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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我这小小的聚会搞得相当不错。格雷和伊莎贝尔捷足先登;拉里和索菲·麦克唐纳五分钟后也到了。伊莎贝尔和索菲彼此亲切地吻了吻,伊莎贝尔和格雷还向她祝贺订了婚。我瞥见伊莎贝尔用评头论足的目光扫过索菲,后者的外貌让我很震惊。在拉佩巷那家三流酒馆里见到时,她还浓妆艳抹,红褐色头发,鲜绿色的外衣。那时她虽然相貌出格且醉态不堪,但也具有某种挑逗性,甚或有些下流的吸引力;可是现在的她了无生气,虽然肯定比伊莎贝尔要小一两岁,但看上去却更老。她仍旧昂然翘着脑袋,可是现在不知为何,那姿态却很可怜。她准备让头发返回自然色,于是已染的和刚长出的便混在一起显得乱蓬蓬的。除一抹口红外,她没有任何化妆。她皮肤粗糙,并显出虚弱的苍白。我记得她的眼睛曾碧绿得活灵活现,此时却灰暗无光。她身着红裙,显然是全新的,与之相配的鞋、帽、包也一应俱全;我不能妄称对女子穿着有多少心得,但我感到她这一身衣装对于此间场合而言,不免小题大做,煞费苦心了。她胸口配了一块艳丽的人造宝石,就是在里沃利街能买到的那种。伊莎贝尔的衣料则是黑色丝质的,脖子围着一串珍珠项链,戴着顶俏丽的帽子;索菲站在她身旁,一身打扮显得廉价而邋遢。我叫了鸡尾酒,但拉里和索菲婉拒了。埃利奥特随后也到了,不过他行进在宽阔的大厅里的步伐不停地被需要握和吻的手所阻拦,到处都是熟人。他表现得仿佛丽兹饭店就是他的私人宅邸,而他仿佛在告诉这些他所中意的宾客们,他们的确在受邀之列。他此前对索菲的事一无所知,只知她在车祸中失去了丈夫和孩子,而现在要嫁拉里了。当最终走过来时,他驾轻就熟地使出了他那种精心堆砌的和颜悦色来向他们道贺。我们步入餐厅,因为是四男二女,我就把伊莎贝尔和索菲安置在圆桌上相对望的位置,索菲坐在格雷和我中间;不过桌子并不大,谈话大体都听得见。我已点好了午餐,酒保带着酒单走过来。

“你不懂酒,老弟,”埃利奥特说,“单子拿给我,阿尔伯特。”他边翻看着边说:“我自己只喝维希矿泉水,但别人喝得不好我是看不下去的。”

他和酒保阿尔伯特是老朋友了,他们热烈讨论之后,定下了我该招待的酒水品种。然后他转向索菲。

“你们打算去哪儿度蜜月,我亲爱的?”

他瞥了眼她的裙子,我从他那几乎难以觉察的上耸的眉头得知,他对她的穿着不以为然。

“我们打算去希腊。”

“我想了十年了,”拉里说,“可是不知怎的始终没能成行。”

“在这个季节那儿一定很迷人。”伊莎贝尔说,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

她记得的——如同我记得——当他想让她嫁给他时提议去的地方,便是希腊。看来对拉里而言去希腊度蜜月,真是一种idée fixe[法语: 固定的观念,执念。]。

谈话进行得并不轻松,如果不是伊莎贝尔,我会觉得这任务很难完成。她也算尽了力,每当沉默来临、我绞尽脑汁想说些新鲜的话时,她便插进来随口唠叨几句。我很感激她。索菲难得开口,除非有人跟她说话,而且即使如此她也很费劲。她那股子精气神消散了,甚至可以说她有什么东西已失去了生命。我心下自问,拉里是不是给了她某种无法支撑的负荷。假如像我怀疑的那样她不仅酗酒还嗑药,那么突如其来的禁戒一定会让她萎靡不振的。我偷眼瞧那两人间的眼神。他的目光中有着温柔和鼓励,而她则饱含伤感的吁求。也许是仁厚的格雷本能地感到了我自认为所看到的,他开始向她诉说拉里如何治愈了折磨得他无法动弹的头痛病,以及他有多么依赖他,也是多么地感谢他。

“现在我可是活蹦乱跳了,”他继续说,“一找到工作,我就打算回去干活了。有一大堆事情呢,我希望很快能落实下来。天呀,重返家园的感觉真好。”

格雷是好意,但假设如我所料想的,拉里运用的是相同的暗示法——在我看来就是用在格雷身上很有成效的那种法子——来治疗索菲的重度酒瘾,那么他的话也许就不太策略。

“头再也不疼了,格雷?”埃利奥特问。

“有三个月没疼,要是我觉得快发作了,我就握住那枚符,就好啦。”

他从衣袋里掏出拉里给他的古钱。“这一百万我也不卖的。”

午餐吃完,咖啡端了上来。酒保过来问是否需要利口酒。我们都不想再喝了,只有格雷说想来一杯白兰地。酒端上来时埃利奥特坚持要查验一下。

“是的,我可以推荐的。对你没坏处。”

“也来一小杯吧,先生?”服务生说。

“哎呀,我不能喝的。”

埃利奥特费了不少口舌告诉他自己的肾有些问题,医生不准他喝酒。

“几滴朱波罗夫卡朱波罗夫卡(Zubrovka),波兰著名伏特加品牌。]不碍事,众所周知是养肾的。我们刚从波兰接到一批。”

“真的么?如今可不容易搞到。我来看看瓶子。”

酒保胖乎乎的,同时也不失尊严感,脖子上挂着一根长长的银链子。他去拿酒瓶时埃利奥特解释说,那是波兰风格的伏特加,但在各方面都属上乘。

“以前我们和拉齐维尔一家人去打猎时,便在他们府上喝这个。你们真该瞧一瞧那些波兰王子是怎么灌酒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讲,他们一大杯下肚都面不改色。当然是有着优良血统;指头尖儿都透着贵族范儿。索菲,你得尝尝;你也是,伊莎贝尔。这种体验谁错过都担不起。”

酒保取来酒瓶。拉里、索菲和我都抵挡住了诱惑,可伊莎贝尔说想尝尝。我感到意外,因为她通常极少沾酒。酒保倒出一杯浅绿色的液体,伊莎贝尔闻了闻。

“哦,味道真好。”

“可不是嘛!”埃利奥特嚷道,“里面加入了药草,才有了那种柔美的清香。我也来一点点,就为了陪你。喝一次也没多少损害。”

“果然不同凡响,”伊莎贝尔说,“像母乳,我从来没品过这么好的酒。”

埃利奥特将杯子举到嘴边。

“哦,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你们没有和拉齐维尔家族交往过的人,真是不知道什么才是生活。那种高格调、封建主的气派,你们懂的。你感觉置身于中世纪。一到站,迎接你的就是四轮马车,配备六匹高头大马以及御马手。用晚餐时,每位宾客身后都侍立着一位男仆。”

他继续绘声绘色地讲述那些亭台楼阁的宏伟豪华,以及晚宴的丰盛;我怀疑——当然是无稽之谈——这整个儿就是埃利奥特和酒保设的局,为的是让埃利奥特有机会讲述他在波兰王孙的城堡里厮混时,是如何见识到贵族气派的。他可以一直说下去。

“再来一杯,伊莎贝尔?”

“噢,不敢了。不过的确是美酒佳酿啊。很高兴能品尝到。格雷,我们得弄一些。”

“我会让人送一批过去。”

“哦,埃利奥特舅舅,真的吗?”伊莎贝尔兴奋地喊道。“你太好了。你得尝尝,格雷,闻起来就像刚割下的干草,像春天的花儿,像百里香、薰衣草,口感绵柔,如同在月光中倾听音乐。”

这么奔放无度,不像伊莎贝尔的风格,我在想她是不是有点儿醉意了。宴席散落。我和索菲握了握手。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我问她。

“再过两个星期,希望你能来参加婚礼。”

“恐怕那时我不在巴黎了。我明天就去伦敦。”

我在送其他客人时,伊莎贝尔把索菲拉到一边,和她说了一会儿话,然后转向格雷。

“哦,格雷,我还不打算回家。‘梦妮诗’有一场时装展,我准备带索菲去。她应该去看看新款型。”

“我很想去。”索菲说。

我们道了别。当晚我请苏珊娜·鲁维耶吃了晚餐,次日早上便动身去了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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