品一旦完成,便该保持沉默。只是他创造的世界裹挟着他,一同无视“造物主”的努力,反而不断申明自己。最终的一切,与经验和规则没有关系,一切也都和一切没有关系。写到这里我发现,胡波带给了我一种古人用树枝在沙地上写字画画一样的,平静、充沛的记忆。

---写于2017年10月,修改于2019年8月

大象席地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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