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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几天之后我动身去英国。我原本打算直接去,但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后,我特别想去看看伊莎贝尔,于是决定在巴黎停留二十四小时。我拍电报给她,问是否可以傍晚登门并留下来吃晚饭;到旅馆时我收到了她的便条,说她和格雷出去吃饭了,不过我要是能五点半之后来的话她会很乐意见我,此前她还要去试衣。

天气阴冷,雨时断时续地下着,雨量还不小,所以我料想格雷不会去莫特方丹打高尔夫球。这不太合我意,因为我打算单独见伊莎贝尔,不过我一到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格雷到“旅行者俱乐部”去打桥牌了。

“我告诉他如果想见你的话可别回来太晚,不过我们要等到九点才吃晚饭,这就是说我们要到九点半才走,所以有的是时间好好叙一叙。我有好多事情要告诉你呢。”

他们已把公寓转租出去,埃利奥特的藏品即将在两周后开拍。拍卖时他们得要照管,所以正准备搬到丽兹去住。之后他们就要登船了。伊莎贝尔准备把埃利奥特所有东西都一售而空,除了留在昂蒂布寓所的现代派画作,她不无正确地认定这些作品在未来的家里会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虽然她本人对此并不很热衷。

“很遗憾埃利奥特舅舅没能与时俱进。他应该收点毕加索、马蒂斯、鲁奥[鲁奥(Georges Rouault,1871—1958),法国画家和雕塑家。],你知道的。我想他的藏画本身是够上乘的,但恐怕会显得有些过时。”

“我是你的话就不操心这个。再过几年又会冒出来一堆画家,毕加索和马蒂斯就跟你手上那些印象派一样不算新潮了。”

格雷的商务谈判已近尾声,有伊莎贝尔的资产作为后盾,他将以副总裁的身份入主一家生意兴隆的公司,其业务与石油相关,因而他们将移居达拉斯。

“首要任务就是找合适的房子。我想要一座漂亮的花园,这样格雷下班后可以有地方休闲休闲,我得有一间实实在在的大客厅,可以招待朋友。”

“不知道你要不要把埃利奥特的家具带走。”

“我觉得不合适。我要把家弄成全现代的,或许只多少带些墨西哥风格作为特色。我一到纽约就去打听现在哪一家装修公司最热门。”

男仆安托万用盘子端来一系列酒饮,待人圆熟的伊莎贝尔知道对于调鸡尾酒,男人十之八九都深信自己比女人更胜任(此话确也不假),便请我调两杯。我倒出杜松子和“诺瓦丽·普拉[诺瓦丽·普拉(Noilly-Prat),法国苦艾酒品牌,亦称“味美思”。]”,又添了少量苦艾,于是将原本平淡无奇的干马提尼点化成了玉液琼浆,奥林匹斯诸神如有品尝,也定会舍弃他们自酿的甘露——那在我看来应该不过和可口可乐差不多的饮料。我把杯子递给伊莎贝尔时注意到桌上的一本书。

“哈!”我说,“拉里的书嘛。”

“是的,今早寄到的,可我一直忙到现在,午饭前有千头万绪,午饭又要出门,下午则要跑‘梦妮诗’,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坐下来看书。”

我郁闷地寻思,作家花费数月之久、或许投入了无数心血的著作,就这么被束之高阁,直到读者实在无所事事了才去问津。这是本三百页的书,印刷精美,装帧简洁。

“我估计你知道拉里整个冬天都一直住在萨纳里。有没有碰见过?”

“碰到的,就在前几天我们还一起待在土伦呢。”

“是吗?你们在那儿干什么?”

“给索菲送葬。”

“她没死?”伊莎贝尔嚷道。

“假如她还没死,我们也没什么合适的理由埋她啊。”

“这一点儿都不好笑。”她顿了顿,“我不想故作悲伤。喝酒和嗑药的共同作用吧,我猜。”

“不是的,她是被割喉的,还给一丝不挂地扔进了海里。”

和圣让警署的队长一样,我发现自己也不由得夸大了她暴露的程度。

“好可怕!这可怜人儿。她日子这么过,注定了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土伦警察局长也是这么说的。”

“他们知道谁干的了么?”

“他们不知道,可我知道。我认为是你害死了她。”

她吃惊地瞪着我。

“你说什么哪?”然后她轻笑道,“再好好猜猜吧;我可是有不在场的铁证的。”

“我去年暑假在土伦撞见了她,长谈了一次。”

“她那时没喝酒么?”

“还算清醒。她告诉了我,她如何在和拉里结婚前几天无缘无故失踪的。”

我注意到伊莎贝尔的脸色僵硬起来。我将索菲讲述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她警惕地听着。

“我一直在琢磨她说的事情,越想越确信这其中有圈套。我在这儿吃过数十回午饭,你从没拿酒出来过。你当时是一个人吃午饭的。为什么会有一瓶朱波罗夫卡和咖啡杯一起摆在盘子里?”

“那会儿埃利奥特舅舅刚刚送来,我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和在丽兹时一样喜欢喝。”

“是的,我记得当时你是怎么赞不绝口的。我感到很意外,因为你滴酒不沾;你特别在意自己的体形。我那时就感到,你是在企图吊索菲的胃口。我原想那也不过是恶作剧。”

“过奖了。”

“总的来说你绝少爽约。你预期索菲要来,而且还是试婚纱对于她这么重要、对于你这么好玩的事儿,你怎么就会在这节骨眼儿上出去呢?”

“她自己已经告诉你了。我很为琼的牙齿着急。我们的牙医忙得很,我只能按他指定的时间。”

“看牙医,临走的时候都会预约好下一次的。”

“我知道。可是他早晨电话给我,说不得不取消,不过可以换成下午三点,那我当然就急忙答应了。”

“女管家不能带琼去么?”

“她胆子小,可怜的人,我感觉她更希望我去。”

“当你回来看见一瓶朱波罗夫卡喝了十有七八,苏菲也不见了踪影,你难道不感意外么?”

“我以为她等得不耐烦,自己去了‘梦妮诗’呢。我到了那儿没找到她,他们说她没来。”

“那朱波罗夫卡又怎么说?”

“嗯,我确实注意到酒喝了不少。我以为是安托万喝的,差点儿就要跟他说了,不过他的工钱是埃利奥特舅舅付的,他还是约瑟夫的好朋友,所以我想还是不计较的好。他是个好佣人,就算喝一两口酒,我又怎么能责怪他呢?”

“这是怎样的弥天大谎呀,伊莎贝尔!”

“你不相信我?”

“一丁点儿都不相信。”

伊莎贝尔起身走到壁炉架旁。炉火很旺,在这样一个阴沉的天里显得很惬意。她站在那里,一只臂搁在壁炉罩架上,姿态曼妙,她最迷人的本事之一就是能够毫不做作。和多数有身份的法国女人一样,她在白天身着黑裙,尤衬出其焕发的荣光。此刻她的衣装更是在质朴中透着奢华,将她苗条的身段凸显无遗。她吸了一分钟烟。

“我没有理由不向你完全坦白。的确非常地不幸,我不得不出门,当然安托万不应该把酒和咖啡用具留在客厅里。当我回来看见酒瓶差不多全空了时,我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看索菲不见了踪影,我猜她又去发酒疯了。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想这会让拉里难过,他已经够操心了。”

“你肯定酒不是你明确吩咐放那儿的?”

“很肯定。”

“我不信。”

“不信就不信吧。”她恶狠狠地把烟扔进火里,眼神因恼怒而阴沉下来。“好吧,你要知道真相就告诉你,你就可以滚了。是我干的,如果有需要我还会再干。我告诉过你,只要能阻止她嫁拉里,我什么都干得出。你们什么也干不了,不论你还是格雷,就知道耸耸肩说真是个可怕的错误。你们根本不在乎。我在乎。”

“如果你不去动她,她现在还能活着。”

“嫁给拉里,拉里就万劫不复了。他认为可以让她重新做人。男人可真愚蠢!我知道她迟早会崩溃的。明摆着的。你自己看到了吧,我们一起在丽兹吃饭时,她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我注意到你在看她喝咖啡;她手抖得厉害,都不敢一只手拿杯子,得用双手端着送到嘴边。我注意到服务生给我们满酒时她直勾勾的眼神;她那疲乏又让人讨厌的目光跟随着酒瓶,就像蛇跟随着一只刚长出羽毛的扑腾腾的小鸡,我就知道她为了喝一口,出卖灵魂也在所不惜。”

伊莎贝尔面对着我,目光怒气灼灼,声音刺耳尖刻,而她似乎还觉得语速不够快。

“埃利奥特舅舅把该死的朱波罗夫卡当作多么大一回事,而就在那时我就盘算开了。我对那波兰玩意儿没有好感,但我装作尝到了最美味的酒。我肯定她要有机会是绝对抵挡不住诱惑的。所以我才带她去时装展,把婚纱作为礼物送她。那天,当她准备去试最后一次婚纱时,我吩咐安托万,午饭后我要喝朱波罗夫卡,并告诉他我在等一位女士,让她等着,给她上咖啡,酒也留着,假如她也想来一盅的话。我带琼去看牙医,可我们当然没有预约,看不成的,于是我就带她去看了一部新闻片。我打定主意,如果索菲滴酒不沾,那我也就认命了,尽力与她为善。这些都是真话,我发誓。但是我回家时看见了酒瓶子,我就知道自己是对的。她走了,而且我用所有的钱来赌咒,她是一去不复返了。”

伊莎贝尔居然真是喘着粗气讲完的。

“这才是我多少猜想到的情形,”我说,“你瞧,我没说错,是你害死了她,就好像你亲手用刀割开她喉咙一样确定无疑。”

“她是坏人,很坏,很坏。我很高兴她死了。”她跌坐进椅子里。“给我来杯鸡尾酒,你这该死的。”

我走过去又调了一杯。

“你真是个卑鄙的家伙。”她说着接过酒杯,随即挤出一个微笑,笑容如孩童一般。她知道孩童的微笑一向是顽皮的,但她认定这微笑也能够以其天真烂漫的魅惑来哄住你不要发脾气。“你不会告诉拉里的,是吗?”

“我才不会。”

“画十字发个誓吧?男人是靠不住的。”

“我向你保证我不会。不过即使我有这个心,也没有机会了,我估计有生之年不会再看到他了。”

她直直地坐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

“此时此刻他正搭着货船呢,要么做甲板水手,要么当司炉,在回纽约的路上。”

“你开玩笑吧?他真是怪人!几个星期前他来过,为了他书里的什么要到公共图书馆来查询,可他只字没提要去美国。我很高兴,这意味着我们能见到他了。”

“我很怀疑。他的美国离你们的美国,就像离戈壁大沙漠一样遥远。”

接着我讲述了他所做过的事情,以及准备要做的事情。她听得目瞪口呆,惊愕在脸上袒露无遗。她不时地以“他疯了,他疯了”的惊呼来打断我的话。当我说完时她垂着头,我看见两颗泪滴从她脸颊上滚落下来。

“现在我真的失去他了。”

她背过身哭泣起来,脸靠在椅背上。那可爱的脸蛋因她毫不掩饰的悲哀而扭曲着。我无能为力。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她怀揣着什么样徒劳而矛盾的心愿,反正我带来的消息让她的希望彻底破灭了。我依稀感到,只要能偶遇他,只要他尚在她的世界里的某个角落,那两人之间仍是有纽带的,无论怎么脆弱。可如今,他的举动终于割断了纽带,她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他。我不知道折磨着她的是怎样无法弥补的遗憾,只觉得让她痛哭一场也好。我拿起拉里的书,看了看目录。我的那本在我离开里维埃拉时还没到。书的内容与我预期的大相径庭。这是一本文集,每篇的长度与里敦·斯特莱奇[里敦·斯特莱奇(Lytton Strachey,1880—1932),英国著名的传记作家,著有后文所提及的《维多利亚名人传》(Eminent Victorians)。]的《维多利亚名人传》里的相当,也是写杰出人物的,只是他选择的对象让我不解:有苏拉,罗马独裁者,在攫取绝对权力后功成身退;有阿克巴,莫卧儿的征服者,他打下了一个帝国;有鲁本斯[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1577—1640),荷兰画家。];有歌德;还有约翰逊所致信的切斯菲尔德伯爵。显然,每篇都需要海量的阅读,难怪拉里花费了那么多时日,但我仍不懂他为什么觉得投入这么多时间是值得的,还有为什么要选择这些特定的人来研究。然后我明白了,其中的每一位,都以其自身的方式成为人生之大赢家,我想这便是拉里感兴趣的:他很好奇地想知道什么才算是终极的意义。

我浏览了一页,看看拉里的笔法。其文颇具学者风范,但又明晰易懂,并没有业余写手那种自大狂或掉书袋的通病。能看得出,他学习伟大作家的勤勉程度,一点儿不亚于埃利奥特·坦普尔顿对贵族与士绅的精心研究。伊莎贝尔的一声叹息打断了我的翻看。她坐起来,黯然神伤地喝完了已有些温暾的鸡尾酒。

“再哭下去我的眼睛就要丑死了,晚上还要出门吃饭呢。”她从包里掏出镜子,焦虑地打量着自己。“是的,用冰袋敷在眼睛上半个小时,这才是正事儿。”她在脸上扑了粉,涂了唇膏。接着她满怀心事地看着我。“你会为这个对我另眼相看吗?”

“你会在乎这个?”

“是的,也许你会觉得奇怪。我要你多想想我的好。”

我嬉笑起来。

“我亲爱的,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答道,“如果我真喜欢上了谁,就算我谴责他犯的错,也不会改变对他的喜欢。以你自身的标准看你并不坏,而且优雅、魅力应有尽有。我依然能欣赏你的美丽,因为我知道那是上乘的审美趣味和无情的毅然决然的巧妙结合。假如再有一样,你的迷人就完美无缺了。”

她笑吟吟地等着。

“温柔。”

微笑在她嘴唇上消失了,她看了看我,眼神里没有丝毫暖意,不过还没等她缓过神,格雷笨重的身躯已然撞了进来。在过去住巴黎的三年里格雷的体重增加了很多,脸色越发红润,头发则迅速稀疏起来,但他仍然健壮,且心情舒坦。他见着我的那份喜悦是油然而生的。虽然他的言谈全是老一套,但不论多么陈腐,他说起来都信心满满,觉得自己就是第一个想到的。他从不说睡觉,而是就寝,并一觉到天明;如果下雨,那就是大雨滂沱,而说到底,巴黎对他来说就是花都巴黎[此处的若干俗语包括: hit the hay(就寝)、sleep the sleep of the just(睡个安心觉)、beat the band(猛烈地)、Gay Paree(玩乐巴黎、花都巴黎); 下文的get into harness again(重新配上马具,意即重操旧业)、feel one's oats(闻到了草料香,意即打起精神)也都属习语。]。可他是多么友好,多么无私,多么正直,多么值得信赖,多么平易,简直没法不喜欢他。我是由衷地热爱他的。此刻他对即将启程的远行兴奋不已。

“哦,天哪,又要给马上套了,真好,”他说,“我已经闻到草料香了。”

“都安排停当了?”

“我还没在虚线上签字,但已经铁板钉钉了。跟我合伙的是我大学室友,好样的,绝不是那种会连累我的。不过我们一到纽约,我就飞去得克萨斯,先把情况弄清个大概,在我吐出伊莎贝尔的家当之前,肯定要睁大眼睛看看有没有什么圈套。[此段中俗语包括: sign on the dotted line(在虚线上签字,意即签字同意)、on ice(铁板钉钉)、a good scout(好样的、好把式)、hand sb. a lemon(使人不快,也有把蹩脚东西拿给他人或连累他人的意思)、a nigger in the woodpile (可疑的情况、圈套)。]”

“格雷做生意很在行的,你得知道。”她说。

“我又不是在牛棚里长大的。”他微笑道。

他接下去口若悬河地和我说起即将入行的生意,可我对此一窍不通,唯一能落实的印象就是他有希望可以赚很多钱了。他此刻谈兴大起,扭过头对伊莎贝尔说:

“我说啊,咱们干吗不推掉这讨厌的饭局呢,然后去‘银塔’[银塔(Tour d’Argent),巴黎著名高档餐厅。]吃顿讲究的,就我们三个?”

“哦,亲爱的,我们推不掉。人家是为我们设宴的呢。”

“我无论如何都没法去的,”我插话道,“当我听了你们今晚已有安排时,就约了苏珊娜·鲁维耶,说好了带她出去吃饭。”

“苏珊娜·鲁维耶是谁?”伊莎贝尔问。

“哦,拉里认得的一个小妞儿。”我的话也是在逗她。

“我一直怀疑拉里在哪儿藏着个马子呢。”格雷说着开心地咯咯笑起来。

“胡扯,”伊莎贝尔断然道,“拉里的性生活我全了解,根本就没有。”

“好了,还是分别之前再喝一杯吧。”格雷说。

于是我们饮酒话别。他们陪我来到门厅,当我戴帽子时,伊莎贝尔将自己的一条胳膊贴放在格雷的手臂里,望着他,那表情将我所指摘她缺少的那种温柔模仿得惟妙惟肖。

“告诉我,格雷——要坦白说——你觉得我心肠硬么?”

“不,亲爱的,根本不是。怎么,有谁这样说吗?”

“没有。”

她转过头来,让他看不见她的表情,然后冲我吐了吐舌头,那模样照埃利奥特看来绝非淑女风范。

“不是一回事儿。”我走了出去并带上了门,一边喃喃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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