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五章

被掩埋的巨人  作者:石黑一雄

你们有些人会有隆重的纪念碑,让活着的人记住你们受的罪。有些人只会有粗糙的木头十字架或者彩色石块,其他的人呢,就只能藏匿在历史的阴影中。无论如何,你们都是一个古老进程的一部分,所以当初立巨人冢,有可能就是为了纪念这个地方很久以前发生过的类似悲剧——年轻的无辜者在战争中遭到屠杀。除此之外,很难想到立此巨冢的其他原因。如果建在低一点的地方,我们的祖先也许是为了纪念一场胜利或一位国王。但是,为什么要选一个这么高、这么远的地方,把沉重的大石头堆得比一个人还高呢?

我敢肯定,埃克索疲惫地走上山坡时,同样也为这个问题感到疑惑。那个小姑娘第一次提到巨人冢时,他想到的是一个东西立在大土堆上。但这个石冢却在山坡上突然出现,周围没有任何其他东西提醒人们它的存在。不过,山羊似乎立即意识到这是个特殊的地方,石冢刚一出现,像一根黑色的手指指向天空时,它就马上疯狂地挣扎起来。“它明白自己的命,”高文爵士说道。他拉着马往山上走,比特丽丝坐在马背上。

现在呢,山羊似乎忘记了之前的恐惧,正心满意足地啃着草。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魁瑞格的气息,对人和山羊都能起作用?”

问这话的是比特丽丝,她正用双手抓着拴羊的绳子。埃克索这下子把羊交给她,自己正用石头把一根木桩砸进土里,拴羊的绳子绑在木桩上。

“谁知道啊,公主。但是如果上帝真关心山羊的话,那就该快点把母龙引来,否则这可怜的东西孤零零地要等很久啊。”

“如果羊先死了,埃克索,你觉得母龙会吃死动物身上不新鲜的肉吗?”

“母龙喜欢什么肉,谁知道呢?不过这里有些草,公主,虽然不怎么样,但能让山羊活一阵子。”

“你看那儿,埃克索。我们两人都累了,我还以为骑士会帮忙呢。可他已经忘记了他平常的礼貌。”

的确如此,到了石冢之后,高文爵士就异常沉默。“这就是你们要找的地方,”他几乎有些生气地说,然后就转身走开了。现在,他背对着他们站着,盯着天上的云。

“高文爵士,”埃克索停下手头的活儿,喊道。“你能帮忙拉着这头羊吗?我可怜的妻子已经拉不动了。”

老骑士没有反应,埃克索以为他没听见,正准备再说一遍,高文却突然转过身来,脸上庄重得可怕,以至于他们两人都瞪大了眼睛。

“我看到他们在下面,”老骑士说。“现在,谁也拦不住他们啦。”

“你看到谁了呢,先生?”埃克索问。骑士没有说话,他又问:“是士兵吗?之前我们看到过,很远的地平线上有个长长的队伍,但我们以为他们是朝另一边走,离我们越来越远。”

“我说的是你最近的伙伴们,先生。昨天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和他们一起走的。他们从下面的树林里出来了,现在谁能拦住他们呢?有一下子,我还希望那只是两名黑寡妇,离开了那个该死的队伍。但那只是天上的云耍的把戏,是他们俩,没错。”

“这么说,维斯坦阁下还是从修道院里逃了出来,”埃克索说。

“是逃出来了,先生。现在他来了,也拉着绳子,绑的不是山羊,而是那个给他当向导的撒克逊男孩。”

最后,高文爵士终于注意到比特丽丝正在拼命拽住山羊,赶紧从悬崖边上赶过来,抓住了绳子。但比特丽丝并没有放手,有一下子,好像她和骑士两人在争夺这只羊。过了一会儿,两人都站稳了,都抓着绳子,老骑士在比特丽丝前方,隔着一两步的距离。

“我们的朋友也看见我们了吗,高文爵士?”埃克索问道,转身继续干活。

“我敢打赌,武士眼睛很尖,现在就能看到我们站在高处,背后就是天空,正在和山羊拔河比力气呢!”他笑了一声,但声音中仍然有一丝忧郁。“是的,”他又说道。“我想他能清楚地看到我们。”

“那他就会和我们联手,”比特丽丝说,“一起杀死母龙。”

高文爵士不安地轮流打量着他们俩。然后他说道:“埃克索阁下,你现在仍然相信这一点?”

“相信什么,高文爵士?”

“在这个偏僻的地方相聚,我们俩是战友?”

“请把意思说清楚,骑士阁下。”

高文牵着羊来到埃克索跪着的地方,他没察觉到比特丽丝在后面跟着,手里还抓着绳子的另一端。

“埃克索阁下,我们多年前不就已经分道扬镳了吗?我仍然跟着亚瑟,而你呢……”这时候,他似乎意识到比特丽丝在身后,于是他转过身,礼貌地鞠了个躬。“亲爱的女士,我请你放开绳子,休息吧。我不会让羊跑掉的。到那边的石冢旁坐下来。至少可以挡一挡风。”

“谢谢你,高文爵士,”比特丽丝说。“那我就把羊交给你啦,它对我们可很宝贵啊。”

她迈步朝石冢走去,身体前倾、肩膀缩着,以抵挡大风,那样子让埃克索隐隐约约回想起了什么往事。这在他心中激起了特殊的情感,还没来得及压制,就已经让他备感意外,甚至感到震惊,因为他一方面强烈渴望立即走到她身边,为她遮风挡雨,另一方面却又清晰地感受到了愤怒与怨恨。她说起过,某一个漫长的夜晚,她独自一人,因为他不在而备受煎熬。然而,有没有可能,他自己也曾有过某个同样痛苦的夜晚,甚至几个这样的夜晚?比特丽丝在石冢前停下来,对着那些石块低下头,好像道歉一样,这时他感到记忆更加清晰,愤怒也更加强烈了,一种恐惧感袭来,让他转过脸去不再看她。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高文爵士也在凝望着比特丽丝,眼里露出温柔的神情,似乎陷入了沉思。随后骑士回过神来,靠到埃克索身旁,弯下腰来,似乎是要排除一切被比特丽丝听到的可能。

“你选的道路也许更加神圣,谁又敢说不是呢?”他说道。“丢开战争与和平的大事。丢开那条让人更亲近上帝的好法律。永远丢开亚瑟,一心去……”他又朝比特丽丝那边望了一眼,她仍旧站着,为了避开大风,额头几乎都要碰到那些堆砌起来的石块了。“一心去陪伴你的好妻子,先生。我注意到了,她在你身边走着,像一个温暖的影子。我当初也该这样做吗?可是,上帝将我们引上了不同的道路。我有职责。哈哈!现在我害怕他吗?不怕,先生,从没怕过。我对你没有任何指责。你帮助推行的那条伟大律法被撕碎了,沾满了血!但是,有一段时间,那法律的确生了效。撕碎了,沾满了血!现在谁为这事责怪我们呢?我害怕年轻吗?单凭年轻就能打败对手吗?让他来吧,让他来。这一点你记住,先生!那一天我亲眼见到了你,你说耳朵里有孩子和婴儿的哭声。我也听到啦,先生,可是那与医生帐篷里传出来的病人的哭声,有什么不同吗?治疗虽然带来痛苦,却能让一个人保住性命。但是,这一点我承认。有些日子里,我也希望有个温暖的影子跟着我。现在我一转身,还希望能看到一个呢。地上的每个动物、天上的每只鸟,不都渴望有温柔的伴侣吗?有那么一两个,为了她们,我倒愿意舍弃大好年华。我现在为什么要怕他?我斗过长着獠牙的挪威人,鼻子像驯鹿一样——那不是面具!给你,先生,把你的山羊拴好吧。你还要把那根桩砸多深啊?你这是要拴山羊还是拴狮子?”

高文把绳子递给埃克索,大步走开了,一直走到大地边缘似乎与天空相接的地方,才停下脚步。埃克索单膝跪在草上,把绳子紧紧绕在木桩的槽口上,然后又一次望着妻子。她站在石冢旁,和之前差不多,她那姿势又让他心中一动,但让他欣慰的是,之前那种怨恨的感觉,这次没有了。相反,他感到一股极其强烈的冲动,要去保护她,不仅是要遮挡猛烈的风,而且是要挡住另一种又大又暗,正在他们周围聚集的东西。他站起身,急忙朝她走去。

“羊拴牢了,公主,”他说。“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就沿着这山坡离开吧。对孩子们和我们自己承诺的任务,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噢,埃克索,我不想回到那树林里去。”

“你说什么呢,公主?”

“埃克索,你没到池塘边,你在忙着和这位骑士说话。你没朝那冰冷的水里看。”

“风太大,公主,你是累了。”

“我看见他们的脸仰着,好像躺在床上睡觉一样。”

“谁啊,公主?”

“那些婴儿,就在水面之下不远。一开始我以为他们在微笑,有些在招手,等走近一看,才发现他们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这就是你刚才靠着树休息时做的一个梦。我记得看到你睡着啦,当时心里还觉得宽慰呢,尽管我在和老骑士谈话。”

“我真的看见了他们,埃克索。在绿色的水草里。我们不要回到树林去,因为我肯定,那儿有恶魔。”

高文爵士凝视着山下,一条胳膊已经举在空中,这时他并没有转身,但嘴里喊了起来,声音随着风传过来。“他们很快就到了!正急匆匆上坡。”

“我们到他那儿去吧,公主,但你把斗篷裹紧点。我真是傻,不该带你走这么远,但我们很快又能找到遮风的地方。不过,我们先看看这好心的骑士究竟在担心什么。”

他们走过去的时候,那只山羊在拉绳子,不过木桩并没有动。埃克索很想看看山下来的人离这儿还有多远,可这时老骑士转身朝他们走过来,在离山羊不远的地方,三人都停下了脚步。

“高文爵士,”埃克索说,“我妻子身体虚弱,必须回去找个地方休息,吃点东西。我们能像上山的时候一样,让你的马驮着她吗?”

“你这提的是什么要求?太过分啦,先生!在梅林的树林中见面的时候,我不是告诉你们不要再往山上爬了吗?是你们两人坚持要到这儿来。”

“也许我们是傻,先生,但我们是怀着一个目标的,如果我们自个儿下山的话,你必须答应我们,不要把山羊放掉,把羊拉上山可花了我们很多气力。”

“把羊放掉?我为什么要在乎你的羊呢,先生?那个撒克逊武士很快就要来了,他可不是等闲之辈!去吧,不相信的话自己去看看!我为什么要在乎你的羊呢?埃克索阁下,看到你在我面前,让我想起了那个晚上。风也很猛,和现在一样。你呢,当着亚瑟的面骂他,而我们其他人都低着头站着!把你打倒的任务,谁愿意接受呢?我们每个人都避开国王的眼睛,害怕他以目光示意,下令将你打倒,虽然你没带武器。可是,你看啊,先生,亚瑟是位伟大的国王,这又多了一项证明!你当着他最优秀的骑士的面咒骂他,可他却温和地回答你的话。你还记得吧,先生?”

“我一点儿也不记得,高文爵士。你们那条母龙的气息,把这一切全挡住了。”

“我像其他人一样低着头,眼睛看着脚,心里却担心你的头随时可能会从我脚旁滚过!可是,亚瑟却温和地与你说话!你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那天晚上的风几乎和现在一样猛烈,我们的帐篷随时会飞到黑暗的天空中。可是,亚瑟却用温和的言语来回应咒骂。他感谢你的贡献。感谢你的友谊。他要求我们记住你的荣耀。你大怒离开,冲进狂风暴雨之中,先生,我自己则低声跟你告了别。你没有听见,因为我说得很轻,但那也是真诚的告别,而且这样做的也不止我一个。我们多少也都理解你的愤怒,先生,虽然你犯了大错,不该咒骂亚瑟,还是在他取得伟大胜利的日子!现在你说魁瑞格的气息挡住了记忆,或者只是因为上了年纪,甚至是这足以将最明智的僧侣变成傻瓜的山风?”

“我不在乎那些记忆,高文爵士。今天我要找的记忆,是我妻子提到的另外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我给了你一个真诚的告别,先生,让我坦白吧,你骂亚瑟的时候,也说出了我一部分心里话。因为你帮助推行的是一项伟大的约定,而且遵守了很多年。因为这项约定,哪怕是在战斗的前夕,所有的人不都睡得更好吗,无论基督徒还是异教徒?作战的时候知道我们的无辜老幼在村子里很安全?可是呢,先生,战争没有结束啊。以前我们为土地、为上帝而战,现在我们又要作战,为死去的战友们报仇,而那些人本身也是在复仇之中被杀害的。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婴儿长成大人,只知道年年打仗。而你的伟大法律已经遭到破坏……”

“高文爵士,那天之前,双方没有人破坏过法律,”埃克索说。“破坏法律是亵渎神明的事情。”

“啊,现在你记起来了!”

“我的记忆是,上帝被背叛了,先生。如果迷雾把我的记忆全部带走,我也不感到遗憾。”

“有一阵子,埃克索阁下,我也希望这样。但很快我就理解了一位真正伟大的国王的战略。因为战争终于停止了,难道不是吗,先生?那天之后,我们不一直处于和平之中吗?”

“不要再提醒我了,高文爵士。我并不领情。让我看着和亲爱的妻子一起度过的日子吧,她在我身旁发抖呢。你不愿意把马借给我们吗,先生?至少到我们见面的那个树林。我们会把马安全地留在那儿等着你。”

“噢,埃克索,我不愿意回到树林!为什么一定要我们现在离开,下山到那个地方去呢?丈夫啊,你是不是仍然害怕迷雾消散,尽管我对你作了承诺?”

“我的马,先生?你这是暗示说,我已经用不着我的霍拉斯了?这你说得太轻率啦,先生!我可不害怕他,尽管他年轻,占了便宜!”

“我没有暗示什么,高文爵士,只请求你这匹好马帮忙,驮我妻子下山休息……”

“我的马,先生?你要坚持把他的眼睛蒙起来,不让他看着主人倒下?那是匹战马,先生!可不是在毛茛丛里撒欢的小矮马!战马啊,先生,无论上帝旨意如何,让我倒下还是获胜,他都敢看!”

“如果我妻子只能由我自己背下山的话,骑士阁下,那就这样吧。我还以为你能让我们用一下你的马,至少到树林那么多路……”

“我要待在这儿,埃克索,别管这残酷的山风了,如果维斯坦阁下马上要来,我们就留下来,看看能活过今天的,是他还是母龙。丈夫啊,难道你还是不愿意这迷雾消退吗?”

“我以前见过很多次啦,先生!急不可待的年轻人,被经验丰富的老家伙打倒。很多次啦!”

“先生,我再次请求你回想一下你的绅士风度。这风把我妻子的气力都耗尽了。”

“我已经向你发过誓了,就在今天早上,无论迷雾消散之后出现什么情况,我都不会忘记我今天心里对你的感情,丈夫啊,难道这还不够吗?”

“难道你无法理解一位伟大国王的行动吗,先生?我们只能看着,只能赞赏。一位伟大的国王,像上帝本人一样,必须做出令常人畏缩的行动!你以为我的眼睛就看不见吗?路上看到一两朵娇柔的花儿,我难道就不想放在胸口?难道床上就只能让这身铁衣裳给我作伴?谁说我是个懦夫,先生?谁说我屠杀婴儿?那天你上哪儿去啦?和我们在一起吗?我的头盔!我丢在树林里啦!可现在要头盔有什么用呢?这身盔甲我都想脱掉,只是这盔甲下面的身体,像只剥了皮的狐狸,我担心你们看到了会笑话!”

有一下子,三个人都在相互叫喊,大风呼号,成了与他们抗衡的第四个声音,但现在埃克索突然意识到,高文和妻子都已经住了口,盯着他身后看。他一转身,看见武士和那名撒克逊男孩站在悬崖边上,高文爵士之前也曾站在同一地点,若有所思地眺望着远方。这时天上阴云密布,所以在埃克索看来,这两位似乎是驾着云凌空而降的。他们的剪影,看起来特别像一幅定格的图画:武士双手紧紧拉着缰绳,像驾驶战车一样;男孩身体向前倾着,与地面形成一定角度,双臂向前伸展,似乎是为了平衡身体。风里传来了一个新的声音,接着埃克索听见高文说:“啊!这孩子又唱起来了!你就不能让他停下来吗,先生?”

维斯坦笑了一声,两个身影都动了起来,男孩在前面拉着,两人走了过来。

“很抱歉,”武士说道。“我只能想出这个办法来阻止他,否则他要踩着石头一路跳过来,把自己折腾死为止。”

“这男孩是怎么了,埃克索?”比特丽丝在他耳边说道,听到她声音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亲密,埃克索心生感激。“那条狗出现之前,他就是这个样子。”

“他一定要唱得这么难听吗?”高文爵士又对武士说。“我倒想打他几耳光,但是恐怕他都感觉不到!”

武士越走越近,又笑了起来,然后他高兴地看了一眼埃克索和比特丽丝。“我的朋友们,这可没想到啊。我还以为这时候你们早到儿子的村庄了。怎么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了呢?”

“和你一样,维斯坦阁下。这条母龙夺走了我们宝贵的记忆,我们渴望看到她的末日。你看,先生,我们带来了一头有毒的山羊,让它帮我们达成心愿。”

维斯坦打量着山羊,然后摇了摇头。“朋友们,我们要面对的,肯定是个庞大而狡猾的家伙。恐怕你们的山羊对她没什么作用,最多打一两个嗝而已。”

“把羊牵到这儿来,可花了我们不少力气,维斯坦阁下,”比特丽丝说,“尽管上山的时候又遇到了这位好心的骑士,得到了他的帮助。但是在这儿看到你,我很高兴,因为看来我们不用完全指望这头山羊啦。”

但是,这时候埃德温的歌声让大家很难听见对方的话,而且他在拼命拉绳子,目标显然是下一道山坡坡顶的某个地方。维斯坦狠狠拉了一下绳子,然后说道:

“埃德温阁下似乎急于赶到那边山上去。高文爵士,那山里有什么?我看到石头叠在一起,好像是要隐藏一个坑洞或巢穴啊。”

“为什么问我呢,先生?”高文爵士说。“问你年轻的同伴吧,他也许连歌都可以不唱了呢!”

“我用绳子拉着他,先生,但我没法控制他——简直和发疯的小妖精一样。”

“维斯坦阁下,”埃克索说,“我们都有责任不让这个男孩受到伤害。在这么高的地方,我们要仔细盯着他。”

“说得好,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就把他绑在你拴山羊的那根木桩上。”

武士牵着埃德温,来到埃克索钉的木桩旁,蹲下身子,开始把捆男孩的绳子系上去。的确,在埃克索看来,维斯坦这件事似乎做得特别仔细,每个结紧不紧,埃克索的木桩是否牢靠,都要反复测试。同时,男孩自己仍旧对周围浑然不觉。他多少安静了一些,但目光一直盯着坡顶的岩石,而且仍旧在安静而执拗地拽着绳子。他的歌声远没有刚才那么尖锐,但有一种绝不放弃的味道,让埃克索想起疲惫的士兵唱着歌以继续行军。山羊呢,在绳子许可的范围内,已经走到了最远的地方,不过眼睛仍然在傻傻地盯着前方,好像很感兴趣一样。

至于高文爵士,他一直仔细地观察着维斯坦的每一个动作,而且——在埃克索看来——他的眼睛里慢慢露出了某种狡黠的神色。撒克逊武士专心做着手头的事情,骑士则悄悄走到近前,拔出剑,插在泥土里,然后将两条胳膊放在宽大的剑柄上,让剑支撑着身体。现在,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正在观察维斯坦,埃克索想到,他也许在回忆关于武士的各种细节:身高、攻击范围、小腿的力量、绑着绷带的左臂。

维斯坦满意地系好了绳子,站起身来,转身面对着高文爵士。两人互相看着,短短一瞬间,他们的眼神中有种奇怪的焦虑感,随后维斯坦便热情地笑了。

“这个习惯呢,就能看出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的不同了,”他用手指着,说道。“你看那儿,先生。你的剑拔出来了,你用它来支撑身体,好像那是椅子或板凳之类的东西。虽然教我的是不列颠人,但对任何撒克逊武士来说,这都是个奇怪的做法。”

“活到我这把风烛残年吧,先生,你就知道是不是那么奇怪了!这是和平年代,我想一把好剑能起点作用总是高兴的吧,哪怕是用来给主人歇歇这把老骨头。有什么奇怪的呢,先生?”

“可是,高文爵士,你仔细看看,剑都插进土里了。对我们撒克逊人来说,剑的刃口是连睡觉都要关心的事情。我们甚至都不让刃口接触到空气,担心它失去哪怕一丁点儿锋刃。”

“是这样吗?锋利的剑刃很重要,维斯坦阁下,这我不打算争辩。不过,也不是什么都靠剑刃吧?好的步伐,可靠的战略,镇定自若的勇气。还要有那么一点儿野路子,让人难以捉摸。先生,这些才是决定竞技的要素。还要相信获胜是上帝的旨意。所以呢,还是让老人家歇歇脚吧。而且,剑插在剑鞘里,有时候不是来不及拔吗?我在很多战场上都是这么站着喘气的,心里很踏实,因为我的剑已经拔出来了,随时可以出击,绝不会等我要用它的时候,它却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我,这是下午呢,还是早晨啊。”

“看来我们撒克逊人对剑更狠心一些。因为我们根本不许它睡觉,哪怕在黑暗的剑鞘中休息时也不许睡。看看我自己的剑吧,先生。它很了解我的脾气。它知道,一旦呼吸了空气,很快就会碰上皮肉和骨头。”

“看来是风俗不同吧,先生。这让我想起以前认识的一个撒克逊人,一个不错的家伙,我和他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搜集柴火。我忙着用剑砍一棵死树,而他就在我旁边,只用双手,有时候用块钝石头。‘你忘记你的剑了吗,我的朋友?’我问他。‘为什么要空手,像头有利爪的熊呢?’但他不听我的。当时我以为他疯了,现在呢,你让我明白道理啦。就是活到我这么大年纪,还是有功课要学习啊!”

两人都笑了笑,然后维斯坦说:

“高文爵士,站在我这边的也许不仅仅是风俗。他们总是教我,哪怕在我的剑刃穿过对手身体时,我的脑子里也必须为接下来的那一剑做准备。如果我的剑刃不够锋利,先生,剑的运行哪怕只慢一丁点儿,碰上骨头时顿了一下,或者在对手缠结的内脏中耽搁了,那么我的下一剑必然会慢,胜负也许就在这一瞬间。”

“你说得对,先生。我相信我是年纪大了,而且多年没有打仗,才这么粗心。从现在开始我要以你为榜样,可是我的膝盖因为爬山没了力气,求你给我这份小小的安慰吧。”

“当然啦,先生,你舒服就行。看见你这么休息,我想起了这一点而已。”

突然,埃德温停止歌唱,开始叫喊起来。他一遍一遍喊着相同的话,埃克索转过脸,低声问身旁的比特丽丝:“他说什么呢,公主?”

“他说,那山上有什么土匪的营地。要我们都跟他去。”

维斯坦和高文两人瞪大眼睛看着这男孩,神色都有些尴尬。埃德温一边喊叫,一边拽着绳子,过了一会儿,他安静下来,瘫软在地上,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时间过得很慢,大家很久都没说话,只有大风呼号。

“高文爵士,”最后埃克索说道。“现在我们都看着你啦,先生。我们之间就不要遮遮掩掩了。你是母龙的守护人,不是吗?”

“是的,先生。”高文神色傲慢,轮流盯着大家,包括埃德温。“她的守护人,最近也是她唯一的朋友。僧侣们喂了她很多年,和你们一样,把动物拴在这个地方。但是现在他们自己吵了起来,魁瑞格察觉到了他们的背叛。不过她知道,我依然忠心耿耿。”

“那么,高文爵士,”维斯坦说,“你能不能告诉大家,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就在这母龙附近吗?”

“她就在附近,先生。你能找到这儿来,很不容易,尽管你运气好,碰到了这个男孩给你当向导。”

埃德温已经站起身,又开始唱起来,不过声音很低,像吟诵经文一样。

“埃德温阁下以后可能运气更好呢,”武士说。“因为我有直觉,这个学生很快就会超过他可怜的老师,总有一天会为他的同胞做出了不起的事情。也许和你们的亚瑟王差不多呢。”

“先生,你说什么?就这个像傻子一样又拉绳子又唱歌的男孩?”

“高文爵士,”比特丽丝插了一句,“能说的话,就跟我这个疲惫的老太太说说吧。你是位优秀的骑士,还是伟大的亚瑟王的外甥,怎么成了母龙的守护人呢?”

“夫人,也许维斯坦阁下很想解释这件事。”

“恰恰相反,我和比特丽丝夫人一样,很想听听你的说法。不过,以后还有时间。首先,我们要解决一个问题。我该放开埃德温阁下,看看他往哪儿跑吗?还是你,高文爵士,领我们去魁瑞格的巢穴?”

男孩正在挣扎,高文爵士瞪大眼睛看着,眼神空洞,然后他叹了口气。“把他留在这儿吧,”他语气沉重地说。“我来带路。”他挺直了身子,从地上拔起剑来,小心地插回剑鞘。

“我谢谢你啦,先生,”维斯坦说。“我们不让这孩子涉险,我很感谢。不过,现在就算没有向导,我或许也能猜出路来。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下一道山坡顶上那些石头那儿,是不是啊?”

高文爵士又叹了口气,望了一眼埃克索,好像是要求助一样,然后又伤心地摇了摇头。“非常对,先生,”他说。“那些石头围成一圈,中间是个坑,可不是小坑哪,有采石场那么大。你们会发现魁瑞格在那儿睡觉。维斯坦阁下,如果你真想要斗它,那就必须爬到坑下面去。现在我问你,先生,你真打算做这么疯狂的事情吗?”

“先生,我走了这么远的路来,就是为了做这件事。”

“维斯坦阁下,”比特丽丝说,“我这个老太太要插句嘴,请你原谅。你刚才嘲笑我们的山羊,但你现在面临的是一场大战。如果这位骑士不愿帮助你,至少允许我们把山羊牵上这最后的山坡,然后把它赶进坑里去。如果你要一个人与母龙战斗的话,中毒的母龙行动总要慢一点。”

“谢谢你,夫人,你的建议非常周到。不过,我也许会利用她正在睡觉的机会,下毒这种武器我就不想使用了。何况我现在也没什么耐心,不想再等半天或者更久,看看母龙吃了晚餐之后会不会生病。”

“那我们就做个了结吧,”高文爵士说。“来吧,先生,我来带路。”然后他对埃克索和比特丽丝说:“在山下等着吧,朋友们,在石冢旁边避避风。你们不用等很久的。”

“可是,高文爵士,”比特丽丝说,“我和丈夫用尽了气力才走了这么远。我们愿意和你一起走完这最后的山坡,如果没什么危险的话。”

高文爵士又一次无奈地摇摇头。“那我们就一起走吧,朋友们。我敢说你们不会受到伤害,而且你们在场,我自己也轻松一些。走吧,朋友们,到魁瑞格的巢穴去,说话声音轻一点啊,不要把她惊醒。”

***

他们沿着下一条道往上走,山风没那么猛烈了,尽管大家都觉得离天空更近,几乎触手可及。骑士和武士大步走在前面,像两位老伙伴一起散步,不久他们俩和这对老夫妻之间就拉开了距离。

“这是傻事,公主,”两人走着,埃克索说道。“我们跟着他们走干什么呢?谁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危险?我们回去吧,和那个小男孩一起等着。”

但比特丽丝仍然坚定地向前走。“我希望我们继续走,”她说。“来吧,埃克索,抓住我的手,帮助我不要泄气。因为现在我在想,最担心迷雾消散的人应该是我,不是你。刚才站在那堆石头那儿,我想起来了,丈夫啊,我曾对你做过不好的事情。想起那些事情可能回到我们脑海中,你看看,你握的这只手都在颤抖!到时候你会对我说什么呢?你会不会转身就走,把我丢在这荒山上?这勇敢的武士现在就在我们前面走,我心里有个声音,希望他倒下去,但是我又不愿意我们躲躲藏藏。是的,不愿意,埃克索,你不也这样想吗?我们一起走过的路,无论阴云密布还是阳光明媚,我们都坦坦荡荡地面对吧!如果这位武士真要在母龙自己的巢穴里与她战斗,让我们尽力帮他提升斗志吧。有危险的时候喊一声,或者在对手发起猛烈攻击的时候提醒一下,说不定结果就不一样了呢。”

埃克索任凭她絮絮叨叨,一边走路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因为他又意识到,在遥远的记忆边缘藏着什么事情: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次深深的伤害,一种孤独感在他面前裂开,如同深不见底的海水。孤身一人在屋里站着,无法入睡,手里拿着一根点亮的小蜡烛——那个人真的是他,而不是比特丽丝吗?

“我们的儿子后来怎么啦,公主?”他突然问道,随即感觉她的手抓紧了。“他真的在村里等我们吗?会不会我们在全国找上一年都没有他的踪影?”

“这我也想过,但我不敢说出来。现在还是别说了吧,埃克索,人家会听到的。”

的确,高文爵士和维斯坦已经停了下来,在前面的路上等着,看来两人正在愉快地交谈。埃克索走上来,听见高文爵士正笑着说道:

“我说实话吧,维斯坦阁下,我希望这时候魁瑞格的气息夺走你的记忆,让你忘记为什么和我走在一起。我就等着你问,我这是要把你领到哪儿呢?可是,从你的眼睛和步伐上看,你可一点儿也没忘记啊!”

维斯坦微笑着。“我有抵抗奇怪魔咒的天赋,先生,我相信国王把这件任务交给我,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东方的沼泽地,我们从没有过像魁瑞格那样的家伙,但是有神奇魔力的动物,我们却知道很多,大家发现我的战友们晕倒了,在梦里游荡,我却不怎么受影响。我想国王选择我,这是唯一的原因吧。我国内的所有战友,几乎都比你身边走的这位更加优秀。”

“这让人很难相信,维斯坦阁下!传言和现场观察,都证明你有罕见的本领。”

“这你过奖啦,先生。昨天,我不得不在你的注视之下打倒那名士兵,我小小的造诣,在你这样才能卓越的人眼里算不了什么,我心里很清楚。打败一名胆怯的卫兵够了,但要获得你的赞赏,恐怕还差得远呢。”

“这真是胡说,先生!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种话就不要再说啦!好啦,朋友们”——高文转过脸来看着埃克索和比特丽丝——“现在路不远啦。我们趁她还在睡觉,继续走吧。”

他们默默地继续走路。这次埃克索和比特丽丝没有落后,高文和维斯坦似乎被某种庄重的氛围包裹,在前面走路时一步一顿,如同参加重大礼仪。而且地面平缓下来,有点像高原,走起来也不那么累。他们在下面谈论过的那些石块,现在就矗立在前方。他们逐渐走近,埃克索看到,路边有个小山丘,石块在山丘顶部大致排列成半圆形。他还看到一排小石头,像阶梯一样,一直向上通到山丘顶部,看来那上面肯定是个很深的坑。他们现在所到的地方,周围的草或黑或焦,四下里本来就没有树或灌木,这时更增添了荒凉衰败的气氛。到了那粗糙的石头台阶下面,高文让大家停下来,面色郑重地对维斯坦说道:

“先生,你就不最后再考虑一下放弃这个危险的计划吗?为什么不现在回头,去找你那位绑在木桩上的孤儿呢?这时候风里还有他的声音呢。”

武士回头望望他们走过的路,然后又看着高文爵士。“你知道的,先生。我无法回头。带我去看龙吧。”

老骑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维斯坦刚刚随口发表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观点一样。

“好吧,朋友们,”他说。“那你们不要大声说话,我们吵醒她干什么呢?”

高文爵士在前面带路,爬上山丘,快到那圈岩石的时候,他打了个手势,让大家停下。他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过了一会儿,他招手让他们上来,低声说:“站到这儿来,朋友们,你们能看得很清楚。”

埃克索扶着妻子站到身旁一块突出的地方,然后俯身到岩石上看。下面的坑比他想象的更宽、更浅——不像是真正从地上挖出来的,更像一个干枯的水塘。大半个坑被暗淡的阳光照着,似乎全是灰色的石头和沙砾——到边缘兀然变成了焦黑的草——因此除了龙之外,眼睛能看见的唯一的活东西,是一片孤零零的山楂树丛,从坑内深处正中央的那块石头里冒出来,非常惹眼。

至于龙呢,一开始几乎很难判断是死是活。她俯身卧着,脑袋扭在一边,四肢伸开,这姿势让人觉得是具尸体,被人从高处扔进了坑里。实际上,要确定这是条龙,都要花点时间:她瘦弱不堪,看起来更像个虫子一样的爬行动物,习惯了水里的生活,却阴差阳错爬上了岸,现在正脱水呢。她的皮肤本该油滑光亮,有着青铜一样的色泽,现在却白得发黄,让人想起某种鱼的肚子。残剩的翅膀不过是一层层耷拉着的皮,不仔细看的话,会以为是龙身体两侧堆积的树叶。龙的脑袋扭向与灰色砾石相对的那一侧,所以埃克索只能看到一只眼睛,上面有海龟那样的眼皮罩着,无精打采地一睁一闭,遵循着某种内在节奏。这一动作,加上脊背的微微起伏,是魁瑞格仍旧活着的仅有迹象。

“这真的是她吗,埃克索?”比特丽丝低声说。“这可怜的东西,不过是一条有点肉的细绳子罢了,真是她?”

“可是,公主啊,你看那儿,”高文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只要她还有气息,她的影响就还在。”

“她生病了吗,或者已经中毒了?”埃克索问。

“她就是老了,先生,就像我们所有人都会老一样。但她还在呼吸,所以梅林的办法仍然有效。”

“这事我开始有点儿想起来了,”埃克索说。“我记得这是梅林的办法,而且是个阴险的办法。”

“阴险,先生?”高文说。“为什么阴险呢?这是唯一的办法。那场战斗还没有真正获胜,我就和四位好战友骑马出发,去驯服这个家伙,那时候她又凶猛又暴躁,驯服之后,梅林才能够在她的气息里种下这伟大的魔咒。他也许是个阴险的人,但这件事他遵从的不仅是亚瑟的命令,还有上帝的旨意。如果没有这条母龙的气息,和平会来吗?先生,看看我们现在的生活!老仇敌变成了兄弟,每个村都是。维斯坦阁下,你看到这儿的情况之后,就没有说过话。我再问一次。难道你不能让这可怜的家伙寿终正寝吗?她的气息不如以前,但即使现在也仍然有魔力。想想吧,先生,一旦这呼吸停止,这片土地上沉睡多年的东西将被唤醒!是啊,我们屠杀了很多人,这我承认,也不去管什么强者弱者。上帝也许不会冲我们微笑,但我们让这片土地免于战争。离开这儿吧,先生,我求你啦。我们信奉的神也许不一样,但你的神肯定也和我的一样,会保佑这条龙吧。”

维斯坦转过脸,目光从坑中落到老骑士身上。

“希望过错被人遗忘,犯错者逍遥法外,这是什么样的神呢,先生?”

“你问得好,维斯坦阁下,我知道我的神为我们那天的行为感到不安。但事情过去很久了,死者安息于地下,地上早已覆盖着怡人的绿草。年轻一代对他们一无所知。我求你离开这个地方,让魁瑞格的作用再发挥一段时间。她还能活一两个季节吧,最多了。可是,那么长时间也许就足以让旧伤口永远愈合,让永久的和平降临在我们中间。你看她多么希望活下去,先生!发发慈悲,离开这个地方吧。让这个国家在遗忘中平复。”

“愚蠢啊,先生。蛆虫越活越肥,旧伤口怎么可能愈合?和平建立在屠杀与魔法师的骗术之上,怎么能够持久?我明白这是你虔诚的渴望,渴望你那些恐怖的往事像尘土一样消于无形。但是,它们却在泥土中蛰伏,像死者的白骨一样,等着人们发掘。高文爵士,我的答复没有更改。我必须到下面的坑里去。”

高文爵士庄重地点点头。“我理解,先生。”

“那么我要反过来请求你了,骑士阁下。你愿意把这个地方留给我,回到现在正在山下等着的那匹忠实的老马那儿去吗?”

“你知道我做不到,维斯坦阁下。”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好吧。”

维斯坦从埃克索和比特丽丝身边走过,走下粗糙的台阶。他又一次到了山丘脚下,四下里看看,然后说话了,声音与原来完全不同:“高文爵士,这儿的泥土看起来很奇怪。是不是母龙在精力旺盛的时候喷火烧成这个样子的?还是这儿经常遭受雷击,新草长出来之前,地上被焚烧过?”

高文跟着他也下了山丘,这时他走下台阶,两人四下里随便逛了一会儿,像同伴在寻找搭帐篷的地方一样。

“这事儿我也弄不明白,维斯坦阁下,”高文说道。“就算年轻的时候,她也一直在上面,我想地面应该不是魁瑞格烧焦的。也许一直就是这样,我们把她移到这儿放进巢穴的时候,就是这样的。”高文跺跺脚,用脚后跟试一试地面。“不过,地面很不错啊,先生。”

“是啊。”维斯坦背对着高文,也在用脚测试地面。

“不过,也许还不够宽?”骑士说道。“你看那条边到了悬崖上。人在这儿倒下,肯定能在友好的土地上安息,但他的血也许会很快流过烧焦的草地,从那边淌到崖下去。我可不是说你的啊,先生,但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内脏挂在崖壁上,像白色的海鸥粪便一样!”

两人都大笑起来,接着维斯坦说:

“这是不必要的担心,先生。你看,那边悬崖前的地面要略微高一些。至于另外那一边嘛,距离很远,而且还要先经过一大片干渴的泥土呢。”

“观察很细致。那好吧,这个地方不错!”高文爵士仰头看着埃克索和比特丽丝,他们俩仍旧站在那块突出的地方,不过现在都背对着坑。“埃克索阁下,”他兴冲冲地喊道,“你一直是个外交高手。现在,你还愿意用你的雄辩之术,让我们两人像朋友一样离开这个地方吗?”

“对不起,高文爵士。你多次帮助我们,我们感谢你。但是,我们到这儿来,是要看着魁瑞格死,如果你要守护她,那我和我妻子就不能帮你说话了。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站在维斯坦阁下一边。”

“这我明白了,先生。那么,至少让我提个要求。我并不害怕面前这个人。但是,如果倒下去的是我,你们能不能把我的好霍拉斯带下山去?他肯定会欢迎两个好心的不列颠人骑在背上。你们也许会以为,他可能会哼哼唧唧发牢骚,但你们两人对他来说不会太重。带着我亲爱的霍拉斯离开这里,等你们用不上他了,给他找块上好的绿草地,让他一边尽情地吃,一边想想过去的事情吧。你们可以帮我这个忙吗,朋友?”

“我们将很高兴帮忙,先生,而且你的马还是我们的救星呢,这下山的路可不容易。”

“说起这件事,先生。”高文这时候已经到了山丘脚下。“之前我曾劝你们利用那条河,我现在再说一次。让霍拉斯驮着你们下山,你们一到河边,就找艘船往东走。马鞍里有锡块和金币,可以支付船费。”

“我们感谢你,先生。你慷慨大方,令我们感动。”

“但是,高文爵士,”比特丽丝说。“如果你的马驮我们两人下山,那么你倒下去之后,尸体怎么下山呢?你太好心了,忘记考虑自己的尸体啦。把你埋葬在这么个孤零零的地方,我们会很难过的。”

有一刻,老骑士的面色变得庄重起来,几乎有些悲怆。但是,那张脸上随即绽出笑容来,他说:“好啦,夫人。我还指望能获胜呢,我们就不要讨论怎么埋葬了吧!反正现在对我来说,这座山也不见得比其他地方更加孤单,就算这场战斗不顺利,我还担心我的鬼魂在低地上要看着不想看的场景呢。所以不要谈论尸体啦,夫人!维斯坦阁下,如果运气不在你那边,你有没有什么事要请这两位朋友帮忙呢?”

“和你一样,先生,我也宁愿不去考虑失败。然而,你虽然年纪大了,却是个令人生畏的对手,这一点只有大傻瓜才会否认。所以我也要麻烦这对好心的夫妻,请你们帮个忙。如果我不在了,请你们把埃德温阁下送到一个好心的村子里去,并请转告他,我把他看作我最优秀的徒弟。”

“我们答应你,先生,”埃克索说。“我们会为他找到最好的村子,尽管他身上带着特殊的伤,前途不容乐观。”

“说得好。这提醒了我,我应该更加努力,不能在这次较量中倒下。好啦,高文爵士,我们可以开始了吧?”

“还有一个请求,”老骑士说,“这次是向你提的,维斯坦阁下。这事我提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与刚才我们愉快讨论的话题有关。先生,我说的是拔剑的问题。我年纪大了,要把这件旧武器从剑鞘里拔出来,我发现要花很长时间,愚蠢得很。如果我们两人面对面,剑都不拔的话,恐怕我就只能供你戏耍了,我知道你拔剑有多快。哎呀,先生,我还在跳来跳去,一边咒骂一边不停地拽这个铁家伙,而你却优哉游哉,心里想是该砍下我的脑袋呢,还是该唱首颂歌慢慢等着!不过,如果我们同意先各自把剑拔出来……哎呀,这可真让我难为情,先生!”

“不用再说了,高文爵士。靠拔剑快占对手便宜的武士,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们就听你的建议,先把剑拔出来再斗吧。”

“谢谢你,先生。作为回报,虽然我看你的胳膊绑了绷带,但我发誓绝不占这个便宜。”

“我很感谢,先生,虽然这只是个小伤。”

“那好吧,先生。承蒙俯允。”

老骑士拔出了剑——真的花了不少时间——将剑插在地上,像他之前在巨人冢时那样。但这次他没有靠在剑上,而是站在那儿,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件武器,似乎既喜爱又厌倦。然后他双手握住剑,举在空中——高文的姿势,有一种无上的威仪。

“我要转过脸去了,埃克索,”比特丽丝说。“结束了跟我说,最好干净利落,不要受长罪。”

一开始,两人都将剑尖朝下,这样胳膊不会疲惫。埃克索身在高处,能清楚地看到两个人的位置:在最多五步开外的地方,维斯坦的身体略略向左斜,并非直接面对着对手。这样的姿势,两人保持了一会儿,然后维斯坦向右边缓缓跨了三步,所以从表面上看,他朝外的那侧肩膀已不在剑所能保护的范围之内。但是,要利用这一点,高文就必须快速拉近两人的距离。骑士盯着武士,目光中含有指责的意味,同时也跟着小心迈步向右边移动,埃克索看在眼里,并不感到奇怪。与此同时,维斯坦改变了双手握剑的位置,埃克索不太确定高文是否注意到了这一变化——维斯坦的身体有可能挡住了骑士的视线。但现在高文也在改变握剑姿势,让剑的重量从右臂落到左臂。然后两人保持着新的姿势,在不知情的旁观者眼里,他们两人的姿势、距离,可能与之前完全一样。但是,埃克索能感觉到,新的位置有不一样的含义。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细致地观察战斗了,但仍然有一种沮丧的感觉,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自己所能看到的,连一半都不到。不过,他知道,两人之间的角斗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不可能这样一直持续下去,很快其中一方就必须出击。

尽管如此,高文和维斯坦交手之突然还是让埃克索吃了一惊。好像有人对他们同时发出了信号一样,两人之间的距离消失了,刹那之间,他们已紧紧抱在一起。事情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在埃克索看来,两人似乎抛开了剑,张开臂膀以复杂的动作锁住了对方。与此同时,两人略微旋转了一下,像跳舞一样,这时候埃克索看到,两人的剑似乎融在了一起,也许是因为两柄剑撞击的力量太大吧。这让两人都觉得尴尬,正尽最大努力,要把武器拉开。但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老骑士拼尽气力,脸上表情都扭曲了。维斯坦的脸这时看不见,但埃克索看到他的脖子和肩膀都在颤抖,显然他也在尽全力扭转这一僵局。可是,他们的努力似乎都白费了:时间越久,两柄剑似乎就粘得更牢,看来没别的办法,只好抛开武器,重新开始战斗了。不过,两人好像都不愿意放弃,尽管这样拼命,简直要把力气耗光。接着,某根弦崩断,两柄剑瞬间分开。剑刃分开时,黑色的尘埃——让剑刃紧紧粘在一起的,也许就是这种物质——从中间腾起,飞向空中。高文脸上露出惊讶而又欣慰的表情,他身体转了半个圈子,单膝跪在地上。维斯坦被这股大力推动,几乎转了整整一圈,停下来的时候,用重获自由的剑指着悬崖之外的云,背部正好对着骑士。

“上帝保佑他,”比特丽丝在身旁说道,埃克索这才意识到,她一直也在观看。等他低头再看时,高文另一只膝盖也跪在了地上。接着,骑士巨大的身躯扭曲着,慢慢倒下,摔在黑色的草地上。他又挣扎了一会儿,像睡梦中的人扭动身体,让姿势更舒服一些,等他脸朝着天空,脸上便显出满足的表情,尽管他的腿仍在身体下面别扭地蜷缩着。维斯坦谨慎地走过去,老骑士似乎在说什么,但埃克索离得太远了,听不见。武士在对手身前站了一会儿,忘了自己手里还拿着剑,埃克索能看见黑色的液体,滴滴答答由剑尖落入泥土。

比特丽丝贴在他身上。“他是母龙的守护人,”她说,“可他对我们很好。要不是他,谁知道我们这时候在哪儿呢,埃克索,看着他倒下去,我很难过。”

他把比特丽丝抱紧。过了一会儿,他放开她,向下爬了一点儿,能更清楚地看看躺在地上的高文。维斯坦说得对:地面在悬崖边上略微隆起,血流到那儿便聚集起来,不会洒下崖壁。他看在眼里,感到无比凄凉,但与此同时,他也觉得——虽然只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感受——心中某种强烈的愤怒,埋藏已久,现在终于平息了。

“了不起啊,先生,”埃克索朝下面喊道。“现在,你和母龙之间没有阻碍啦。”

维斯坦一直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骑士,这时他走到山丘脚下,步伐缓慢,多少有些摇晃,他抬头向上望着,脸上神情迷茫,如在梦中。

“很久以前,”他说,“我就学会了在战斗中不畏惧死神。但是,面对这位骑士的时候,我想我听到了死神的脚步声,在我身后轻轻传来。他年纪很大,但差点占了上风。”

这时候,武士似乎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剑,他似乎打算把剑插进山丘脚下的松软泥土里,但在最后一刻住了手,剑尖几乎都碰到泥土了。他直起身子,说道:“这时候把剑擦干净干什么?为什么不让骑士的血和母龙的血合在一起呢?”

他沿着山丘一侧走上来,脚步仍然不稳,像喝醉了酒。他从他们两人身旁走过,靠着一块石头探出身体,眼睛盯着下面的坑,肩膀随着呼吸起伏。

“维斯坦阁下,”比特丽丝轻声说。“我们现在都急于看你杀死魁瑞格。不过,结束之后,你能埋葬这位可怜的骑士吗?我丈夫很疲惫,还要留点儿力气赶路呢。”

“亚瑟令人憎恨,他是亚瑟的亲戚,”维斯坦转脸对她说,“不过,我也不会把他的尸体丢给乌鸦。放心吧,夫人,我会照顾他,甚至可能把他葬到这坑里,让他与守护了很久的龙待在一起。”

“那就快点,先生,”比特丽丝说,“结束任务吧。龙虽然很虚弱,但不杀了它,我们心里就不踏实。”

然而,维斯坦似乎听不见她的话了,因为他正盯着埃克索,脸上有种悠远的神情。

“你没事吧,先生?”埃克索开口问道。

“埃克索阁下,”武士说,“我们以后也许就不会见面了。所以请允许我最后再问一次。有个温和的不列颠人,我小时候就认识,像智慧的王子一样经过我们的村庄,让人们梦想着各种办法,使无辜者免受战争的灾祸,那个人是你吗?如果你还记得,我请求你在我们分手之前告诉我。”

“就算我是那个人,先生,今天我也只能透过这条龙的气息,才能看到他,我看到的是个做着梦的傻瓜,但他的用心是善良的,还要亲眼看着庄重的誓言毁于残酷的屠杀。在撒克逊村庄中传播协议的,还有其他人;但是,如果你能多少回忆起我的面孔,又何必去假设那是旁人呢?”

“先生,我们刚见面的时候,我想到过,但不能确定。感谢你坦诚相告。”

“那么,也请你对我坦言,因为从昨天见面开始,这件事就在我心里记挂着,说实话,也许在此之前我早就想着这事了。你想起来的这个人,维斯坦阁下,你想找他报仇吗?”

“你在说什么呢,丈夫?”比特丽丝挤到前面来,站在埃克索和武士之间。“你和这位武士之间,能有什么争执呢?如果有,那他得先把我打倒。”

“公主啊,维斯坦阁下谈的是我很久以前蜕去的一层皮,那时候我们还没见面呢。我曾希望那层皮丢在被人遗忘的路上,早就碎成齑粉。”然后又对维斯坦说:“你怎么说呢,先生?你的剑上仍然滴着血。如果你渴望的是复仇,那这件事很容易,不过我请求你保护我亲爱的妻子,她在这儿为我发抖呢。”

“我曾远远地倾慕着那个人,后来,有时候我的确希望他遭到残酷惩罚,为他在背叛中所起的作用负责。但是,今天我看到,他当初的行为并非欺诈,他对自己的同胞和我的族人都怀有善意。如果我再遇到他,先生,我会请他和平地离开,虽然我知道,现在和平不会持久了。现在请让一让吧,朋友们,让我下去完成我的任务。”

在下方的坑中,龙的位置、姿势仍然和原来一样:就算魁瑞格的感官在警告她,附近来了陌生人——尤其是沿着陡峭的坑壁下来的那个人——从外表上也看不出任何迹象。她脊骨的一起一伏,也许比原来更明显一点?那眼睛一睁一闭,是不是也比原来急一些?埃克索不确定。但是,就在盯着下面那条龙的时候,他想到一个念头:那片山楂树丛——坑里除了母龙之外的唯一活物——已经成了母龙的巨大慰藉,此时此刻,她在心里仍然想爬过去。埃克索知道,这个念头有些异想天开,可是他越看越觉得有道理。否则这样的地方怎么能长出一片孤零零的树丛呢?难道不是梅林自己让树长在这儿,给母龙做个伴儿的吗?

维斯坦继续往下走,剑没有插入剑鞘。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躺在地上的龙,好像她会突然起身,变成一个可怕的魔鬼一样。有一下他脚下没站稳,把剑插到地里,以免背部着地一直往下滑。石头和沙砾沿着土坡纷纷落下,但魁瑞格仍然没有反应。

接着,维斯坦安全地到了地面。他擦擦额头,望望上面的埃克索和比特丽丝,然后朝母龙走去,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下来。他举起剑,开始检查剑刃,发现刃口上有一条条的血迹,他似乎吃了一惊。维斯坦一动不动,就保持着这个样子,以至于埃克索心里想,自从取胜之后,武士就有一种奇怪的情绪,难道因此一时忘了自己到坑里的目的了?

但是,与之前和老骑士战斗时一样,维斯坦突然开始向前移动。他没有跑,而是快步走,人从龙的身体上越过,但步伐并没有紊乱,然后他加快了脚步,好像急着赶到坑的另一侧一样。但是,在此过程中,他的剑划了一道又急又低的弧线,埃克索看见母龙的脑袋飞到空中,滚了几下,最后在石头地上停住不动了。不过,脑袋并没有在地上停多久,汹涌的血液先在脑袋两侧分开流过,随后脑袋便浮了起来,在坑底快速漂过去,到山楂树丛那儿停了下来,卡住不动了,喉咙朝上向着天空。这场景让埃克索想起了高文在地道里砍下来的那条狗怪的脑袋,心中又感到一阵凄凉。他强迫自己扭过头去,不看母龙,而去看维斯坦的身形:他一直在走,从没停下脚步。这时候武士一边避开漫延的血池,一边绕路回来,到了坑边,开始往上爬,手里的剑仍然没有放回剑鞘。

“结束了,埃克索,”比特丽丝说。

“是的,公主。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想问武士。”

***

维斯坦从坑里爬出来,花了很长时间,令人感到意外。最后,他终于来到两人面前,显得垂头丧气,一点儿凯旋的模样也没有。他一言不发,在坑口边缘的黑色地面上坐下,终于把手里的剑深深插进土里。他眼神空洞,但他没有看坑里,而是望着远处,望着天上的云和淡灰色的山峦。

过了一会儿,比特丽丝走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我们感谢你这一举动,维斯坦阁下,”她说。“这块土地上还有很多人,如果在场的话,也会感谢你。为什么这么沮丧呢?”

“沮丧?没关系,夫人,我的精神很快就会好起来。就是这下子……”维斯坦转过脸去,又一次凝视着天边的云。然后他说道:“也许我和你们不列颠人相处太久了。鄙视你们当中的懦弱者,钦佩、热爱你们当中的优秀者,而且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一直是这样。现在我坐在这儿发抖,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想起了我自己亲手做过的事情。我必须快点狠下心来,否则就只能成为国王的软弱武士,不能在以后的事情中尽力。”

“你这说的是什么呢,先生?”比特丽丝问。“现在还有什么别的任务等着你吗?”

“等着我的是公正与复仇,夫人。两者都耽搁很久了,所以很快就会到来。可是,现在时候快到了,我发现自己心里却颤抖起来,像个姑娘一样。这只能是因为我在你们当中待得太久了。”

“你之前对我说过的话,先生,”埃克索说,“我也不是没有留意。你说,你会希望我在和平中离开,虽然和平不会持久了。当时我就想,你这是什么意思呢,连你下坑的时候我还在想。现在你可以给我们解释解释吗?”

“看得出来,埃克索阁下,你已经开始明白了。我的国王派我来杀死这条母龙,不仅是为了纪念很久以前被屠杀的同胞。你开始明白了,先生,这条龙一死,就为即将到来的征服铺平了道路。”

“征服,先生?”埃克索靠到他身边。“这怎么可能呢,维斯坦阁下?难道你们的撒克逊军队壮大了,增加了很多海外的兄弟?或者是你们的武士异常勇猛,所以打算征服和平已久的土地?”

“没错,我们的军队在数量上还很单薄,连东方的沼泽地也不例外。但是,你看看这片土地。每个山谷、每条河流,现在都有撒克逊人的村庄,每个村庄都有强壮的汉子和即将长大的男孩。我们的军队横扫西方之时,这些村庄的人会壮大我们的力量。”

“你说这话,大概是刚才取得了胜利,昏了头吧,维斯坦阁下,”比特丽丝说。“这怎么可能呢?你自己亲眼看到了,这儿的每个村庄,你的同胞和我的同胞都生活在一起。从小就爱着的邻居,他们怎么可能去下手呢?”

“夫人,你看看你丈夫的脸。我坐在这儿,好像面前有让人无法睁眼的强光一样,为什么呢?你丈夫已经开始明白了。”

“没错,公主,武士的话让我不寒而栗。我和你希望魁瑞格死掉,我们只想着自己的宝贵记忆。可是,多少古老的仇恨将在这块土地上复活,谁又知道呢?我们只好希望上帝能找到办法,维系两族之间的纽带,可习俗与猜忌一直让我们难以团结。如果对土地和征服的新欲望,被巧舌之辈嫁接到古老的怨恨之上,谁知道会带来什么灾祸呢?”

“惧怕就对啦,先生,”维斯坦说。“巨人,以前埋在地下,现在动起来啦。他肯定很快就会起来,到那时候,我们之间的友好纽带,就会像小女孩用细细的花茎打的结一样,脆弱不堪。人们会在夜间烧掉邻居的房子。清晨将孩子们吊死在树上。河水发臭,河上漂着泡了很多天的肿胀尸体。我们的军队一面推进,一面会因为愤怒和复仇的渴望而继续壮大。对你们不列颠人来说,那将是向你们滚去的一个大火球。你们要么逃跑,要么毁灭。一个个国家会相继沦陷,这儿会成为一块全新的土地,撒克逊人的土地,没有痕迹表明你们曾在这儿生活过,除了一两群无人照看的绵羊,在山里游荡。”

“他说得对吗,埃克索?他肯定是头脑发热,才这么说的吧?”

“他有可能说错了,公主,但这不是头脑发热。母龙死了,亚瑟长长的影子也会慢慢消失。”然后他对维斯坦说:“我感到欣慰,先生,你描述的这些可怕景象,至少你自己没有引以为乐。”

“如果我能够的话,埃克索阁下,我会引以为乐的,因为那将是正当的复仇。但是,我在你们当中生活得太久,变得软弱了,就算我努力,心中也有个声音反对这仇恨的火焰。这是个弱点,让我感到羞耻,但我很快会用我亲手训练出来的人代替我的位置,他的意志比我要纯粹得多。”

“你说的是埃德温阁下,先生?”

“是的,现在母龙被杀,对他的影响也就没了,我敢说他很快就会更加镇定。那个男孩有真正的武士精神,这样的人很少。其余的他很快就能学会,我会锻炼他的心,不允许他像我这样,被柔弱的情感侵入。在我们未来的事业中,他将毫不留情。”

“维斯坦阁下,”比特丽丝说,“我还是不知道,你这究竟是不是头脑发热的疯话。但我和我丈夫体力越来越弱,我们必须回到下面去找地方休息了。你能记住你的承诺,好好埋葬这位好心的骑士吗?”

“我承诺,夫人,不过我担心那些鸟现在就找到了他。好朋友们,你们提前获得了警告,有足够的时间逃走。坐上骑士的马,快点离开这儿吧。如果一定要去,那就去找你们儿子的村庄吧,但最多逗留一两天,在我们的军队到来之前,谁知道村子里什么时候会烧起战火呢?你们的儿子如果不肯听从你们的警告,那就丢下他,尽可能往西边跑。你们还有可能跑在屠杀前头。现在就去吧,找到骑士的马。如果你们发现埃德温阁下镇定多了,奇怪的烧退去了,那就把他放开,让他上来找我。他未来要经历大风大浪,我希望他看看这个地方,看看倒下的骑士和死掉的母龙,统统在他脚下。而且,现在我想起来了,他能用一两块石头挖坟呢!好啦,快点走吧,好心的朋友们,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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