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鸟

北海道物语  作者:渡边淳一

时近年末。

塔野的公司在二十九号举行年终收工仪式,从翌日三十号到元月四号放年假。不过,由于五号是星期天,所以实际上新年开工是从六号星期一开始。

从十二月三十号到元月五号,有整整一周的年假。

塔野打算二十九号工作一结束就乘坐傍晚的航班回东京。

虽说从六月起经过半年已经适应札幌的生活,可独自在公寓里过年假简直不可想象。

尽管平均每月都能回一次东京,但彻底放下工作休假一周尚属首次。他决心在家里无所事事地过个冬眠年假。

在年终收工的二十九号前夕,塔野回到公寓开始为明天下班后直接踏上归途准备行装。电话铃声响起,时间是十一点钟。

这么晚了是谁打来的电话呢?他拿起听筒,是绘梨子。

“怎么是你呀!”

从上个月去GOGOBAR送她回家后,已经近一个月没有会面。

当然,虽说是没有会面,但毕竟去过几次绘梨子的酒吧,还打过电话,就在一周之前也才去过“可乐必可乐”。

因此,准确地讲,没有会面指的是没有单独相聚。

虽然塔野去过几次“可乐必可乐”,但绘梨子依然只是应景地招呼几句,从不搭理塔野的邀约。

尽管塔野招呼说“我送你回家吧”,她也是冷淡地回答“我跟妈妈桑一起回”。

她这样回应令塔野无话可说,一流商贸分公司经理的身份和四十五岁的年龄毕竟会造成阻碍。

而且,由于在店里隔着吧台,交谈起来实在不方便。他抓住绘梨子来到面前的机会搭话,却又顾忌周围人偷听而难以镇定自若。

总而言之,绘梨子对塔野的态度虽不至于冷酷无情,但也几乎没有热度,与接待普通顾客没有两样。

坦率地讲,塔野对此颇为不满。双方至少也是曾经一度以身相许的关系,对于这样的伙伴,即便是在店里,却以普通顾客相待,这样的态度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难道她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吗?难道她只是因为喝醉酒而稀里糊涂地以身相许吗?

尽管如此,塔野最初还自以为是地想,绘梨子是因为对自己以身相许感到难为情,所以才采取那种冷淡态度,但近来他已不再那样想当然了。

他开始劝导自己,绘梨子就算是良家女大学生,顶多也就是个喜欢吃喝玩乐的放荡女孩。

做出如此定论之后,塔野已经开始放弃希望。

然而就在此时,对方打来了电话。

“我打电话就不行吗?”

“哦,那倒不是。”

塔野虽然心里想的是“那种女人随她去吧”,可是听到对方的声音嘴上却不由自主地温情脉脉。

“叔叔上次说要去东京对吧?什么时候?”

绘梨子好像喝酒了,说话舌头发硬而且有些慵懒。

“明天呀。”

“真的吗?”

“傍晚的航班。”

“哎,把绘梨子带上吧?”

“把你带上?你上次不是说新年假期不回去吗?”

“可我现在想回了嘛,我要跟叔叔一起回哦!”

“现在你在哪儿?”

谈话内容暂且不论,塔野特别介意绘梨子打电话的场所。如果是在酒吧的话,妈妈桑和顾客就会听到她要跟自己同行回京。

可是,绘梨子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在店里啊!”绘梨子满不在乎地答道。

听筒中传出顾客们的嘈杂声和音乐声,绘梨子的声音被淹没其中,或许不会被别人听到,但她还是嗓门过大。

“去倒是可以,可明天你真能走吗?”

“能走啊,哎,再买一张票吧!”

原来她要跟自己同行是想蹭一张去东京的机票……塔野顿时感到扫兴,不过带绘梨子一起享受空中旅行倒也不坏。

“那倒也行,可现在未必买得到。”

“不会有问题啦,一张机票对叔叔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嘛!”

确实如此,塔野的公司是航空公司的重要主顾,虽说眼下正是年终客流高峰,但区区一张机票或许会有办法入手。

“那我就先问问看,要不你明天上午十点左右给我公司打电话吧!”

“一定的啦!”

此前多次叫她打电话都置之不理,可到了这种时候却说“一定的啦”,真是个势利眼的丫头!不过,塔野依然恨不起来。

“那就这样吧。”

绘梨子像是目的达到,准备挂断电话。

“哎,等一下嘛!”塔野慌忙换了只手拿听筒,“你快下班了吧?下班后来这儿吧。”

“不行。”

“为什么?”

“反正明天要一起嘛!”

电话就此挂断。

“明天一起”是什么意思?坐飞机肯定是在一起。想到这里塔野满怀期待。

飞机从千岁机场出发,时间是下午五点三十分。

塔野在一个半小时前即四点时去公园大酒店前厅等候绘梨子。

他自己先前订的航班是四点三十分,虽然没能追加成功,但最终确保拿到了下一个航班的两张机票。

若是前一个航班即可在六点左右抵达羽田机场,然后走高速公路,到达位于目黑区的塔野家正好是在七点钟,好歹还能赶上晚餐。

可如果乘坐这个航班的话,即使再快也只能在八点钟到达,晚餐就赶不上了。

由于事先已向家里告知今天回京,所以大家都会等他共进晚餐。

可他在临行前却突然变卦故意选乘晚一班飞机,因而可谓罪孽深重。不过,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与绘梨子同享空中旅行乐趣比团圆家宴更具魅力。

虽说如此,倘若因此而遭遇事故可就没脸见人了——塔野于心有愧,禁不住总往坏处胡思乱想。

第二天,绘梨子比约定时刻晚十分钟出现了。

她依然穿着那件深咖色鹿皮短大衣和同色调的绑带长筒靴,说到携带物品,也就是个稍大的挎包而已。

“其他行李呢?”

“Nothing!”

也不知她预定住几天,不过确实轻装到了极致。

“走吧!”

塔野在跟绘梨子走出酒店时不禁有些难为情,因为他感到自己的中年形象与绘梨子那过于年轻靓丽的风采不太搭调。

两人直接在酒店门口拦了出租车驶往千岁机场。

一周前下过雪后持续晴天,前往千岁的车道又露出柏油路面。

“你家在哪儿?”

“自由之丘。”

“那离我家挺近呀。”

从目黑大街可以直通自由之丘。

“你家里知道你要回去吧?”

“不知道。”

“你怎么不打招呼呢?”

“我要给他们一个惊喜嘛!”

依旧是个麻烦女孩。塔野看了看她那微微上翘的鼻尖。

到达机场是在起飞前二十分钟,候机楼二层大厅已经开始登机。

塔野让绘梨子坐在与他并排的靠窗座位上。

“我本来打算跟妈妈一起去东京的。”绘梨子接过乘务员递来的毛巾卷擦着手说道。

“‘妈妈’就是‘可乐必可乐’那个?”

“是啊,我打算跟她一起去,然后帮她把我爸拽出来!”

“你可别搞那种恶作剧哦!”

“不是恶作剧呀。就说叔叔吧,在想见我的时候如果女儿巧妙帮忙搭桥,一定会很高兴吧?”

塔野可从未想过这种事情。实际上,要是让女儿做出那种事情,做父亲的自己就会威信扫地。

“我就免了吧,恋爱还是该让当事人自己去处理嘛。”

“不过,有种人不牵线搭桥就一事无成呢。”

“你父亲就是那种类型吗?”

“‘可乐必可乐’的妈妈桑也是哦!”

“不管怎么讲,他俩都是大人了,你就不必事事多嘴了吧?”

“可是,我一看到他俩就觉得他们总是顾虑重重、裹足不前!”

看到大人们的恋爱,绘梨子或许会对他们磨磨蹭蹭的做法急不可耐。

不过,即便如此,她那样做也未免太多管闲事。

“你倒不如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更好吧?”

“我有考虑呀,我不是乖乖地跟叔叔一起来了吗?”

“跟我一起来就是你考虑的结果吗?”

“是呀,我就是因为喜欢叔叔才一起来的嘛。”

塔野对绘梨子刮目相看。是真情吐露还是信口开河?如此重要的表白她却说得那么漫不经心。

飞机好像来到主跑道一端,舱外已是夜色笼罩,航站楼灯光浮现在前方黑暗中。

过了片刻,发动机轰鸣声加剧,飞机开始助跑,灯光迅速向后掠去,机身在轻微晃动之后腾空而起。

绘梨子朝窗下张望。

整个机舱开始倾斜并穿过云层,只见远方天空仿佛燃烧般火红,那是晚霞返照留在天边。

“你在东京待到什么时候?”塔野在霞光晚照中问道。

“还不知道呢,也许待到十号吧。”

“假期要做些什么呢?”

“做些什么?跟朋友聚会,看看电视,跟我妈斗嘴……”

“我要待到五号,想跟你在东京见一面。”

“好的!”

绘梨子的简单回答令塔野感到意外,他顿时勇气倍增。

“那就告诉我你住所的电话号码吧!”

“自由之丘,793……”绘梨子说出了电话号码,“我给叔叔打电话吧?”

“好,也许那样更好。”

塔野虽然刹那间想起妻子的面孔,但又觉得如果自己给绘梨子家打电话被她父母接听反倒更可能惹出麻烦。

塔野说出自家电话号码,绘梨子就记在了红皮手册上。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在三号以后。”

塔野家正月三号以前会有客人来访。

“明白啦!”

绘梨子点点头,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叔叔回去就是一家之主吧?”

“是啊,奇怪吗?”

“不奇怪。”绘梨子摇摇头,“谁都不会想到叔叔跟我约会吧?”

绘梨子说罢莞尔一笑。

东京的正月温暖如春,而电视报道说,札幌从塔野他们离开的第二天开始下雪,在新雪中迎来了正月。

元旦的上午,塔野照例去明治神宫进行新年初次参拜。由于从孩提时代起就年年不缺,所以如果中断心里总是不踏实。

妻子和女儿也是固定在元旦参拜,她们穿上和服正装打扮一番跟着塔野。

塔野夹在妻子和女儿中间走在石子路上,心里想着绘梨子现在怎么样了。

绘梨子比身旁的久美子大一岁,而自己正在跟与女儿年龄相仿的姑娘上演爱情戏码,塔野想到这里顿时羞愧难当,甚至自责罪孽深重,只是想想都会浑身发紧。

中午过后,塔野从神社回到家里,换上西装就去总经理和岩濑专务家拜年。这也是十年来持续不变的惯例。

在岩濑专务家里,塔野受到了奚落:

“‘札独族’生活有各种各样的乐趣吧?”

“哪里,都是苦不堪言的事情。”塔野温顺地答道。

实际上,他跟绘梨子交往依然未能抓住对方,苦恼确实比乐趣更多。

外出两小时后回家,时间已过八点。

由于一号整天外出,所以二号就一直待在家里。时过正午,两个部下和由塔野做媒的员工夫妻来访,十二铺席的客厅就坐满了。

塔野的“札独族”生活在这里也成了热门话题,由于妻子在场,所以塔野最后还加上一句“我已经受够了,真想赶快回来”。

客人们到了傍晚总算告辞离开,只留下住在附近的妻弟,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找爸爸的电话哦!”

久美子用手在耳边做了个听电话的动作。

“是谁打来的?”

“行啦,快接电话吧!”

塔野放下刚刚端起的酒盅出去,电话是绘梨子打来的。

“叔叔,刚才接电话的是你们家千金吧?”

“嗯,啊……”

塔野感到十分意外,一时支支吾吾。

“感觉很好哦!”

“是吗?”

“哎,现在能见面吗?”

“现在……”

塔野看看表,时间是五点半。预定接下来要跟妻弟共进晚餐,然后一起玩久违的扑克牌游戏。

“不是说好明天见面吗?”

“我预定明天去志贺高原玩三天。”

“怎么会这样……”

这样的话,在塔野逗留东京期间就没机会见面了。

“我就在新宿区的广场酒店,叔叔来这儿很近的吧?”

“可是……”

尽管塔野确实想见绘梨子,但因为家人都期待与他共度新年团圆夜,所以很难当即应允。

“有客人吗?”

“哦,那倒没关系。”

对于妻弟只需说声“我出去一趟”即可,可对妻子和女儿又该怎样解释呢?这是个问题。

“我穿和服了呢!”

“哦?”

塔野还不知道绘梨子穿和服是什么样子,确实想见识一下,于是他立刻做出了决定:

“那我就去一趟吧!”

“真的吗?那我就在前厅里等吧。要是不马上来我就回家啦!”

“我马上去,你别走!”

塔野放下电话返回客厅,只见妻弟、妻子和儿子信一凑在一起正谈论什么,而久美子却不知去了哪里。

“我得出去一趟。”塔野站在门旁向妻子说道。

“现在吗?”

“朋友叫我去他那儿打麻将。”

“哪个朋友?”

“札幌分公司的人,你还不认识。”

塔野说出这话,连自己都感到底气不足。

“大家难得聚在一起,还想好好聊聊呢……”

妻子话音未落,久美子就从厨房探出头来:

“没事,爸爸,人家请你就去吧!”

“可是……”

妻子说着扭过头去,但久美子不予理会:

“想打麻将的时候三缺一实在太扫兴了,爸爸就去吧!”

“那我就去一趟。康久君,不好意思,你们慢慢聊。”

“哦,我没事!”

塔野说完马上去二楼换衣服。

妻子可能有些不高兴,没有跟上来帮着更衣。塔野自己从立柜中取出衬衫和西装外套穿上,然后系好领带。

他选了花色比平时稍艳的领带,淡紫色底加红色条纹。

换好衣服正要走出房间,久美子上楼来了。

“给,手帕!”

“哦,好的。”

“打火机呢?”

“没问题!”塔野拍拍胸前答道。

“爸爸慢走!”

久美子的眸子在笑。

“我走了。”

塔野做出不太情愿的样子,稍稍放大声音打个招呼就出了门。

塔野到达广场酒店,时间刚过六点。

毕竟是在正月年节期间,前厅里穿和服正装的人特别多,绘梨子就坐在左边的椅子上。

她身穿白底花卉图案的简易和服正装,系着藏蓝底花卉图案宽腰带,右手拿着紫草根印染的提包,那种贤淑的韵致很难从牛仔装束中体现出来。

“怎么样,配吗?”

“漂亮!”

绘梨子纤巧的身段与这件和服十分搭配,稍稍下垂的弧形刘海使她显得更加可爱。

“我无论如何都想让叔叔看一下,所以今天有点儿强人所难了。”

“谢谢你。”塔野忘掉出门时的煞费苦心,此时颇感心满意足,“要不去哪儿吃个饭吧?”

“我还不太饿呢。”

“那就喝点儿什么吧?”

“好呀!”

塔野去过一次这家酒店三十五层的酒吧,虽然由于窗口朝西看不见华丽的霓虹灯,但店内整体统一为蓝色,营造出沉稳的氛围。

两人面对面坐在最里边的座位上。

“你喝什么?”

“就喝加苏打的金巴利吧。”

“今天不要冰镇清酒了?”

“坏心眼儿!”

在蓝色光线中,绘梨子瞪了塔野一眼。

塔野不予理睬,随即点上一支香烟。

“哎,你们家千金说什么了吗?”

“没有啊……”

“我跟她交个朋友吧?”

“别搞荒唐事啦……”

“我给叔叔打电话,出来一趟不容易吧?”

“没有的事!”塔野挺起胸脯说道。

“我可是明说自己是札幌的布部绘梨子啦!”

“真的吗?”

“遮遮掩掩倒不如以实相告好吧?”

“哦,那倒也是。”

电话是久美子接的,可她却既没明说对方的名字也没说是个女的,这是为什么……

是不是顾及妻子和妻弟在场?她在客厅里帮自己顺利离场,出门时还给自己拿来手帕。她到底是什么心思呢?

塔野望着下方展开的东京夜景忽然想到,自己或许也像绘梨子的父亲一样得到了女儿的支持。

尽管是在正月年假期间,可自己却跟与女儿年龄相仿的和服美女单独对饮,实在不免有些难为情。

在别人眼中,这种情景也许只是父女参拜归途中来酒吧小酌而已。

“走吧!”

三十分钟过后,塔野坐不住了。

“这就走吗?”

“你突然穿上和服会很累吧?”

“不过,偶尔用宽腰带勒一勒,这种紧迫感倒也蛮好呀!”

喝了金巴利的绘梨子面若桃花,无所顾忌地俯望下方的东京夜景。

如果可能的话,真想马上进入二人世界。

塔野心不在焉地想到这里,绘梨子转回头来:

“叔叔,给我送个礼物吧?”

“嗯,好啊!”塔野早先就想给绘梨子买个礼物,“不过,今天是正月二号,开门营业的商店不多吧?”

虽然很想给绘梨子买礼物,但现在跟她去逛大街比在酒吧对酌更难为情。

“可原宿有家店开着呢,店名叫‘瑞琪’。”

“那是什么店?”

“卖包包的专门店呀。今天我来这儿之前去看过,说晚上八点钟关门。”

绘梨子筹划周到,像是踩过点儿来的。

“没问题吧?”

“那好,走吧!”

塔野拿着账单站起身来。

酒店门前的乘车点排着大队,都是穿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或全家老小同行,根本不会有新年伊始就跟年轻女子幽会的中年男人。

尽管塔野很难为情,可绘梨子却满不在乎。

等了十分钟,两人乘坐出租车朝原宿驶去。

“叔叔,今天出门时找的什么理由?”

“找的什么理由?就说要见你呗。”

“叔叔真敢理直气壮地那样说吗?”

“敢呀!”

“是吗?”绘梨子狐疑地歪着脑袋,“可是,叔叔一回家就是个和蔼可亲的好爸爸吧?”

“不是这样的……”

“不必硬撑啦,我完全明白。”

好像一切都被绘梨子看透,塔野颇感扫兴,于是点上一支香烟。

出租车从参宫桥来到明治大街,在路口向右拐就是“瑞琪”了。

商店位于十层白色大楼的一层,虽然不大却相当有品位。

顾客都是女性,有四五个人。塔野在店门口踌躇不前,可绘梨子却径直走了进去。

店内左右货架上摆着各种款式的皮包,可能因为正值年节期间,与和服搭配的皮包也很多。

塔野漫不经心地看看价目表,左边橱窗里摆的像是高档皮包,价格都在十万日元上下。

假如绘梨子说要这种款式,今天手头可没那么多现金,于是塔野有些忐忑不安。

“叔叔!”绘梨子呼唤道,“这款怎么样?”

绘梨子指着一个带“U”形金色扣环的红皮包。

“怎么,你要买配西装的皮包吗?”

“是啊,我很少穿和服嘛,所以买了多亏呀!”

旁边的店员笑了。

“这种颜色挺好吧?既不是大红也不是胭脂红。”

绘梨子穿着和服拿起提包摆了个造型。

这款皮包的颜色不是大红而是近于朱红色,并且没有漆皮那种艳俗感,朱红色与优质皮革柔润协调。

“这款有点儿小,没有比这大的了吗?”

“真不凑巧,这款就只有这个规格。”

“不过,还是小的好吧?”绘梨子以女孩特有的方式再三斟酌,“怎么办呢?”

“我觉得挺适合你嘛!”

“那还是要这个吧。”

绘梨子向店员忽地递出皮包,像是在说“就要这个”。

“谢谢!六千八百日元。”

可能因为最初看的是十万日元价格区间,所以这时感到出乎意料的便宜。

塔野递出一张万元日钞。

“请稍候!”

店员拿着钞票向收银台走去,绘梨子继续察看货架。

塔野心想,假如还是这个价位的话,她想要就再买一个,可绘梨子却径直走出店外。

“叔叔,谢谢啦!”

来到店外,绘梨子郑重道谢。虽然看上去她有些随意任性,但此时的彬彬有礼使塔野感到满意。

“太好啦,真想马上回札幌提着它逛街呢。”

绘梨子率真地流露出喜悦之情。

这个皮包买得值——塔野心里满足却故作冷淡状。

虽然也可以说声“特别适合你”,但塔野这个年纪有些放不下架子,因此不好意思坦言赞赏。

“你还有时间吧?”经过明治大街去新宿时塔野问道。

“我十点之前必须回家,不然妈妈会感到冷清。”

此时已将近八点钟。

“顺便去个地方吧。”

“要去哪儿?”

塔野没有回应就开始找出租车,正好二百米前方有辆空车开了过来。

“去千驮谷!”

塔野边上车边发出指令。司机也不答话就摁倒了计价器,可能是对距离太近有所不满。

“叔叔,这是要去那种地方吧?”绘梨子悄悄凑过来问道,“我今天不行哦。”

“不行?”

“不能脱……”

绘梨子像是早已洞察一切。

“为什么?”

“脱了就穿不上了呗。”

绘梨子的意思好像是她不会系宽腰带。

她说的倒也在理,但就此分别实在太可惜了。

“哦,总之先去了再说吧!”

“我可不管啦!”

出租车在代代木前的路口向右转。

“在哪儿下车呀?”来到千驮谷站前时司机问道。

“哦,就在这儿吧。”

塔野没有勇气叫司机开到旅馆门前去。

“这可不是正经地方哦。”

绘梨子环顾四周,在昏暗的密林前方,隐约可见写着“酒店”“旅馆”字样的霓虹灯。

“哎,难得有机会来这儿,就去神社参拜一下吧?”

“今天就算啦!”

塔野昨天已经偕同妻子女儿来过,没曾想刚过一天就和绘梨子来神宫密林附近的旅馆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这里不是正经地方呢?”塔野从正街拐进小巷问道。

“千驮谷有很多不正经的旅馆吧?我在周刊杂志上看到过,而且朋友也说过呀。”

塔野听到这话稍稍放了心。

“今天什么事都不做,所以只去看看就行。”

“既然什么事都不做,就没必要去了吧?”

“只接个吻就行了。”

“叔叔真怪!”

可能是因为入夜周围没有别人,塔野变得色胆包天。

进入小巷,密林前方出现亮着霓虹灯的旅馆,围墙很长规模相当大。

塔野领先走进庭院树丛的深处。

“简直就像探险队呀!”

“其实我也不太了解。”

既然已到此处就只有向前了。塔野走进摆有门松的入口。

店员带两人去的客房是有八铺席大的和式房间,里面是卧室,床上摆着两个枕头,墙面整体都是镜子,枕边台灯用淡光渲染出卧室氛围。

塔野像是等不及店员离去就抱住绘梨子。

绘梨子顺从地接受了亲吻,但是当塔野接着想抚摸她的胸部时遭到了抗拒。

“不行,和服会走形的。”

“可是……”

“不是说只接一下吻吗?”

塔野克制住焦躁情绪松开了手。

“那这和服是谁帮你穿上的?”

“我妈呀。”

“不过,总会有办法的吧?”

“就是不行!”

塔野不顾绘梨子抗拒,把她抱起放在被子上。

“我可不管,这下回不了家啦!”

绘梨子摇着脑袋静坐不动。

和服的宽袖和下摆在被子上铺开,宛如蝴蝶展开翅膀翩翩落下。

塔野憋住气想强制忍耐,可一看到绘梨子那纤纤玉颈和下摆间露出的白布袜就又欲火中烧。

“和服不走形就可以了吧?”

“不,肯定会走形的。”

“那……”

塔野想从绘梨子身后抱住她,绘梨子翩然转身。

“今天真的不行哦!”

“我叫车送你回家,这该行了吧?”

“我妈会看出来的。”

“那你晚点儿回去。”

“我妈会一直等我的。”

这和服实在太麻烦了,塔野不胜困惑,随即想到了好办法。

“那就叫这里的店员帮你系腰带吧。”

“这种事情人家不会帮忙的。”

“给点儿谢礼肯定会帮的啦,这回总该没问题了吧?”

“那多不好意思呀……”

“行啦,来吧!”

塔野再次拥抱绘梨子,随即从她的领口强行伸进手去。

绘梨子虽然又抵挡了几下,但也许因为能找店员帮忙,再加上嘴唇被亲吻、乳头被抚摸而动摇了决心,抵抗就有所减弱。

宽腰带像拉长的尾巴拖在地板上,和服前襟大大地敞开。

塔野像一步步踏进宝岛般解开绘梨子的衣带。

或许为了弥补弱点,绘梨子的胸背部都厚厚地缠着毛巾,拆掉毛巾解开细腰带后,露出了浅粉色的衬袍。

绘梨子似乎放弃了抵抗,仰着脸把眼睛闭住。

“真可爱!”

塔野再次拥抱绘梨子,然后解开她的衬袍。

先解下红色的伊达绑带,随即一鼓作气地把贴身衬衣撩开直到胸部。

这里也藏着两条叠了四层的汗巾,为的是把稍嫌扁平的胸部垫起。

“我可不管啦,叔叔!”

绘梨子像说梦话般嘟囔了一句,长长的睫毛在微微抖动。

被子周围散落着衣物和腰带,绘梨子交握双手蜷缩在仅剩的衬衣中。

“冷吗?”

“……”

“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眼下根本顾不得考虑怎么重穿和服了。

塔野按捺住高涨的兴奋,就像触摸宝物般伸出手去,那浅色乳头在小巧的乳房上坚挺。

塔野抚摸着绘梨子的乳房向下滑去,她的白色衬裙下空无一物。

可能由于刚才挣扎了一阵,绘梨子身上微微出汗,塔野品味着她腰身的触感把手向前绕去。

将和服一层层脱光,或许因为过于煽情,塔野兴奋异常连自己都难为情起来。

解下绘梨子的衬裙之后,塔野已经急不可耐了。

绘梨子也是虽然嘴上抗拒,可接着却紧紧地搂住了塔野。

在即将结束之际,绘梨子也主动微微扭动腰臀迎合塔野。

当塔野达到巅峰时,绘梨子依然赤身裸体地把脸庞贴在塔野胸前。

如此可爱的女孩实在不舍放手!

塔野从绘梨子腋下牢牢搂住她那划出优美双曲线的细腰。

不管谁想说什么,自己现在最爱这个女孩。为了守护她,付出任何牺牲都在所不惜。

塔野紧紧地闭住眼睛。

但是,一度达到巅峰的身体却已觉醒,头脑中又开始考虑不合时宜的事情。

现在家里在做什么?应该是晚餐过后合家团聚的时光。

大家围坐客厅茶桌,畅谈札幌和东京的趣事欢度寒冬长夜。

也许妻子正在述说从腊月到正月的忙碌,女儿正在述说寒假计划和同学的近况。

塔野也穿上宽松的和服,悠然自得地聆听他们聊天。

昨夜,久美子在团圆之际突然说出令塔野心头一惊的话语:

“我爸也许在札幌搞婚外情呢,妈妈要时不时地去监视一下哦!”

妻子并没有正面回答。

“唉,你爸要是能有那个精神头儿也行啊!”

她压根就不会相信塔野能在外边找女人。

“可我爸还不到五十岁嘛,虽然做女儿的不该说这话,但确实风度翩翩哦。”

“是吗?”

“像我们这样的女孩,也会异乎寻常地迷恋我爸这个年龄的男人呢。”

“那你就给谁介绍一下吧。”

“行啦,别开玩笑!”

塔野忍不住斥责一句,但听上去两人似乎都不认为自己会搞婚外情。

虽然得到家人信赖值得庆幸,但若说得过分就像是在愚弄自己,感觉很不舒服。

他特别想向她们炫耀,说自己在札幌有个名叫绘梨子的女孩,感觉特棒,但到底还是克制住没说出来。

事到如今绝对不能泄露。

如果只是玩玩而已的轻浮举动,倒是可以反唇相讥说“我也能行”,但自己已经深陷不拔,所以就不能再嘴硬了。

即便是假装开句玩笑,由于女人们直觉敏锐,哪里是真哪里是假肯定一听便知。

假如妻子女儿现在看到自己跟绘梨子这个样子会说什么呢?妻子恐怕会被吓得当场昏倒,连久美子也会泣不成声。

正因为她们不认为塔野会搞婚外情,所以才漫不经心地说出那种话来。

但是,她们的想法也太天真了。

是妻子她们太迟钝了呢,还是自己太巧妙了呢?不,两者都不正确,看来是塔野此前的老实表现使她们产生了错觉。

不过,据说越是老实的男人,一旦失控就越是可怕。

尽管塔野的老实未必值得大书特书,但他对妻子以外的女性几乎从未动过心思。即便偶尔对某位女性有所赞赏,也从未进一步主动接近。

这或许是由于这种积极性一直被战时派特有的荣耀感和劫后余生的无力感所压抑,而且,走到今天,因着这种克制自己未曾犯过大错。

然而,即便男方没有那种心思,有些女人也会主动发出信号。

旧时的日本或许没有这类女性,可如今这样的年轻女性却不在少数。

即便自己能够做到不主动接近对方,可一旦受到诱惑却会意外地失去定力,一步步滑落在情网之中。这也归咎于战时派的无力感呢,还是缘于对女性毫无免疫能力的男性弱点呢?不管怎么说,现在的自己已经对一个女性着迷到不能自拔的境地。

自己在家里和家外完全不同,具有哲基尔博士与海德氏的两种面孔[十九世纪英国作家史蒂文森的科幻小说《化身博士》中的双重人格角色,后来成为心理学双重人格]。塔野想到这里,开始对自己产生了恐惧感。

“叔叔在想什么呢?”绘梨子突然在胸前喃喃细语。塔野一看,只见绘梨子睁开大眼睛仰望着自己,“家里的事?”

“不,我在想接下来该怎样给你穿上和服。”

“我现在不想回家了。”

“哎?”

塔野顿时慌了神,如果就这样在外过夜的话,不仅绘梨子的父母会担心,自己也将陷入尴尬境地。

“不管怎么说,我尽量帮你,试着穿穿看吧。”

“不帮我叫店员了吗?”

“叫还是要叫,咱俩先试试。”

“叔叔会系吗?”

“按照你说的做嘛!”

绘梨子起身下床,拖着衬袍下摆消失在浴室里。

在这里叫店员帮忙实在令人难为情,所以自己动手就算稍稍走形也不至于系不好吧?在刚结婚那段时期也帮过妻子,可是已经过去二十多年,实在难以想起。

“叔叔,把系带拿过来!”绘梨子在浴室里呼唤道。

塔野拿起周围散落的系带和毛巾来到隔壁房间。

“毛巾就不用垫啦!”

绘梨子站在梳妆镜前把衬袍前襟合起来,她笔直舒展的双腿在看惯妻子桶状背影的塔野眼中显得格外新鲜。

“嗯……这是哪里的系带呢?”

“是不是先穿布袜呀?”

“哦,对啦!”绘梨子一屁股坐在梳妆镜前并盘起腿来,“把后跟向外翻一半,然后把脚伸进去。”

可能是听母亲讲过,绘梨子边复述边穿布袜。

塔野克制住想再次拥抱绘梨子的冲动,望着半边镜子和半边绘梨子。

绘梨子扣好布袜别扣站起身来,再把和服前襟合上,接下来就该系宽腰带了。

“拿着这个。”绘梨子侧过身去前后照着镜子,“哎,使劲儿勒!”

塔野拽住搭在肩头的宽腰带一端用力勒紧。

“对啦,把它递到我这只手上。”

塔野按照绘梨子的指令行事,把工作和家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当晚塔野回到家里,时间已过十一点钟。

本以为大家都睡下了,可也许是因为过年,妻子和久美子还没睡,就连总是待在二楼书房里的儿子信一都下来跟家人聊天了。

“你回来啦,够晚的呀!”

“嗯。”

塔野为了掩饰偷情后的羞惭心理,故意用不愉快的语调回应。

“麻将玩得怎么样啊?”

“还行吧。”

塔野猛然想起,出门时留下的借口是去打麻将。

“你好像有点儿累了。”

“是吗?”

塔野躲开众人的视线,去里屋脱掉了西装。

他在立柜镜前悄悄看了看,面孔确实有些苍白。

跟绘梨子做爱带来的疲劳似乎已经表现在脸上,原想换上和服便装,但一转念却换成了睡衣。

“哎呀,这就要睡觉吗?”

“嗯。”

“我做好甜米酒了,喝一杯吧!”

“我累了。”

“难得大家都不睡觉等你回来呢……”

既然说到这里,那就不好轻易拒绝了。一家四口团聚共度漫长冬夜,机会确实不可多得。

塔野依然穿着睡衣,极不情愿地返回客厅。

“哎,爸爸!”

听到女儿久美子招呼,塔野开始紧张起来,因为只有她知道自己接听女人打来的电话后立即外出。虽然估计她不会告诉妻子,但万万不可疏忽大意。

“爸爸是在五号回札幌吧?”

“预定是这样。”

“我跟爸爸一起去北海道,可以吗?”

“什么意思?”

塔野刚把甜米酒杯端到嘴边就停了下来。

“札幌不是有很多滑雪场吗?”

“因为那儿举办过冬奥会。”

“我想去札幌玩滑雪。”

“姐姐好有福呀!”信一羡慕地说道。上高三的他正忙于应付高考复习。

“你明年去就行了呗!”久美子摆出大学前辈的派头,“我就一直住在爸爸的公寓里,可以吧?”

“那当然可以……”

“我去了既可以清扫房间又可以炒菜做饭,爸爸也能轻松些了。”

“你做的饭菜可不靠谱哦。”妻子在旁边插嘴道。

“没有的事!只要我在那儿就会给我爸多增加营养。”

塔野却无暇顾及这些,他所担心的是绘梨子。如果女儿久美子在札幌期间跟绘梨子相遇,那可是重大事件。就算不会跟绘梨子相遇,也极有可能觉察到她的存在。

“而且,我可以帮妈妈监视我爸的婚外情动向哦。”

终于来了……塔野有些沉不住气。

“如果有可疑人物打电话我就向妈妈告密。”

“好啊好啊,那就拜托你啦!”

妻子毫无疑虑地笑了,她和女儿都不像是真心怀疑塔野有婚外情。塔野心中有所放松,又觉得有些麻烦。

“爸,我跟你一起去可以吧?”

“没问题。学校几号开学?”

“十号。对了,我把千枝子也叫上吧?爸,要是千枝子也想去的话,我俩都住在爸爸的公寓里可以吗?”

“那个千枝子是什么人啊?”

“爸爸见过她呀,她是我大学里的好朋友嘛!”

塔野见过久美子的两三个朋友,但千枝子是哪个却已无从想起。

“姐姐把那样的人带去,爸爸没准儿会喜欢上呢。”

“不会的啦,千枝子已经有男朋友喽!”

虽说年龄相差一岁,但女儿和绘梨子都是大学生,这令塔野有些顾虑。

“那我就问问千枝子吧,如果她说‘要去’,那就可以确定了。”

“怎么?这意思是说她也可能不去吗?”

“可我跟爸爸就两个人会很无聊的哦,我真心想去看冰雪节呢!”

“那你去不就行了吗?”

“是啊……要不要去呢?”

看样子像是说走就走,可转眼就变卦了,女孩的心思真难猜透。绘梨子或许也是这样……塔野突然又想起刚刚分别的绘梨子那晶莹剔透的肢体。

“想去就确定下来,不抓紧恐怕就买不到票了。”

“哎,怎么办好啊,妈妈?”

“要是看冰雪节的话,妈妈也想一起去呢。”

“啊,大家都走吧,我还要用功呢!”信一自暴自弃地说道。

“你别羡慕嫉妒恨啦,只要考上大学,你一年到头随时都可以去玩儿嘛。”

“我要上的大学可是跟我姐那种三流大学不一样的哦。”

“哎呀,我那里怎么就是三流了?”

女儿和儿子的嘴仗开打了。

塔野在话题岔开之际喝干甜米酒,随即逃窜般地走向里屋。

正月五号,塔野从东京出发了。

久美子犹豫到最后决定放弃,等到冰雪节再去札幌。

塔野乘坐最后一个航班,七点三十分从羽田机场起飞,到达千岁机场是九点,再坐出租车到达札幌就快十点了。

一周前从札幌出发时,市中心还能看到柏油路,而现在已变成了银色世界,霓虹灯映照着皑皑新雪。

新年伊始,札幌连日降雪。

塔野本打算坐出租车直接返回旭山公寓,但忽然想到雪中漫步,于是就在薄野的街角下了车。

今天白天也像是下过雪,左右两侧积雪都很新鲜。

虽然身上穿的是在东京适用的薄大衣,但感觉还不算太冷。在明亮的水银灯下,雪中行的女性呈现出别样美感。

由于没穿防寒鞋,所以脚下不太稳当。塔野小心翼翼地踏步向前,穿过五条大街向西,朝着“可乐必可乐”所在的那座大厦走去。

估计绘梨子尚未返回。

二号那天见面时,她说翌日要跟朋友去志贺高原,在七号前后回到札幌。

既然绘梨子未归,去“可乐必可乐”似乎毫无意义,但她不在时去露个面也未必不好。

虽然仅仅离开一周,但札幌的一切都令塔野感到分外亲切。

可能由于尚处年节假期,十点钟以后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年前车流不断、醉客随处可见的小巷也恍如隔世般清静。

商店也有半数还在门楣上装饰着稻草绳,紧闭的店门依然贴着“谨贺新年”的字符。

天空中又飘起小雪花,仿佛在配合塔野舒缓的步伐。

塔野来到薄野五丁目的街角,这才恍悟今天是周日。

如此说来,关门的店铺较多也就不足为怪了。

塔野为了确认来到“可乐必可乐”门前,只见两侧立着门松,门上写着“六号开店,敬请见谅”。

塔野在大厦前叫了出租车直接返回公寓。

东洋商事札幌分公司的新年例会于六号上午十点钟在七楼大会议室举行。

虽说是新年例会,倒也不是什么特别夸张的活动。

大致就是由分公司经理塔野作新年致辞,然后几人共同砸开清酒木桶盖全体干杯而已。

塔野很不擅长在这种场合中致辞。

元旦已过,现在再说“努力、加油”不合时宜,而如果说“祝大家今年也身体健康”又未免俗套。

塔野致辞话语不多,只说了句“今年大家也要和和气气地做好工作”就结束了。

致辞之后,塔野又被要求致祝酒词。在这种时候,某些经理会来一段令人振奋的开场白,可塔野却只说了句“恭贺新年”就把酒杯端到嘴边。

生性腼腆的塔野实在不擅长做这种事情。

干杯完毕,大家随意交谈到十一点半,例会到此结束。大家虽然回到各自的办公桌前,但可能是因为喝了敬神酒,一时难以进入工作状态。

女职员们几乎都还穿着和服,穿西装的也做过一番精心打扮。

今天是一月六号,公司里确实显得有些拖拖拉拉,就像在过元旦。

大家在公司里好歹待到下午五点钟,实质性的业务工作明天才会开始。

塔野六点钟要参加东洋商事系统分公司经理的新年会,于是前往位于藻岩山麓、名叫“艾尔牧山庄”的日式酒家。

塔野曾多次在那里招待来宾,所以是熟客。

八名与会者占据了最里面的大宴会厅。

若是夏季,就会在从每间宴会厅都能一览无余的中庭铺上红地毯,邀请艺伎进行歌舞表演,可现在这里也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虽然草树干枯、池水结冰,但透过玻璃窗看到的戴雪青松和景观石也别有风致。

在这里推杯换盏两个小时之后,大家一起去了薄野,目的地照例是“千华留”。

塔野跟大京建设公司的上村同乘一辆出租车。

“塔野先生最近人气相当旺呀!”上村刚上车就开了口,“我年前去过几次,好几个女孩都说喜欢你呢。”

“怎么会呢……”

“连你本人都没发觉就那么受欢迎,真是令人羡慕呀!”

“我可没什么感觉……”

“哦,我真希望至少有你一半的人缘也行,所以打听了你人缘好的原因,于是她们说你不那么贪婪,没有所谓中年人的下作举动。”

“谁会说出这种话来呀?”

“这可不能轻易告诉你哦。总而言之都说你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而且从容淡定、人品高雅,可以放心地跟你在一起。”

“那就是说我平庸无能吧?”

“女人吧,比较喜欢貌似高雅其实好色的男人哦!”

“这两种男人都不怎么样啊……”

塔野点上一支香烟。

“当时我就有个想法,有女人缘的男人就是造化好,好得一塌糊涂。”

一说到这种话题,上村就开始高谈阔论。

“哦,这可不是说脸长得俊、钱花不完啊,我说的是态度问题。造化好的男人不愁没有女人,不管到哪儿都能碰上桃花运,所以摆出从容淡定甚至特别酷的架势。据说女人就爱吃这一套,越是不被在意就越是想吸引对方,于是进一步接近对方。而当女人接近自己时,男人就摆出更加游刃有余的姿态,于是女人越来越多,就这样形成良性循环,一发不可收拾。”

“不管怎么说,那都不是我啊。”

“虽然我心有不甘,可她们确实是这样说的。有几个女孩还说很想接近你,不是单纯地把你当作顾客,而是当成自己的男朋友。”

“那可是看错人啦!”

塔野虽然嘴上否定,但这些话听起来倒是令人心情够爽。

“塔野先生一定金屋藏娇了吧?”

“哪里,没有的啦!”

“是吗?我怀疑你‘有’。正是因为你金屋藏娇,所以才会对别的女人不屑一顾,反倒把女人们争风吃醋的心火煽得更旺。”

“哪里……”

虽然上村的说法有些过头,却不能说是完全偏离目标。

确实如此,连塔野自己也觉得近来开始讨女人喜欢了。

“札独族”式生活也已完全适应,这或许是由于在各种夜总会里都有了熟人,但又似乎并不仅限于此。

直到跟绘梨子发生关系之前,有无邀约另当别论,他去了夜总会就十分在意来陪酒的是不是美女。但是,近来他已经不会在意那种琐事,只要能共度快乐时光即可满足。

当然,塔野不会对女人们动手动脚,以前也从未有过那种下作举动,而且现在有绘梨子就心满意足了。

“难道会是‘可乐必可乐’那个叫什么绘梨子的女孩吗?”

“开什么玩笑,那女孩还是大学生呢!”

塔野顿时赧颜,不过由于光线昏暗,上村似乎未能察觉。

“无论你人缘怎么好,也不会对那个女孩下手吧?”

塔野虽然暂时松了口气,但想到万一被别人知道可不得了,顿时感到脊梁发冷。

出租车横穿积雪覆盖的宽阔大街驶进薄野。

虽然新年伊始,可“千华留”却已是顾客爆棚。今年也会常来这里吗?塔野自嘲似的嘟囔着坐进里边包厢。

美树立刻发现塔野并奔了过来,还有圭子和惠美。

美树和圭子戴着高岛田发髻,惠美穿着织金线的连衣裙,都还是过新年的盛装打扮。

“恭贺新年!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女人们依次互致新年问候并干杯。

“两个男人三个美女,服务很不错嘛!”上村环视一下周围,“这也是托塔野经理的福吗?”

“是啊,今年之内我绝对要把塔野先生拿下。”

惠美挽住塔野一只臂膀。

“哎呀,我可是有约在先哦!”

美树挽住塔野另一只臂膀。

“就这个样子,我真不想跟塔野先生搭伴儿来啦!”

上村做出烦不胜烦的表情。

刚才在“艾尔牧山庄”聚会的人都已到齐,店内一角被东洋商事系统的分公司经理们占据。

“现在是正月年节,大家好好热闹热闹吧!”

女招待们嗲声嗲气地应和,华丽的札幌之夜在新雪中阑珊。

在美女环绕之中,塔野脑海里又浮现出绘梨子的身影。

绘梨子应该尚未返回,因为今天才六号。但塔野虽然如此推测却依然心存侥幸——今天开工,所以她或许会按时回来。

应酬了一个小时之后,塔野借着去厕所的机会来到吧台前,委托男招待往“可乐必可乐”打了个电话。

“你帮我问一下,名叫绘梨子的女孩在不在。”

塔野叫男招待代劳,是不愿意让妈妈桑知道自己在找绘梨子。他就站在男招待身后等待。

男招待确认两三次之后挂断电话。

“那边说她还没上班。”

“那好吧,谢谢你。”

塔野给了些小费,随即若无其事地返回席间。

“你偷偷给哪儿打电话了吧?”

美树好像看到塔野刚才站在电话旁。

“那有什么呀?他又不是你老公。”上村拉起美树的手说道。

“是给绘梨子妹妹打电话吧?”

“不是!”

美树一语中的,塔野避开她的视线。

“怎么?闹了半天,到底还是跟她有猫腻啊。”

上村也加入进来。

“你别说那些没影儿的事。”

塔野向美树发出抗议。

“绘梨子妹妹寄来明信片啦,从志贺高原寄出的,说是想死。”

“想死?”

“她说望着雪山就想到了死。”

这种话绘梨子确实说得出口。塔野深吸一口气。

“那她说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上面没写回来的事情。”

虽然绘梨子不会在雪山上寻死,但以她的个性,恐怕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塔野开始忐忑不安。

“经理先生好像很担心哦!”

“不,没有的事。”

塔野虽然强装笑脸,心里却依然惴惴不安。

总而言之,绘梨子这只小鸟哪儿都能飞得到。本以为牢牢地抓住了她,可转眼间就逃之夭夭。

虽然绘梨子是相当麻烦的小鸟,但不肯轻易束手就擒也许正是她的魅力所在。

到了十点钟,东洋石油的分公司经理起身告辞,以此为机,塔野也站了起来。

“怎么,要回家吗?”上村搂着咪咪的肩头说道。

“嗯,昨天刚从东京回来,有点儿累了。”

“不会是约了谁在哪儿见面吧?”

“不,没有。那我就失陪啦!”

塔野向留下的伙伴打过招呼就先出了店门。

塔野被女人们送上出租车,本想接下来去“可乐必可乐”看看,但又改变主意决定回公寓。

车外雪花纷纷扬扬,可能因为气温不是很低,大片雪花在夜幕下飘飘洒洒。

“走在飘雪的街道……”

塔野低声哼唱,把微醺发热的脸颊贴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

这种感觉真舒坦,要能就这样跟绘梨子相会同床入梦该有多好啊!

就在他浮想联翩之际,出租车到达公寓门前。

塔野下车后先仰面朝天,让翩翩飞舞的雪花落在脸上,然后摁下公寓门铃。

“是哪位啊?”

“我是塔野。”

自动楼门这才打开。时间过了十一点钟,管理员就要先确认是否是本公寓住户再用遥控开门。

塔野刚要穿过前厅走向电梯间,管理员从侧面房间里出来。

“大概一个小时前,有位女士来访。”

“是找我的吗?”

“她说她姓布部。我说塔野先生不在家,她说您跟她很熟,要我让她等您回来。”

“你让她进去了吗?”

“不可以吗?”

“不,谢谢你。”

塔野赶紧跑进开了门的电梯。

小鸟好像又飞进来了。

塔野在三层走出电梯,随即小跑着来到房门前,门没锁。

他开门进去,只见门厅里有一双小巧的红皮靴摞着倒在水泥地上。

塔野拨开门厅遮帘进入房间。

起居室餐桌对面的沙发上撂着一件红色大衣。

人在哪里?塔野穿过起居室打开卧室门。

在窗边的床上,绘梨子正埋在被窝里熟睡,只见毛毯上端露出娇小玲珑的脸庞,长发披散在枕边。

“回来啦!”

塔野连大衣都没脱就轻轻亲吻绘梨子微张的双唇。

绘梨子左摇右摆地躲避,但好像并未清醒过来,只是无意识的反应。

塔野松开轻轻接触的嘴唇,重新俯视绘梨子。

窄幅双人床上,绘梨子睡得正香。在台灯的淡光中,长长的睫毛合在一起,轮廓姣美的鼻尖向上翘起。

她是什么时候从东京回来的呢?怎么会突然想到潜入自己公寓里来呢?塔野实在难以预料接下来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当然,对于塔野来说,绘梨子这种难以预料的举动所造成的悬念,也是她的魅力所在。

“可爱的小丫头……”

塔野嘟囔一句,随即去壁柜前脱掉西装。

小鸟再次翩然飞回,并且毫不设防地在床上酣睡,毫无惊慌神色。

塔野换上睡衣,然后把早上放进冰箱的牛奶热好,喝掉。

单身生活往往容易营养失衡,即使是去饭店酒家享受美餐也难保营养全面。因此,妻子第一次来札幌时,就自作主张地在附近奶站订了牛奶。

从那以后,塔野每天不喝一次牛奶就感到缺了什么。

不过,现在的塔野心里根本没有妻子,喝牛奶已成习惯,跟妻子丝毫无关。

塔野喝完牛奶把杯子放回洗碗池,然后关掉电灯。

房间里暗下来,阳台那边立刻显得微微发白。

塔野用手按住睡衣系带站在阳台前。

深夜的市区开始飘雪,冬夜静谧无声。

塔野像是在品味重逢的喜悦,伫立不动望着雪中夜色。

过了片刻,塔野拉上阳台窗帘,再次轻轻走进卧室。

绘梨子正在熟睡,真不忍心把她唤醒。

塔野来到床边凝视着绘梨子。

绘梨子依然在酣睡,浑然不知塔野正在看她,神情是那么安详。

塔野向前俯身,然后把脸悄悄地凑近,就在鼻尖对鼻尖刚要亲吻绘梨子嘴唇的瞬间,她的大眼睛在昏暗中突然睁开。

“叔叔!”

塔野反弹似的向后退身,随即再次凝视绘梨子。

“刚才就吻过我吧?”

“你知道了吗?……”

“我假装睡着了。”

“……”

“叔叔还蛮温柔的呢!”

“是吗?”

塔野为掩饰腼腆故意板起脸。

“叔叔没在家我就进来了,怪我了吧?”

绘梨子掀开毛毯在床上坐起,她身上只穿着衬裙。

“我想喝咖啡,帮我冲一杯吧?”

“嗯……”

“还有,不要打开对面的灯。”

“为什么?”

“有白雪的反光就能看见,对吧?我刚才就没开灯,厨房里也应该能看见哦!”

塔野没有应声,返身回到起居室。

果然如此,只要拉开阳台的窗帘,房间里就有一定亮度。而厨房那边也有从走廊映入的光线,煤气灶和水龙头的位置都能看清。

雪夜中的反射光可以照进房间。

塔野把方糖和咖啡杯端到餐桌上,绘梨子就过来了。

“没有什么可以穿的吗?”

绘梨子只穿着衬裙,双手捂着肩膀。

“冷吗?”

“倒也不很冷。”

房间里有采暖设备,所以应该不冷。

“就那样也行吧?”

“那就绝对不要开灯,请发誓!”

“好的。”

绘梨子迅速坐在餐桌前的沙发上。

她纤巧的肢体配上洁白的衬裙,愈发显得妖冶妩媚。

“方糖你自己加吧。”

“半夜还叫叔叔干活,请原谅。”

绘梨子说了句与自己形象不符的话,然后在咖啡中加了一块方糖。

“很好喝!”

在窗外射入的夜光中,绘梨子嫣然一笑,依然仿佛少女般纯真而爽朗。

“叔叔刚才在这边待了一会儿吧?当时在干什么呢?”

“在喝牛奶。”

“像小孩一样。”

绘梨子又嫣然一笑。

“不过,你怎么今天来这儿了呢?”

“又需要理由吗?”

“那倒不是。因为太突然,吓了我一跳。”

“我就是想吓你一跳哦。”

塔野在昏暗中点上香烟。

“什么时候从东京回来的?”

“今天啊。”

“今天?”

“是,坐最后的航班,然后直奔这里。我太想见叔叔了嘛!”

塔野移转视线吐出烟雾。

“今天见到‘千华留’的美树了。”

“是吗?她还好吧?”

“她说收到你从志贺高原寄来的明信片了。”

“我本来想寄给叔叔的,可叔叔不在札幌,寄到东京又会惹麻烦,所以就没寄。”

“听说你写了‘想死’。”

“是啊,当时我对世间一切都感到厌烦。”

“那又是为什么呢?”

“倒也没什么原因……”

绘梨子在沙发上把双膝屈起,随即用双手搂住。

“坦白地说,是因为我爸和我妈。”

“你父母发生什么事了吗?”

“两人都特别坏嘛!”

“不能那样说自己的父母。”

“可是,我爸和我妈明明不相爱却还要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呢?”

“怎么知道?不要什么理由也能知道呀!”

绘梨子忽然看看窗户那边,稍稍上翘的鼻尖浮现在窗口映入的夜光中,分外可爱。

“不过,人也未必相爱才可以在一起呀。”

“叔叔也是那样吗?”

“这个……”

塔野无言以答。如果说“是的”,就可能被视为懦弱,而如果说“不是”,又可能会被绘梨子追问对她的爱是什么。

“我可不愿意跟不相爱的人在一起。”

绘梨子轻轻摇头,虽然样子有些任性专横,却往往出乎意料是在认真思考。

“你父亲跟‘可乐必可乐’的妈妈桑怎么样了呢?”

“结果还是不行啊……”

“不行?”

“是呀,因为我爸没那个勇气嘛!背叛我妈去见妈妈桑,我爸可没那个胆量。”

绘梨子该不会是在以她父亲为例讽刺自己吧?塔野难以镇定自若了。

“不过,要是双方都只按自己意志行事的话,那家庭就要破裂了。”

“不对,我爸和我妈在一起,不是为了家庭而只是因为习惯哦。”

“习惯啊……”

在这一点上,塔野也无法理直气壮。

尽管以前并不认为自己深爱妻子,却也一起走到了这个年龄,这不正是因为习惯吗?

“总而言之,我爸已经没有能量再去争取新的爱情了。”

“原来如此。”

爱情需要能量——塔野近来对此也有痛切的感受。

在塔野这个年龄层,有相当多的男性公开声称对女性毫无兴趣,并做出早已告别那个时代的神态,满足于旧式的妻子和家庭。

但是,如果换个观点来看的话,那种人或许在身心两面都已丧失爱的能量,或许是在用“早已参透情为何物”这句话来掩盖自己无力同妻子和世俗为敌争取新爱的真相。

有言道“英雄好色”,似乎在说越是干大事的男人在征服女人方面就越是功夫了得。这也许并非是指以财富取胜,而是因为具有干大事的能量所以才能抱得美人归。

争取功名和美女必须具有强大的能量,或许这才是英雄的共通之处。

塔野想到这里,顿时感到勇气倍增。

虽曾一度忘记,但自己尚有爱一个女子的能量。虽然并非易事,但目前只想走到哪儿算哪儿。

正是绘梨子为他激活了沉睡多年的能量,是她把原以为早已丧失的可能性展现在眼前,为此他不能不感谢绘梨子。

“那我怎么样呢?”

“什么呀?”

“就是那种能量嘛!”

“叔叔好像比我爸能量大。”

塔野总算松了口气。

“不过,还是有点儿放不开哦。”

“是吗?”

“不过,我喜欢叔叔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

“总像是畏畏缩缩却又十分投入、很会疼人的样子。”

一切似乎都被绘梨子看透。塔野又点上一支香烟。

“不过,我爸还是就此收手为好啊!”绘梨子忽然想起似的说道。

“这跟你先前的主张不一样啊。”

“我当然希望他们一切顺利。不过,我爸跟‘可乐必可乐’的妈妈桑恐怕还是没戏。”

“是吗?那个妈妈桑也爱你父亲,不是吗?”

“以前是这样。”

“现在不一样了吗?”

“毕竟相隔距离太远啦!”

“妈妈桑爱上别的什么人了吗?”

“妈妈桑毕竟是女人吧?身边一旦有了更强的男人就会另投新欢哦。”

“你就因为这个感到悲哀吗?”

“那倒没有。虽然没有感到悲哀,但我不愿意发生那样的变化。”

“那样的变化?”

“这事儿就不说啦!”

绘梨子郁闷地撩起额发。

远处响起汽车驶过的声音,雪好像依然在下。

“快睡吧!”

塔野感到很疲劳,今天从新年会开始一直串街喝酒。当然,塔野还不至于无节制地傻喝一通,但是过了十二点毕竟有些反应。

现在享用绘梨子年轻的身体,今宵肯定睡得更香。

“哎,叔叔!”绘梨子双手托腮呼唤道。

她在发出这种呼唤之后,往往会说出难以预知的话语。塔野顿时有些紧张,随即调整了一下姿态。

“叔叔把我买了吧!”

“买了?”

“是的,我想跟叔叔签个合同。”

“签合同是什么意思?”

“叔叔每个月给我固定数量的零花钱,作为交换,我替叔叔做饭。”

怎么会提出这种要求?!塔野顿时没了瞌睡。

“做饭、清扫我都可以。”

“那倒也行……”

“每月四万日元定价高吗?”

绘梨子到底在想什么?塔野实在猜不透。

“是不是有急事要用钱?”

“我决定不要家里寄生活费了。”

“为什么?”

“反正就为这个还吵了一架呢。”

好像即使继续追问,绘梨子也不会详细解释了。

“虽然只要去‘可乐必可乐’打工倒也能挣些零花钱,但我已经对那里感到厌烦了。”

“不过,妈妈桑也有她的实际情况吧?”

“可是,我生来任性,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绘梨子确实具有这种个性。

“而且,顾客中有人说喜欢我,还死皮赖脸地纠缠。”

绘梨子毕竟是玻璃美人,所以免不了碰上这种事情。塔野不禁心生忧虑。

“那人多大年龄?”

“还只有二十五六岁,可我不太喜欢年轻的。”

塔野松了口气。

“哪怕只有一次,我都想用自己挣的钱自立,让他们看看。”

从以身相许的男人手中拿零花钱,这能算是自立吗?塔野实在难以理解绘梨子对这方面的想法。

“不行吗?”

“倒也不是不行。”

每月四万日元对现在的塔野来说总有办法凑出来,如果用这些钱就能定期与绘梨子相会是再高兴不过的事情。

“不过,四万日元行吗?”

“太高了?”

“不,太低了。”

“可是,我只管清扫和做饭哦,而且不可能天天都来,每周三次而已。反正叔叔大都在外边吃饭,房间也不很脏嘛!”

“倒也没必要让你做那些事情。”

只要绘梨子能来这里,塔野就心满意足了。

“我不愿意那样。”

“为什么?”

“我不想白拿钱,还是要以正当劳动换取报酬。”

“那倒也行,不过你来清扫时可以住下过夜吧?”

“只要叔叔希望这样也可以呀,不过,那跟零花钱可没有关系哦。”

看样子,绘梨子把以身相许与做家务区别对待了。

她好像只想以帮忙做家务换取报酬,而并不想用身体换取金钱。

“原来如此……”

塔野此前认为,女人以身相许就必须以金钱作为交换,但绘梨子却与众不同。

向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男人以身相许,却对此并不要求任何回报。

非但如此,她的要求就是想要四万日元,让她帮做家务。

“如果需要,我还可以再加些。”

“可以啦,我偶尔去‘可乐必可乐’打打工,这就足够了。”

她没有过分的贪欲是受家庭环境影响吗?即便如此,无偿占有这么年轻的玻璃美人还是过意不去。

“那么,既然合约已定,我就给你买个贺礼吧!”

“给我买什么呢?”

“你喜欢什么?”

“叔叔准备了多少预算?”

尽管询问礼物的预算有失礼貌,但绘梨子的询问方式十分坦率,令人感觉爽快。

“两三万怎么样啊?”

“太好啦!”

绘梨子展开双臂扑了过来,还穿着衬袍就翩然飘进塔野的怀抱。

“那就给我买件乔其纱连衣裙吧,真是漂亮极了!”

“行啊!”

“五丁目的‘花束’店有卖,可以吧?”

“三万够吗?”

“刚刚好啊!”

绘梨子坐在塔野膝头拍手欢呼。

刚才还说不要钱,可一听有礼物就兴高采烈。她毕竟还是个小女孩。

“那从什么时候开始帮我清扫房间呢?”

“从下周开始也行,不过,一会儿天亮就清扫,所以都给我算上吧!”

“行!”

真说不清她是精明透顶还是缺根弦,总之似乎确实没什么坏心眼儿。

“我做的煎蛋卷一级棒!”

“至于手艺如何,等做好了再说吧。”

“月底开工资,说到做到哦。”

“知道啦,知道啦。”

塔野搂着绘梨子站起身来。薄衬裙下传来绘梨子年轻的体温。

从此以后,再没必要去“可乐必可乐”或打电话追踪绘梨子了,即便一声不吭,她也会自己上门。

塔野抱起绘梨子放在床上。

“嗯……”绘梨子发出娇嗔,“别急呀!”

塔野顾不上回应,像年轻人急不可耐地解开绘梨子的衬裙系带。绘梨子主动缩起肩膀配合。

“喜欢我吗?”塔野拥抱赤裸的绘梨子问道。

“喜欢!”

“就我这样的老年人?”

“就是因为上了年纪才喜欢呀。”

“这丫头!”塔野松开手臂戳戳绘梨子的额头,“看我年纪大瞧不起我。”

“叔叔抱我的感觉就跟爸爸一样特别安心。”

“……”

原来她这样亲近是把自己当她爸了——塔野顿时有些失望。

绘梨子立刻把额头贴在塔野胸前。

“叔叔,好好抱抱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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