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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我想着埃利奥特在仪式之后或许要独自待一会儿,便去客厅看起书来,可是我刚坐好护士就走进来,说他想见我。我上楼到他屋里。不知是因为医生在仪式前注射了针剂,使他能支撑过来,还是兴奋未消,总之他恬静而愉快,双目清亮有神。

“莫大的荣幸啊,老弟,”他说,“我可以带着红衣主教的介绍信上天国啦。我想象着所有的门户都会向我敞开的。”

“恐怕你会发现那儿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我微笑道。

“可不是嘛,老弟。《圣经》告诉我们天堂也有等级差别,就像在人间一样。有六翼天使、智天使、天使长以及小天使。我一向游走于欧洲的最上层社会,所以毫无疑问我到了天堂也会跻身上流的。我们的主曾说:圣父的宅邸屋宇众多,让hoi polloi[希腊语: 众生。]各得其所,方为适当。”

我怀疑埃利奥特把天堂的居所想成了罗斯柴尔德男爵城堡的样子:十八世纪的墙板,镶嵌木桌,镶花橱柜,以及缀满点绣真品的路易十五时代套房。

“相信我,老弟,”他停顿片刻继续道,“天堂绝不会有该死的平等。”

他接着突然间就打起了瞌睡。我坐下来看书。他时醒时睡。一点钟时护士进来告诉我,约瑟夫为我准备了午饭。约瑟夫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真没想到主教大人会亲自来。他对可怜的先生来说真是莫大的荣幸。您看见我亲吻他的戒指了?”

“我看见了。”

“并不是我自己想要这么做!我这么做是为了讨我那可怜的老婆高兴。”

我下午一直待在埃利奥特的房间里。其间收到了伊莎贝尔的电报,说她和格雷坐“蓝色特快”次日一早到。他们是否能及时赶来,我不太抱希望了。医生走进来。他摇摇头。傍晚时分,埃利奥特醒过来,还喝了些滋养的汤。这似乎给了他短暂的活力。他朝我点点头,我靠到他床边。他说话气若游丝。

“我还没回复埃德娜的请柬呢。”

“哦,现在别操心那个了,埃利奥特。”

“有什么不好?我一向精通人情世故,现在要离世了,也没有理由就忘记我的风度。请柬呢?”

请柬在壁炉架上,我递给他,不过我怀疑他是否看得清。

“你在我书房能找到一叠信笺。你拿来的话我可以口授。”

我到邻屋拿来了纸笔。我坐在床边。

“准备好了?”

“好了。”

他眼睛闭着,唇边却挂着恶作剧的微笑,我不知道他会说点什么出来。

“埃利奥特·坦普尔顿先生由于和他神圣的主有约在先,因而无法接受诺维马利公主的热情邀约。”

他发出一声微弱而鬼魅般的笑,脸上露出奇诡的青白色,凄厉得不忍目睹,接着他吐出一口他那种病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恶臭。可怜的埃利奥特,先前是多么酷爱喷洒“香奈儿”和“梦妮诗”香水啊。他仍然拿着那张偷来的请柬,心下纠结着它给自己平添了多少烦扰。我想要从他手里拿走,但他紧紧攥着。他的话响亮得令我心惊。

“老婊子。”他说。

这便是他最后的遗言。他陷入了昏迷。护士前天夜里一直没合眼,面露疲惫之色,于是我打发她去睡,约定如有必要会叫她的,并说我会守着不睡。其实没什么好做的。我点亮一盏有遮罩的灯看起书来,直看到两眼发痛,便关了灯,在黑暗里坐着。这天夜晚很暖和,窗户都大开着。灯塔熹微的余光每间隔一段时间便扫进屋子。月亮——至其圆满之时,便要照耀在埃德娜·诺维马利那喧嚣热闹而又空洞无聊的化装舞会之上了——当月亮沉下去,深蓝深蓝的苍穹上,无尽的繁星闪耀着其令人惶惑的光辉。我想自己可能进入了浅层睡眠,可感官仍醒着,突然间一阵急促、愤怒的声音惊得我彻底清醒过来,那死前的喉鸣,是最可敬畏的声音。我来到床边,就着灯塔的微光摸了摸埃利奥特的脉搏。他死了。我打开床头灯看着他。他下巴松脱,睁着眼睛,在为他合上眼之前我盯着看了有一分钟。我动容落泪了。一位善良的老朋友,一生是多么愚蠢、徒劳和微不足道,想到此,我不禁黯然神伤。他赶赴过那么多的晚会,和那么多王子爵爷打得火热,此刻几乎已毫无意义。他们已经忘记他了。

我觉得没必要叫醒护士,于是坐回到窗口的椅子上。她七点进屋时我还睡着。我把事情交给她处理,吃了早餐,便到车站去接格雷和伊莎贝尔。我告诉他们埃利奥特已经死了,由于他的房子不够住,我又邀请他们到我那儿去,但他们还是找了一家旅馆。我回到自己家洗了澡,剃了胡子,换好衣服。

早间,格雷打电话告诉我,约瑟夫给了他们一封信,是埃利奥特委托他的,落款写的是我。或许内容是只让我看的,我答应马上开车过来,于是不到一小时我又走了进来。信封上书“我死后立即转交”,信是关于葬礼的指示的。我知道他一心想葬在他修建的教堂里,这我已经告诉了伊莎贝尔。他希望自己的遗体能做防腐处理,并指定好了公司。“我咨询过了,”他继续写道,“得知这一家做得很好。我托付给你了,监督他们千万不要草草了事。我希望穿先祖劳里亚伯爵的服装,他的剑佩在我身侧,金羊毛勋章放在我胸口。棺材的选择,我就交给你了。要低调,但须和我的地位相称。为了不给人添不必要的麻烦,我希望‘托马斯·库克父子公司’全权安排我遗体的运送,其中须有一人将棺木护送到最后的安息地。”

我记得埃利奥特说过,要穿着那套行头下葬,但我以为他是信口开河的,没想到他当真如此。约瑟夫坚持要兑现他的愿望,而依嘱行事也无不可。遗体得到了精心处理,之后我和约瑟夫为之换上了那套荒唐的服装。真是个苦差事。我们给他的大长腿套上白色丝质紧身裤,外面再穿上金丝外短裤。将他的胳膊塞进紧身上衣的袖子也非易事。我们给他套上硕大的上浆围领,再盖上那件绸缎斗篷直到肩部。最后,我们给他脑袋扣上平顶丝绒帽,挂金羊毛勋章的领圈也套进了脖子。敛尸员为他抹了胭脂和口红。埃利奥特此时的身躯已干瘪下去,于是这套衣服显得太大了,使他活似威尔第早期歌剧里的合唱队成员,或是一位令人扼腕的、为了无谓的目的而奔忙的堂吉诃德。当殡葬公司的人将他抬进棺材后,我将那把道具剑顺其身姿放在两腿之间,让其手握剑柄,我看见过十字军战士墓碑浮雕上展现的就是这样的姿态。格雷和伊莎贝尔去意大利参加了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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