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案 蚂蚁书生死而生 蛤蟆老头绝恩情

北洋夜行记  作者:金醉

中午和几个女孩吃饭,聊起金三角童子军,大家都觉得很可怕。女孩说:“看见小孩拿枪,我就闭上眼。”

当然可怕,孩子举起枪,能带来人类自毁级别的恐慌。

下面这个故事,发生在北京天桥,关于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我太爷爷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具冰冷的尸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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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名称:寻尸案

事发地点:北京天桥

记录时间:1917年10月

21号晚上,陶十三给我讲蚂蚁书生表演奇技时,书生已经死了三天。十三连讲带比画,像个说书的:

“书生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和一面小鼓,把竹筒搁在地上打开,轻轻敲起鼓。竹筒里爬出黑黄两列大蚂蚁,有上千只。书生再击鼓,两队蚂蚁走起队列,摆出阵形,是古代兵书上的阵法。书生再敲,又变阵,黑黄交叉穿梭,来来去去十几分钟,变化无穷。又从怀里掏出个铃铛,敲几下,鸣金收兵,蚂蚁爬回竹筒。”

那天早上,十三带我和杨小宝逛天桥。天桥是个好地方,什么好玩儿的都有,而且中西杂烩。我十几岁的时候经常和哥们儿去逛,父亲总骂我,说那儿不是体面人去的地儿。按他的说法,我不去天桥,就不会抽上阿芙蓉,也就是鸦片。

杨小宝知道我偶尔抽鸦片,每天都劝我,要我吃蒲公英。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鸦片,只是有时候,不想让自己太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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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桥原指一座桥,是天子到天坛、先农坛祭祀时的必经之路,在现在北京天坛公园西北侧,靠近前门大街南口。光绪年间,高拱桥被拆除。民国初,天桥附近的区域逐渐发展成平民市场。齐如山在《天桥一览序》中说:“天桥者,因北平下级民众会合憩息之所也。入其中,而北平之社会风俗,一斑可见。 ”

自从上次地藏庵的事儿完了,杨小宝再也不愿干保镖护院,整日找我喝酒。我就带他一块查案,遇上打架就让他上。我想知道,他成天吹嘘的形意拳有多厉害。

到了天桥,十三拉着我俩看拉洋片。拉洋片我看过,没什么稀奇,想看《西游记》《三国演义》,不如翻翻书。他俩却看得过瘾,不愿走。我问十三:“一直瞪着眼不累吗?比我给你讲《金瓶梅》还有意思?”

十三头也不回:“赶紧瞅瞅,比你讲的带劲儿多了!”

我给了老板几个铜板,也凑上去瞅,吓一跳,里头是春宫图,确实比《金瓶梅》有意思。不但有中国古典春宫,还有西洋春宫,姿势奇异。这天桥,原来早就跟从前我遛鸟瞎逛时不一样了。

瞅了一会儿,我觉得够了,就随意溜达。一个衣着破烂的男孩突然缠住我的腿,唱了起来:“蹭蹭……蹭油的啊!你要有油,一蹭就掉啊……”

这是个蹭油的摊儿,其实是卖胰子(肥皂)的。胰子是荞麦面和火碱做的,里头掺了汽油,见谁衣服上有污垢,就拉过来蹭蹭。

一路走过去,看不过来的花样。耍中幡的、练硬气功的、摔跤打把式的、唱曲儿说相声的、摆桌算命的、挑担子剃头的,还有地上躺着碰瓷儿的。

这个不体面的杂吧地儿,我很喜欢。

回去找十三和小宝,俩人还在看,一人手里捏着块姜丝排叉。

突然一声炮响,迎面来了一队送葬的,人群安静下来,又马上喧闹起来,蹭油的小孩丢下胰子跑去看。

我拍拍十三,他伸手还了我一下,头也不抬,一旁拉洋片的却停下不唱了。十三和小宝抬起头,问怎么了。

拉洋片的说:“蚂蚁书生死了。”

十三愣住了,一声不吭地往围观送葬的人群里挤过去。

我问拉洋片的:“蚂蚁书生是谁?”

“蛤蟆老头儿的小徒弟,厉害,人又长得好看。我常看他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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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洋片,就是上海人说的“西洋镜”,匣子里面装着画片儿,匣子上放有放大镜,像看幻灯片一样。拉洋片的会在一旁吹拉弹唱,讲画片儿上的故事

我又问蛤蟆老头是谁,拉洋片的很兴奋,跟我讲蛤蟆老头。

天桥有不少驯动物的艺人,耍狗熊的、玩猴的、逗鸟的,蛤蟆老头却是驯蛤蟆成名的。他有11只蛤蟆,平时养在两只陶罐里,表演时,叫一声“上课”,大蛤蟆爬出来蹲在木板上,10只小蛤蟆像学生一样排列蹲在大蛤蟆面前,大蛤蟆叫一声,小蛤蟆齐声跟着叫。喊一声“下课”,蛤蟆排着队回罐子。因为这门绝活儿,蛤蟆老头被列入“天桥八大怪”[天桥八大怪并非八个人,而是一个时期里天桥牛逼艺人的称呼。八怪有三代,金木遇到的是第二代八怪:蛤蟆老头、花狗熊、耍金钟的、傻王、程傻子、赵瘸子、至真和尚和老云里飞。]。

蚂蚁书生是老头唯一的徒弟,才16岁,他不识几个字,却做了个书生扮相。虽然功夫不及师父老到,却凭着一副清秀娃娃长相和驯蚂蚁的花样,扬名天桥,是车夫和水夫最喜欢的卖艺人。刚民国那会儿,还被召进紫禁城给溥仪表演过。

十三回来了,红着眼眶。我问他:“怎么回事,你认识这小孩?”

“不认识,但我和车行里的兄弟最喜欢看他表演,今天想带你看的,他却死了。”

小宝问:“怎么死的?”

“急病。三天前,表演完回家就死了。蛤蟆老头说他平时大烟吸得太多,在葬礼上还骂他。”

小宝说:“徒弟死了这老头还骂,缺德啊。不过吸鸦片吸死也该骂。”他说完看看我,我没吭声。

十三说:“蛤蟆老头一直都骂他吸大烟,还拿板子抽过他,但这可不是缺德,听说他给徒弟置办陪葬下了大本儿。”

十三要带我俩去跟送葬队伍,我不想去,就说:“算了,现在人多,想去祭拜以后可以去。”

十三却想明早就去。我说不动他,我们便在天桥随便逛了逛,去贾家胡同买了点烛火黄纸,在附近客店里住下。

蚂蚁书生葬在永定门外的义地。一大早,十三就叫醒我俩去祭拜。到义地一看,书生的墓竟然被挖了,坟头被铲平,墓碑被推倒,棺材口半开,里头空荡荡,陪葬没了,尸体也没了。

十三大骂,拉住一个围观的汉子问怎么回事。汉子说:“早上路过就这样了,义地无名墓多,老有人挖。”

我问:“盗墓贼还偷尸体?”

汉子说:“有人干这个,拿去卖,有做药卖骨头的,有做鬼媒的,小孩和女人尸体能卖更多钱。”

十三眼看就要哭出来,汉子又说:“不但这些,还有人挖了尸体煮了吃……穷的!”

十三让我去查这事儿,我有点犹豫,“这事儿怪,也不怪,总不能我去找尸体吧?”

小宝也让查查,我问:“找到再埋了吗?”

“听你们说这人年纪不大,什么急病说死就死?找到尸体我验验就知道。”

我好奇:“你还懂这个?”

小宝一拍胸脯:“不是懂,是精通!”

我们回到天桥,吃了碗炒肝儿,打听到蛤蟆老头的住处,他住在麻线胡同。到胡同口,围了一群街坊。

我说:“今天所有怪事都碰上了。”

蛤蟆老头死了。清早,卖玻璃喇叭的喇叭王来找蛤蟆老头,发现门开着,进去一看,老头死在地上,身子都硬了。

我们进门去看,老头的尸体停在地上。小宝不顾巡警拦着,蹲下就研究。摸索了一会儿,说:“没什么致命伤,表情有点奇怪。”

我看了看老头龇牙咧嘴的脸,问:“中风了?”

小宝说:“不太像,得花时间仔细验验。”他说着就去掰尸体的嘴巴,巡警把他拽开,不让再碰,抬走了尸体。

我问十三:“蚂蚁书生还有什么亲戚?”

“亲戚没有,但有几个吸大烟的朋友,天桥卖大力丸的至真和尚跟他就很熟。”

“和尚卖艺?”

“假和尚,以前是义和拳的,练了一身硬功夫。”

我没去天桥找至真和尚,不知为什么,我想去白面房子见他。

我让十三拉我去找王天方,留小宝在天桥逛着。查聚宝新的挖墙案时,我认识了王天方,这人挺不错,是个有原则的盗墓贼。

这回,他又给我长了见识:“有些盗墓贼是会盗尸,大多卖给做邪药的当药引子。”

蚂蚁书生下葬时大张旗鼓,陪葬有多少早就传了出去,可能是被盯上了。永定门一带挖新坟的,王天方认识几个,答应帮我打听打听。

我和十三回到天桥,小宝打听到一件事:三天后,“天桥七怪”将联合演出一次,纪念死去的蛤蟆老头。

十三好奇:“这八怪虽然名头在一起,也不十分交往,还相互抢生意,怎么搞这个?”

我说:“觉得奇怪,看看就知道了。”

三天后,我们又去了天桥。七怪的这场演出让天桥像过年一样热闹。我们特意看了至真和尚的表演——硬气功。和尚脱下袈裟,一身腱子肉,甩甩胳膊,胸脯的肌肉一跳一跳的,闪着油亮的古铜色。他从布袋里拎出两个小孩脑袋大小的圆铁球,一手一个,走近人群展示,说铁球一个50斤。回到场子中间,憋足气一声大吼,抡起铁球往胸口砸,嘭嘭嘭连续几十下,胸口不红不肿,人一点事儿没有。不等喘歇,他又摆上几摞砖,脑袋磕上去,砖头稀烂。表演完,和尚绕场子收赏钱,一边道谢,一边从布袋里拿出几个黑灰色的药丸,不少人掏钱买。

我问十三:“什么玩意儿?”

“大力丸啊,吃了舒坦,浑身使不完的劲儿!”

“壮阳的?”

“不只壮阳,关键是能戒大烟!老金你可以来点儿啊!”

我说了句“不太信”,继续看那和尚兜售大力丸。买药丸的多是车夫水夫,这些人抽鸦片的确实不少,干的又是体力活,确实需要“大力”。

至真和尚演完,程傻子上了,表演顶宝塔碗,脑袋顶着一摞几十个碗满场飞奔,那摞碗却稳稳当当。

“程傻子是蛤蟆老头的老乡,还有绝活儿,驯狗熊。”十三跟我解释,程傻子是天桥最全能的,什么都耍,有时也卖大力丸。

“那大力丸到底算谁的秘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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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年间,天桥有很多摆摊卖大力丸的,老百姓也爱吃

“至真和尚发明的,但很多摊儿上都有,还有种红色的,更好用!”

我离开场子,去别处转了一圈,发现很多表演硬功夫和卖糖卖药的摊儿上,都卖大力丸,就买了两个揣着。

十三和小宝看完表演,我给他们看大力丸。十三说,他吃过这玩意儿。

“你又不抽鸦片,吃这个干什么?”

“蚂蚁书生送的,好吃!”

我问他怎么回事,十三说,蚂蚁书生表演结束,会拿些大力丸送给观众,也因为这样,他更招人喜欢。

“吃完什么感觉?”

“吃完还想吃……后来就找至真和尚买了……”

这和尚挺会做买卖。我告诉十三,这药丸有问题,不要再吃了。

下午,我回了趟城,去找汪亮。汪亮是我在日本仙台医科学校旁听时认识的,我们一起解剖过尸体,算是有同割之谊。当时一起玩的还有个朋友,叫周树人,他回国后去了教育部。汪亮是个富二代,家里对他宠得很,管得严。回国后,为了逃婚,他跑去做法医,最近被安排在内城左三区。

汪亮借着当法医,跟警署要钱在家搞了个小化验室,我让他验验大力丸。汪亮化验完,来了兴趣,“妈的,这大力丸,里头有鸦片。你说这个和尚有意思,用鸦片劝人戒鸦片,肯定有效果,吃完大力丸再也不用去白面房子了。”

跟汪亮聊完,我回了天桥,打算会会至真和尚。至真和尚常在草市卧牛胡同活动,这里的药王庙边上一座小破房子里,藏着个白面房子。

至真和尚正和几个人躺着抽烟,我找了个地儿躺下,和他们隔了道屏风。刚点上烟,来了个摇话匣子的,要给我放谭鑫培的唱段,我摆摆手,他就去了屏风那边。屏风那边唱起京戏,至真和尚与几人聊天。

“生意越做越好,几位弟兄都有好处。可惜蚂蚁书生死了,他吆喝一次就多几十个买家。”

“怎么就忽然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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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匣子就是木制的留声机,最早是手摇的。清末民初,留声机不普及,就有人专门背着话匣子走街串巷,给几个钱,就摇上一段。凡有红白喜事,一般会请个人放话匣子。妓院和烟馆里,话匣子生意往往很好

“也不冤枉,这小子名气大,脾气臭,老头说了几次要弄死他。”

“他俩不是因为书生抽阿芙蓉才闹僵的吗?”

“那算个原因,但主要是他名气太大了,我只是叫他跟师父商量商量出来单干,他却到处说师父压榨他,老头气得不轻。”

“所以,师父杀了徒弟?”

“呸!你个驴踢的,我可没这么讲,我只知道俩人都死了,他们这一门怕是要断!”

我听着他们说话,本来只想抽几口,却越抽越来劲。过了一会儿,话匣子没声了,只听见屏风那边哼哼唧唧。

我睡着了,做了个梦。梦里我八岁,那一年是戊戌年,我跟着父亲在菜市口看砍头,刽子手一口气砍了6个人头,都是做官的。

醒来时,小宝坐在我旁边,我问自己睡了多久,小宝说:“我来了多久,你就睡了多久,本来想叫醒你,但伙计说这样不好,只能在这儿等你睡醒。”

我坐起来清醒一会儿,见隔壁人已经走了。

天快黑时,我又去天桥逛,竟然还有不少表演的,至真和尚在耍大刀,三两下把大刀拧成麻花。

蚂蚁书生的事儿,已经登了报纸,题为《蚂蚁书生死亡真相:天桥师徒斗法两败俱亡》,评论说蛤蟆老头嫉妒徒弟出名,害死徒弟,不料徒弟冤魂作祟,又吓死了师父。这篇评论基本上是没依据的揣测,大概作者认定了世上有鬼。

看来这事儿要弄清楚,只有等我查完写篇文章给《白日新闻》了。

第二天中午,至真和尚表演完,我和小宝悄悄跟上了他。他就住在卧牛胡同,离烟馆很近。我俩盯着他进了家门,正要过去,一个背话匣子的从对面过来,跟着和尚进了门。

小宝说:“这秃驴这么高雅?话匣子随身跟着。”

我俩翻上墙头,趴在隔壁的屋顶上往和尚院里看。屋里传来说话声,好像有七八个人。听了一会儿,没听清说什么,也没听见有话匣子的小曲儿传出来。又等了十分钟,话匣子出来了。

小宝想进院,我拉住:“人太多,下次。”

我俩翻下墙,在胡同口截住了话匣子:“你这儿都有什么好玩的?”

话匣子一愣:“最近流行的唱片都有,客官想听什么?”

“我是至真大师的熟人了,除了听曲儿还有啥?”

“大爷是自己人啊,实不相瞒,我这可是最烈的吗啡,一般人享受不了。”

“那算了,我喜欢劲儿小的,下回。”说完我拉小宝离开。

小宝惊讶了半天:“老金,你丫太懂了!摇话匣子的还搞这个呢?”

“新把式,我昨晚上在天桥看了半天才摸清楚。”

回到客店,十三疯了一样,见着我们就嚷:“蚂蚁书生附身了!”

“什么?慢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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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中后期,吗啡以药用的身份传入中国,当时大多用西式便携针管注射

“我刚出去拉了两趟活儿,看见程傻子在表演蚂蚁布阵!我的娘啊,肯定被附身了!”

“和蚂蚁书生一模一样?”

“一样的,那竹筒小鼓都一个模样!就是演砸了,蚂蚁正走着队形,被狗熊上来舔吃了!”十三讲着,又笑起来,“那傻子耍完狗熊表演蚂蚁,狗熊上去就舔!”

我问程傻子住哪儿,十三说:“我认识他,坐过我的车,走,带你们去!”

程傻子一点也不傻,傻人驯不了狗熊。我说自己是报社的,想给他写篇文章,宣传宣传他也会驯蚂蚁,程傻子使劲摇头,光溜溜的脑袋像拨浪鼓一样。

我问他:“这本事哪儿学的,以前怎么不见表演?”

“我早就会,以前不想表演。”他不愿多说,想赶我们出门。

我诈唬他:“蚂蚁书生死了,你就开始演一模一样的,你把他害了吧?”

程傻子骂:“娘的!我怎么会害人?光他会我就不能会?”

“不说算了,我叫警察来查查。”

这下他软了,说驯蚂蚁的方法是至真和尚一个徒弟教的,花十个大头才换来。

“他怎么知道?”

“那我哪儿知道?”

我想了想,问他:“你卖大力丸吗?”

“卖啊,比卖艺挣得多,您要吗?我有红丸,吃一丸就彻底断鸦片,更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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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吸大烟有各式各样的烟具,只要不是太穷的人,几乎家家都有

“我没说我抽鸦片啊!”

程傻子赶紧哈腰点头:“得罪您了,我看您是有钱的主儿,以为您也抽点儿。这年头,谁不有个瘾啊?”

十三扇了程傻子一巴掌,我们便离开了。小宝问我,是不是觉得蚂蚁书生没死。

我说:“很可能,但见着人了才知道。”

十三不信:“怎么会?亲眼见的送葬,那么多人瞅着埋的人。咱不也见墓都被盗了吗?”

“你见着尸体了吗?”我说,“明天去和尚家问问。”

晚上,王天方送来信儿,盗尸贼找着了,在天坛边的荒地里住。我和小宝去了天坛,拐了七八个弯,才到地方。这地方一片恶臭,掺杂着腐烂的气息,真叫人恶心。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把我们带到一间房里,有两个人被链子锁住,趴在地上,见我们进来就尖叫,疯狗一样。

小宝说:“看起来他们是惊吓过度。”我问地上两人:“你们看见了什么?”一人大喊:“鬼啊,有鬼!”我问:“什么样的鬼?”

另一人也喊:“永定门,小鬼!死人!”

我问:“是活人穿着死人衣服?”两人使劲点头,缩成一团。小宝问我:“蚂蚁书生真没死?”

“没死,但他们这样子也问不出什么了。”

小宝让我别急,他有办法。一桶热水,几根针,半个时辰——小宝竟把俩人弄清醒了。中医还真有一套。

这俩人确实是盗墓贼,但并不盗尸。他们是拿了蛤蟆老头的钱,在下葬当晚去挖坟,要把陪葬的珠宝金银拿回去还给老头。这师徒俩,简直是敌人,报纸上的评论可能真没错,师父害了徒弟,又要拿回陪葬,徒弟又活了,去找师父。

我问俩人:“你们偷来的陪葬品呢?”

“哪还敢偷!一开棺材,里头死人就往外爬,我们就跑了。”

我在天桥已经待了一星期,浑身发臭。一早,我让十三回东四帮我拿套换洗衣服,就和小宝去了至真和尚家。至真和尚正要出门,一身新袈裟,扛着铁禅杖,活脱脱的一个鲁智深,后头还跟着俩抬行头的跟班儿。

我没寒暄,开门见山,问蚂蚁书生在哪儿。和尚一笑,问我是谁。

小宝张口就骂:“贩毒的秃驴,蚂蚁书生在你这儿吧,到底搞什么把戏?”

和尚从肩头放下禅杖,拎在手里:“小兄弟,别瞎说话。蚂蚁书生是我的小兄弟,他死了我正难过呢。”

我说:“程傻子从你徒弟那儿学了耍蚂蚁,书生要死了,难道是你也会耍蚂蚁?”

“那是我小兄弟的独门绝活儿,我可不会。不如你们屋里找找,找着尸体也算。”

我们进了屋。房子里很干净,堂屋一张方桌,四把太师椅,几上摆着茶具烟具,墙上还有字画。

里里外外找了几遍,不见书生。至真和尚说:“你们还不信,就去永定门义地看看,我昨天才给他烧过纸。”

小宝骂了一句“妈的!胡扯”,就要发作,我拦住他,跟和尚说了声抱歉。

出了门,小宝问我为什么不揭穿,我说,他比我们还自信,这事儿还有古怪。

我们去了义地,如果十三在,可能会当场跪下。蚂蚁书生的坟墓竟是完好的,坟前有一堆烧过的纸钱和上供的碗,供品已被人拿走。

小宝说:“妈的,见鬼了。怎么办?”

我说:“见什么鬼,很简单。我们亲眼见过坟是空的,只能是先挖坟再埋上。你不是会验尸吗?里头真有尸体,验验就知道了。”

“挖坟?我可不敢。”

我找来王天方,决定夜里挖坟验尸。做夜行者,本想只是调查探访,写写故事,从未想还会干挖坟的事儿,但也无妨,事情总是超出控制。几年前,我也从没想过自己会从记者变成夜行者。

晚上,我叫上了汪亮,这让小宝很不开心,觉得我信不过他。我说,不是信不过,同一件事,用两个方法验证,总会更可靠,而且更有趣。

新坟土松,王天方只用半个时辰就挖出了棺材。他掏出一个布袋,在棺材顶上撒出一个驱邪符,然后就起开棺材四角的铜钉。棺材盖挪开,我们几人吓得直往后退,王天方说:“没事儿,这尸体没什么邪气,但棺材有问题,被钉过两回。”

我用手电照进去,棺材角果然有两次上钉的痕迹。尸体个头不大,穿着寿衣,面色惨白,脸上化了浓妆,没什么异常。

“十三,这是蚂蚁书生吗?”

十三捂着脸远远伸着头瞄了一眼,说是。

小宝把棺材盖全部推开,拿着仵作工具开始摸索尸体。忙了半晌,说:“身体没一点伤,银针验了,不像中毒,但我敢肯定是毒死的。”

汪亮说:“我来。”说着从工具包里掏出手术刀剪。

小宝哼了一声:“你们搞西医的,只会动刀放血,人都死了哪有血?”

汪亮嘟囔着“你懂个屁”,扒开书生衣服就准备下刀,王天方拉住不让。我说:“没关系,他不信这个。”

书生胃里有大量鸦片残留物,汪亮说:“过量固体鸦片,大概七八天前吞的。”

十三说:“真是蛤蟆老头害了他啊,报上说了。蚂蚁书生不可能自己吃下那么多鸦片啊!”

汪亮又仔细查验了一会儿,出了坟坑,拿着一个试管给我看:“尸体很奇怪,残留的血不像死了很久。”

我说:“可能这孩子死了两回。”

十三大叫:“你可别吓人,人怎么可能死两回?”

我没解释,因为也只是猜测。汪亮把鸦片残留和血带上,回去化验。王天方合上棺材,重新封了坟墓。趁着夜深,我们离开义地回了城。路上,王天方收了我给的十个大头,跟我们告了辞。

回到客店,我和汪亮合了一会儿眼,就连夜去他家做化验。小宝闷了半天不说话,非要十三送他回趟家,说要找本书。

早上在客店碰面,汪亮和小宝的结论验证了我的猜测。蚂蚁书生先吞了鸦片死掉,下葬当晚,偷陪葬的盗墓贼开棺时,他又活了。之后,被人注射了大量吗啡死掉。

吞服鸦片没死,这事儿我也不信。小宝给了解释:“《洗冤录集证》里记载,吞服鸦片一般不会致死,更多情况是深度昏迷,也就是假死。假死的人被下葬,醒来后活活闷死。”这蚂蚁书生,不知道算运气好,还是运气坏。

十三坚信蚂蚁书生不会自己吞鸦片,“到底谁那么狠,害了他?一次不死,还害了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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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外科医生会有便携工具包,里面装有常用的手术器械。汪亮的工具包是留学结束时从日本带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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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冤录》最早由宋代人宋慈集前人大成所著,后来又有很多增补版本,清代童濂删补的《洗冤录集证》也流传很广。图为民国年间流传的全集版本

如果正如传言所说的师徒矛盾,蛤蟆老头有嫌疑,但老头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杀书生一次。或者,书生连续两次自杀,似乎也成立。

十三帮我找到了那个摇话匣子的,还没问话,小宝就揍了他一顿。这招儿挺管用,他全说了。摇话匣子的叫屈大饼,是至真和尚的贩毒下线,走街串巷,三个铜板听小曲儿,一个大头扎一针。蚂蚁书生头一次下葬后,半夜醒来遇上盗墓贼开棺,捡回一条命,跑回师父家,不想蛤蟆老头当场吓死,就跑去找和尚。屈大饼正在和尚家里,和尚劝书生扎吗啡把鸦片戒掉,等风头过了东山再起。

“扎吗啡戒鸦片?你们可真会做生意。”

“确实管用啊!”

“为什么又要杀他?一个小孩妨碍不了你们。”

“不是我们杀他,是他自己天天要扎。和尚说,这小子废了,干脆加点量送走他,反正他那套玩意儿也学到了。”

我让十三找来巡警,绑了屈大饼,一起去了至真和尚家。路上,小宝问我:“上回你说自己不是侦探,怎么跟警署这么熟?”我笑笑说:“其实我也搞不清,我就想查点奇怪好玩儿的事儿,结果就帮了这群没用的家伙。”

巡警撞开门,我们闯进和尚家,一进堂屋,傻了。屋里站着坐着十几个人,正中的两人,一个是至真和尚,披着袈裟,捏着佛珠;另一个是满脸横肉的胖子,大鼻子大嘴,左眼大得像弹珠,右眼小得像芝麻。至真和尚右手站的一个,是程傻子。看来,我们是遇上毒贩开会了。

至真和尚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我们跟前,说:“几位来错地方了吧?”说完,他回头瞅了一眼胖子,胖子左眼眼珠子咕噜一转,右眼却不动。

和尚转过头来,又说:“我只是想带我小兄弟出来单干,哪知道蛤蟆老头给他灌鸦片想弄死他。师徒俩自己斗,跟我有什么关系?”

几个巡警松开了屈大饼,哈腰给胖子鞠躬:“打扰几位大爷,我们先走了。”转身就跑了。

小宝想动手,我看了一眼胖子腰里的毛瑟枪,摁住他。我示意小宝出来,至真和尚哈哈大笑:“两位兄弟别走啊。”

那胖子咳了一口痰,说:“你们不像混天桥的,走吧。南边不是你们待的地儿,以后别再来。”

我拉着小宝就往外走,说:“打不过,走。”出了胡同没走多远,十三和汪亮在街边等着。小宝憋了一肚子气,跟十三抱怨我是怂包。

我说:“又想表演花拳绣腿了?那胖子不是善茬儿,这架得以后再打。”

十三听完我们说,脸都吓白了,说那大小眼的胖子是东霸天。东霸天原名张德泉,外号张八,称霸天桥东头菜市,仗着会功夫欺行霸市,民国后,弄了十几杆枪,做起了鸦片生意。

小宝不屑:“管他东西南北,打一打才知道。”

十三一拍手:“可不是东西南北嘛!天桥还有西霸天、南霸天和北霸天,想在这儿混都得招呼。”

我点上一根飞马烟,使劲吸了几口。这片杂吧地,大概以后会常来。

太爷爷的这个案子,其实并不算结束。凶手在眼前,却抓不了,关键人物死掉,无证可查,当然令人恼火。但受害人之死,似乎又不是凶手一手促成的。

这个故事徐浪、周庸没提前听到,我和田静简单讲过。她觉得,真正的坏人是蛤蟆老头,极度狭隘的心胸里,生出了恶意。

这让我想到太爷爷后来讲到的老云里飞。老云里飞原是京剧演员,后沦落到天桥表演滑稽戏出了名,成为第二代天桥八怪之一,跟至真和尚、蛤蟆老头齐名。太爷爷和杨小宝遇到云里飞时,他已经信了基督教。他问小宝,为什么总爱打架。小宝说,因为总看不惯坏人作恶。云里飞说,你不能只看见别人眼中有刺,却不见自己眼中的梁木。这句话出自《圣经》,说得真好。

如今也有师徒斗法、同行排挤的事儿,虽看似笑话,却实见人心。因为心中欲望太过旺盛,才会被人轻易点燃,最后烧了自己。

仔细想想,我们依然生活在杂吧地,很多事儿不正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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