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普吕梅街的宅院

悲惨世界  作者:维克多·雨果

一 幽室

在上世纪中叶,巴黎高等法院一位戴法帽的院长,私下养了个情妇,要知道,那时大贵族炫耀自己的情妇,而资产阶级则金屋藏娇,因此,他在圣日耳曼城郊区所谓的“斗兽场”附近,僻静的布洛梅街,即今天的普吕梅街[现在称乌迪诺街,位于巴黎七区。],建了一座“小宅院”。

那是一栋两层小楼,楼下两间厅室,楼上两间卧室;此外,楼下有厨房,楼上有起居室,顶层还有阁楼。小楼面对花园,临街隔一道铁栅大门。园子面积约一阿尔旁[旧时土地面积单位,1阿尔旁约合20~50公亩。]。这就是过路人所能望见的整个宅院。可是,小楼后边还有一个小院落,院子里端又有两间带地窖的平房,以备不时之需,可以藏匿一个孩子和一名乳母。房后有一扇伪装的暗门,连着一个狭长的露天通道,地面铺了石板,弯弯曲曲,夹在两堵高墙中间,隐蔽得极为巧妙,在各家园子菜地之间拐弯抹角地穿行,由两边的藩篱遮护,伸延足有一公里,通到另一道同样的暗门,出去便是巴比伦街僻静的尾端,几乎到另一个街区了。

院长先生就是从这道暗门进去,哪怕监视并跟踪的人发现,院长先生形迹诡秘,天天去什么地方,也绝想不到去巴比伦街,就是去布洛梅街。这个精明的法官通过巧妙的办法收购土地,才能营建这条秘密通道,因建在私地上而无人查问。后来,他将通道两侧的园地分成小块抛售,而两侧园地的主人哪儿会想到,他们的花园和果园之间有两堵墙,夹着长长一条斗折蛇行的石板通道。唯有飞鸟能望见这一奇观。上世纪的黄莺和山雀叽叽喳喳,大概没少议论这位院长先生。

石砌小楼是按照芒萨尔[弗朗索瓦·芒萨尔(1598—1666),法国建筑师。]风格建造的,而内装修的护壁和陈设,则是华托[华托(1684—1721),法国画家。]的格调,内里为洛可可式的华丽,外观为古典建筑风格,有三道花篱围护,显得又矜持,又风雅,又庄重,恰恰符合法官的艳遇。

小楼和通道,十五六年前还有,如今已不复存在。1793年,有个锅炉厂主买下这栋房子,准备拆毁,但未能如期付款,就被国家宣告破产,结果这座房子反而拆毁了厂主。从那以后,这座宅院一直没住人,也就渐渐毁坏了。楼内仍保留那套老家具,终年出售或招租,每年经过普吕梅街的那十来个人,从1810年以来,就看见庭院铁栅门上,

挂着一块字迹模糊的发黄广告牌。

到了复辟王朝末年,那些过路人忽然发现牌子不见了,楼上的窗板甚至打开了。小楼确实有人住进去。窗上拉着小窗帘,表明楼里有个女人。

1829年10月份,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出面交涉,原封不动地租下小楼,当然也包括后院的平房和通向巴比伦街的小道。他又雇人将通道两端的两扇暗门修好。我们说过,楼内陈设大致还是那位院长的原套家具,新房客只是雇人稍微修理一下,零星添点缺少的东西,庭院重新铺好路石,室内重新铺好方砖,楼梯修好阶级,地板镶补木板条,窗户也上好玻璃,这样修缮好了,他才悄无声息,带着一个年轻姑娘和一名老保姆进住,不像迁入新居,倒像是溜进去的。邻居并没有饶舌,因为根本就没有邻居。

这个敛声屏息的房客就是冉阿让,年轻姑娘就是珂赛特。保姆是个老处女,名叫都圣,是冉阿让从济贫院和苦难中救出来的,年纪又老,又是外地人,说话又口吃,正是这三点长处,才促使冉阿让收留了她。他以割风先生这姓名,吃年息者的身份租下宅院。看了上文的叙述,想必读者认出了冉阿让,不会落在德纳第的后边。

冉阿让为何要离开小皮克普斯修院呢?究竟出了什么事呢?

什么事也没有出。

我们记得,冉阿让在修院里生活很幸福,甚至幸福过分,良心反而不安起来。他每天见到珂赛特,感到内心里产生的父爱,并且日益增长,他一心扑在这孩子身上,心想这孩子属于他,谁也休想把她夺走,这样生活会无限期进行下去,在修院这种环境中,每天耳濡目染,她一定会出家当修女,这里就是他们二人的整个天地,他在这里衰老,孩子在这里长大,随后也要衰老,而他就在这里死去,总而言之,令人神往的希望,绝不可能分离。这事他反复思索,忽然又困惑起来。他扪心自问,审视这种幸福是否完全属于他个人,是否也有被他这个老人拐带来的孩子的一份儿,这其中是否一点也没有窃取的意味呢?他常常思忖,这孩子放弃人生之前,也有权认识人生,如果以使她免遭人间的风雨为由,也不同她商量,就先行斩断她和一切欢乐的联系,利用她蒙昧无知和孤苦伶仃,就引导她萌发献身修道的志向,那就违反人的天性,也欺骗上帝。况且,谁敢说不会有那么一天,她恍然大悟,后悔当了修女,就要转而怨恨他呢?最后这个念头,基本上也出于私心,虽然不如其他念头光明正大,但是却令他寝食不安。于是,他决定离开修院。

他一做出这个决定,就伤心地承认非如此不可。要说碍难,却没有什么。他在这四堵墙里住了五年,已然销声匿迹,足以消除或驱散忧惧的因素。他可以放心回到人间了。他也老了,完全变了样,现在,谁还能认出他来呢?即使往最坏处想,也只是他自身有危险,总不能因为他被判过刑,送进苦役犯监狱,他就有权把珂赛特关在修院。况且,在责任面前,危险又算什么呢?归根结底,他尽可以谨慎从事,处处当心,这样做毫无阻碍。至于珂赛特的教育,也差不多已经完成,可以结业了。

一旦下了决心,他就等待时机了,不久时机来临,老割风去世。

冉阿让请求院长接见,说明他哥哥临死留下一小笔遗产,今后他不用干活儿就能过日子了,打算辞掉修院的差事,并把女儿带走;不过,珂赛特没有发愿,免费接受教育也不公道,因此,他恳请院长俯允,他向修院捐赠五千法郎,作为珂赛特在修院五年的赔偿。

就这样,冉阿让离开了永敬会修院。

他离开修院时,那只小提箱夹在自己腋下,不交给任何搬运工,钥匙也总放在自己身上。箱子里逸出一股香料味,引起珂赛特的极大兴趣。

现在就交代清楚,此后,这只箱子他再也不放手,总搁在自己房间里。每次搬家,这是他要携带的头一件,有时是唯一的一件东西。珂赛特拿这当笑谈,称这箱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还说:“真叫我嫉妒。”

冉阿让虽然回到自由的空气中,但内心还惴惴不安。

他发现了普吕梅街那座宅院,便到那里蜷伏,此后也用于尔梯姆·割风这个名字。

与此同时,他在巴黎还另外租了两处房子,免得总待在同一街区惹人注意,稍有一点情况就可以换个地方,不至于像那天夜晚那样措手不及,只是奇迹般逃脱了沙威的追捕。那两套公寓房相当简陋,外观也很破旧,位于两个相隔很远的街区,一处在西街,一处在武人街。

他不时带着珂赛特,或去西街,或去武人街,住上一个月或一个半月,只让都圣看家。在公寓小住时,他请门房干些杂事,自称靠年息生活,住在郊区,在市区有个落脚点。这位品德高尚的人为了逃避警察,在巴黎有三处住所。

二 冉阿让加入国民卫队

确切地说,他还是住在普吕梅街,生活作了如下安排,珂赛特跟保姆住在小楼,她占油漆护壁的大卧室,使用有漆金线角的起居室、当年院长用的有地毯和壁毯并配有大圆椅的客厅,她还拥有花园。冉阿让给珂赛特的卧室安的大床,配有带天盖的三色旧锦缎幔帐,铺的古老而美丽的波斯地毯,是从圣保罗无花果树街戈歇大妈的铺子买来的。不过,为了冲淡这种精美的古董所造成的肃穆气氛,他又配置了适于少女的各种各样明快秀美的小用具。多宝桶、书橱和金边书籍、文具、吸墨纸、镶嵌螺钿的案台、镀金的针线银盒、日本瓷的梳妆台。楼上垂挂的长窗帘,三色深红花锦,跟床帷幔一样;楼下则挂着毛织窗帘,整个冬季,珂赛特的小楼上下都生了火。而他呢,则住在后院的一个下房里,只有一张铺草垫的帆布床、一张白木桌、两把草垫椅子、一个陶瓷水罐,以及放在木板上的几本旧书,他那只宝贝箱子放在墙角,屋里从来不生火。他跟珂赛特一起吃饭,餐桌上专门给他摆一块黑面包。当初都圣一进家门,他就对她说过:“家里的主人是小姐。”

“那么,您呢,先……先生?”都圣十分诧异,反问道。

“我嘛,比主人高多了,我是父亲。”

珂赛特在修院学会了持家,她管理为数不多的花销。每天,冉阿让都挽着珂赛特的手臂,带她去散步,带她到卢森堡公园,走在游人罕至的小径上。每逢礼拜天,他们都去做弥撒,而且总去高台阶圣雅克教堂,只因为那儿离家很远。教堂坐落在一个贫困街区,他就大量施舍,在教堂里总被穷苦人围住,因此,德纳第在信中称他为“高台阶圣雅克教堂的行善先生”。他爱带珂赛特去探望穷人和病人。普吕梅街这座宅院没有生人进去过。都圣采购食物,冉阿让亲自去附近大道旁一个水龙头打水。木柴和葡萄酒存放在半地下室里,这个半地下室,靠近巴比伦街那道门,壁面镶嵌了石块贝壳,是当年院长先生当石窟用的:因为在游戏场和精神病院那个时代,没有石窟就谈不上爱情。

在巴比伦街那道独扇大门上,挂着一个储钱罐式的信报箱;不过,普吕梅街这座小楼的三个居民既没有收到过报纸,也没有收到过信件;这个箱子,从前是艳情的媒介,是一位风流法官的知己,现在全部用途,只收收催税单和卫队的通知书了。要知道,割风先生,年金收入者,参加了国民卫队。1831年那次人口普查网眼很密,也没有漏掉他。市府调查人员一直深入到小皮克普斯修院,而冉阿让从那穿不透的神圣云雾中出来,在区政府看来就是值得尊敬的人,当然有资格派班站岗。

每年总有那么三四次,冉阿让穿上军装去站岗,而且,他打心眼儿里愿意,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正当的乔装打扮,既能跻身大众之间,又能独来独往。冉阿让刚满六十岁,这是法定的免役年龄,可是他的外貌还像个五十以内的人;再说,他无意躲避那位上士,也不想同路洛博伯爵较劲。他没有公民身份,隐瞒自己的姓名、自己的真实身份、自己的年龄,什么都隐瞒了;不过,正如我们说的,他是个诚心服役的国民卫队队员。他的全部志向,就是像一个普通纳税人。这个人心中的理想是天使,身外的表率是资产者。

有个细节应当指出。冉阿让带珂赛特出门的时候,他的衣着打扮,如我们所见,有几分像旧军官。可是,他单独外出的时候,通常要等天黑之后,他总是一身工人打扮,换上短外套和长裤,低低地戴着一顶鸭舌帽,把脸遮起来。这究竟是谨慎,还是自卑呢?两者兼备。珂赛特早已习惯了自己命运神秘的一面,也就不大注意父亲的奇特行为。至于都圣,她对冉阿让敬若神明,觉得他做什么都是正当的。卖肉的老板见过冉阿让,有一天他对都圣说:“他是个怪人。”都圣回答说:“他是个圣人。”

无论冉阿让、珂赛特还是都圣,出来进去只走巴比伦街那道门。除非隔着花园的栅门看到他们,否则很难猜到他们住在普吕梅街。

那道铁栅门始终关着。冉阿让有意抛荒,不管理花园,以免引人注目。

然而,他这样想也许错了。

三 叶茂枝繁[原文为拉丁文。]

这座园子荒废了半个多世纪,变得非同一般,别有一番美妙的景象。四十年前,打这条街经过的人,常常驻足观赏,却想不到葱翠深深所掩藏的秘密。两根霉绿的柱子中间,立着一道上了锁的古老铁栅门,铁条已扭曲,摇摇晃晃,门楣上的阿拉伯装饰图案也已模糊不清;当年漫步遐想的人走到门前,不止一个从铁柱之间向里张望,神思贸然深入进去探幽。

花园一角有一张石椅、两三尊青苔被覆的雕像,还有几个葡萄架,年深日久钉子脱落了,倾颓在墙上腐烂;整个园子已不辨路径,也没有草坪,到处长满了绊脚草。园艺离开,大自然回来。杂草闯入这块可怜的园地,纷纷争奇斗艳。桂竹香花聚会,色彩绚烂。园中万物繁盛,神圣的勃勃生机毫无阻难,欣欣向荣如在家园。树梢俯下来接近荆棘,荆棘往上拔节去够树枝,藤蔓攀缘上去,枝条垂下来,匍匐在地上的去会见在空中开放的,而迎风招展的则俯就在青苔间爬行的;树干、枝丫、叶子、纤维、花簇草丛、蜷须、嫩枝、荆棘,全都穿插纠缠,结织错乱;这块三百尺见方的园地,在造物主满意的目光下,植物深情地紧紧抱在一起,庆祝完成了它们神秘的友爱,并象征人类的友爱。这花园不复为花园,赫然成了一片榛莽之地,可以说,难以穿越如丛林,密密麻麻如城市,瑟瑟抖动如鸟巢,幽邃阴暗如教堂,独立孤寂如坟茔,生趣盎然如众生。

到了花开季节,这一大片榛莽,在铁栅门里和四面围墙之间,无拘无束,进入发情期,暗中普遍奋发蕃息,在阳光下激动,几乎像一只野兽,嗅到了天地间求爱的气息,感到4月的汁液在脉管里升腾,于是扬起头来,迎风抖动浓密纷披的绿发,向湿润的地面、剥蚀的雕像、楼前颓毁的台阶,乃至僻静街道的路石,撒下繁星般的鲜花、珍珠般的露珠,撒下繁丰、美丽、生命、喜悦、芬芳。中午,千百只白蝴蝶躲进园中,在绿荫丛间曼舞飞旋,宛如有了生命的夏雪,那景象真是神仙境界。在那里,在绿荫快活的幽暗中,一群天真的声音,向灵魂软语倾诉,而啾啾鸟语遗漏,则由嗡嗡虫声弥补。夜晚,园中飘逸出梦幻似的水蒸气,笼罩全园,仿佛覆盖了雾气织成的殓布,覆盖了清绝静谧的惆怅;忍冬和牵牛花各处飘香,令人醉倒,好似无比醇美的毒酒:你能听见旋木雀和鹡鸰在枝叶下入睡时最后几声呼唤,你能感到鸟雀和树木那种神圣的亲密无间;白天,鸟的翅膀娱悦树叶,

夜晚,树叶保护鸟的翅膀。

到了冬天,荆丛变黑了,湿漉漉的,枝条横斜散乱,临风抖瑟,那栋小楼也就隐约可见了。现在满目所见,已不是枝头的繁花、花间的清露,而是在由黄叶铺成的又冷又厚的地毯上,鼻涕虫留下的长长银带。不过,无论什么景象,也无论春夏秋冬哪个季节,这块小小的园地总透出伤感、沉思、孤寂、悠闲,总不见人影,而唯有上帝;那道锈迹斑斑的老铁栅门,仿佛在说:“这园子是我的。”

尽管这一带周围全是巴黎的铺石马路,尽管瓦雷纳街古雅豪华的府邸仅隔两步路,残废军人院的圆顶近在咫尺,众议院也相去不远,尽管勃艮第街和圣多米尼克街车水马龙,排场豪华,黄色、褐色、白色、红色的公共马车,也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往来如梭。可是,僻静冷清仍然盘踞在普吕梅街:旧时的房主早已故去,又经历一场革命,豪门世家衰微破败,人去楼空,遗忘、抛弃并闲置达四十年之久,这足以使这块风流宝地重又长满了蕨草、毒鱼草、毒芹、蓍草、毛地黄、长茅草,以及叶子硕大浅绿,茎秆凸凹生纹的高大植物,还有蜥蝎、金龟子等警觉快速的昆虫:这也足以使一种难以描摹的蛮荒的物景,从深深的地下破土而出,在四堵墙里再现壮观的气象;足以使大自然——  一贯能打乱人为的狗苟蝇营,既可附在蝼蚁身上也可附在鹰身上,随意全面扩展的大自然——终于在巴黎一个鄙陋的小园里焕发神采,既犷悍又壮伟,俨然在新大陆的原始森林。

信然,什么都不是渺小的;善于深入大自然探幽的人,全明白这一点。虽然不管在确定前因还是在限定后果方面,哲学根本得不到完满的解决,但是鉴于各种分解的力量总要复归一统,沉思者仍不免陷入无止境的冥想。一切都为一个整体运行。

代数可以运用于云层,日光有利于玫瑰,哪个思想家也不敢断言,山楂的芳香对星体毫无益处。谁又能计算出一个分子的行程呢?我们怎么能知道星体不是陨落的砂粒形成的呢?谁又能够了解无限大和无限小相反相成,始因在物体的深渊中回响,以及宇宙形成时的大崩溃呢?一条小虫也不容忽视,小即大,大即小:在必然性中,一切都处于平衡状态;对思维来说,这真是骇人的幻象。在生物和物体之间,有奇异的关系;在这永不穷尽的整体中,从太阳到蚜虫,谁也不能藐视谁,彼此都相互依存;阳光不会糊里糊涂将地上的芳香带上碧空,夜色也将星体的精华散发给睡眠中的花朵。飞鸟的爪子无不系着无限世界的绳索。万物化育,会因为一颗流星的出现、乳燕的破壳而变得复杂,并同样导引一条蚯蚓的出生和苏格拉底的问世。望远镜丧失效力之处,显微镜则开始起作用。哪一种视野最广呢?选择吧。一个霉点就是一束鲜花,一片星云就是一个星体的蚁穴。精神的东西和实体的现象同样错综复杂,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元素和法则彼此混杂、交融、结合,相益相长,结果产生同样光明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现象永远返归自身。在天体广泛的交汇中,宇宙生命呈未知数量,往来如梭,将一切卷入各种气息的无形神秘中,并且利用一切,连一次睡眠的一场梦也不放过,在这里播下一个微小动物,又在那里粉碎一个星球,摇摇晃晃,斗折蛇行,将光化为力,将思想化为元素,到处扩散又无形无影,分解一切,独有“我”这个几何点例外;还将一切引回到原子——灵魂,让一切在上帝身上焕发异彩,还将一切活动,从最高级到最低级,交织在一种炫目的机制的昏蒙中,将一只昆虫的飞行系于地球的运转上,将彗星在天宇的运行纳入——谁知道呢?哪怕是由于自然法则的同一性吧——纳入纤毛虫在一滴水中的旋转。精神构成的机体。无比巨大的齿轮传动系统,其最初的动力是小蝇,而最末的齿轮是黄道。

四 换了铁栅门

这园子,当初建成放荡秘事的掩避所,后来似乎改变,适于用来庇护纯洁的秘事了。庭园中,摇篮、草坪、花棚、石窟,都已不复存在,唯见一片葱茏,枝蔓扶疏纷披,好似各处垂下的帷幔。帕福斯[帕福斯,位于塞浦路斯,维纳斯之城。]重又恢复的伊甸园。但不知是什么悔恨净化了这处幽居。这个卖花女,现在向灵魂献花了。这座风流园,从前名声很坏,现在又回到处子贞洁的状态。一位法院院长由一名园丁当帮手,后来一个家伙自认为接过拉姆瓦尼翁[吉约姆·德·拉姆瓦尼翁(1617—1677),法国司法官,曾任巴黎高等法院首席院长。]的衣钵,而另一个家伙也自认为是勒诺特尔[勒诺特尔(1613—1700),法国园林设计画家和建筑师。]的继承人,他们都整理这园子,剪枝,扭曲,修饰,打扮,只为博得美人的欢心;可是,大自然又把它夺回来,满园撒下绿荫花影,布置成爱的圣地。

这座幽园里,也有一颗准备好的心,只待爱前来相见。这里有一座寺庙,由绿树、青草、苔藓、鸟的叹息、缠绵的幽暗、摇曳的树枝建造而成;这里也有一个灵魂,由柔情、信念、纯真、希望、憧憬和幻想构筑而成。

珂赛特离开修院时,几乎还是个孩子;她才十四岁过一点儿,正处于“青春期”;我们说过,除了那双眼睛,她那模样不仅算不上美,反而有点丑,倒不是说五官不端正,只是显得笨拙,瘦弱,既不大方,又毛手毛脚,总之是个大女孩儿。

她的教育已然完成,也就是说,接受了宗教,尤其是虔诚的教育;还学了“历史”,即修院里这样称呼的东西,如地理、语法、分词、法兰西国王;学一点儿音乐,学画一个鼻子等,其余的一无所知,这样既是可爱之处,又包含一种危险。一个少女的心灵,不能让它蒙昧无知,否则以后会产生过分突然而强烈的幻景,如同久在黑屋子里那样。它应当逐渐地、谨慎地接触光亮,先接触现实生活的反光,而不是直接刺眼的光芒。有益的朦胧之光,肃穆而优美,能消除幼稚的恐惧,并防止失足跌跤。唯有慈母的本能,包容处女时的回忆和婚后的经验那种卓绝的直觉,才知道如何,并用什么发出这种朦胧之光。什么也取代不了这种本能。要培育一个少女的心灵,世间所有修女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位母亲。

珂赛特长这么大没有母亲,只有许许多多的嬷嬷。

至于冉阿让,他心里充满无限慈爱、无限关怀,但他毕竟是个根本不懂少女心思的老人。

要让一个女性做好迎接人生的思想准备,这是一种教育事业,是一种严肃的事情,需要多少真知灼见,来同所谓的天真,那种莫大的愚昧做斗争啊!

让一名少女酝酿痴情的地方,莫过于修院。修院把人的思想引向未知世界。一颗心退守封闭,无法扩展,便向内挖掘,不能开放,便往深进,从而产生种种幻象、种种臆想、种种推测,从而构思离奇的故事,盼望冒险奇遇:这些光怪陆离的营造,这些在内心深处的黑暗中建起的海市蜃楼,全是隐秘的幽居,一旦铁栅门打开,狂热的情欲就会进驻。修院是一种压制,要压服人心,就必须终生保持压力。

珂赛特离开修院,搬到普吕梅街,再也找不到比这适意,也更危险的住所了。这是孤寂的继续,又是自由的起始;一座幽闭的园子,却有茂盛鲜美、醉人心魄的自然景物;依然是在修院中的那些梦想,却能瞥见青年男子的身影;虽有一道铁栅门,却又临街。

然而,再重复一遍,她初到这里,还是个孩子。冉阿让将这座荒园交给她,说道:“你在这里愿干什么就干什么。”珂赛特非常开心,她拨开所有草丛,翻动所有石块,要找“虫子”;她喜欢这园子,眼下是因为能在脚下杂草中找见昆虫,以后就要因为举头能从树枝间望见星光了。

此外,她一心爱她父亲,就是说爱冉阿让;她出于天真的儿女亲情,把老人当作一个可心而又可爱的伴侣。我们还记得,马德兰先生看了很多书,冉阿让则继续阅读,结果也就善于言谈;他是个谦虚而实在的聪明人,通过自学提高了文化素养,蕴蓄了丰富的知识,说话头头是道;他还保留了几分粗鲁,足以中和他的厚道;他这个人看似粗犷,内心却很善良。在卢森堡公园里,爷儿俩促膝交谈,他总能从阅读的书籍和苦难经历中汲取知识,向她娓娓讲解各种各样问题。珂赛特一边倾听,一边游目四望。

这个淳朴的人能满足珂赛特的思想,正如这座荒园能满足她的嬉戏。她追够了蝴蝶,气喘吁吁跑到他跟前,说道:“噢!再也跑不动啦!”这时,他便亲一亲她的额头。

珂赛特爱戴这位老人,总如影随形跟在身后。冉阿让在哪里,哪里就给人舒服之感。他既不住在小楼,也不待在园子里,因此,珂赛特虽有开满鲜花的园子,却更爱去那铺石地面的后院,她虽有镶了壁毯、摆着软垫圆椅的大客厅,却更爱去那间只有两张草垫椅的小屋。有时,冉阿让被他纠缠得好不惬意,就笑呵呵地嗔怪道:“还不回你自己屋去!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会儿!”

女儿也耍起娇来,憨态十分可爱,反而柔声责怪父亲:“爸,我在您这儿冻得要死,屋里为什么不铺块地毯,安个火炉呀?”

“亲爱的孩子,多少人比我差多了,头上连一块瓦都没有呢。”

“那么,我屋里为什么生火,什么也不缺呀?”

“因为你是女的,还是个孩子。”

“唉!男的就该挨冻受苦吗?”

“有些男人就该这样。”

“好吧,那我就总来这儿,就叫您非生起火不可。”

珂赛特还问他:“爸,为什么您吃这样差劲的面包?”

“不为什么,孩子。”

“那好,您吃我也吃。”

这样,为了不让珂赛特吃黑面包,冉阿让也吃白面包了。

珂赛特只是模模糊糊记得一点童年生活。她早晚都为她不认识的母亲祈祷。在记忆中,德纳第夫妇好似梦里见到的两张狰狞面孔。她还能想起有一天夜晚,她去树林里打水。她以为那地方离巴黎很远。她恍惚觉得从前生活在地洞里,是冉阿让把她从洞里拉出去的。在她的印象中,童年是她身边爬满蜈蚣、蜘蛛和蛇的时期。她不大明白自己怎么会是冉阿让的女儿,他又怎么会是她父亲,晚上入睡之前,她就想这事,想象是她母亲的灵魂附在这老人身上,来跟她待在一起的。

在他坐着的时候,珂赛特常把脸贴在他那白发上,悄悄掉下一滴眼泪,心中暗道:“这男人,也许就是我母亲吧!”

还有一点,说起来尽管很怪,珂赛特是在修院长大的姑娘,什么也不懂,而在童贞时期,也绝难理解母性,结果就想象她几乎等于没有母亲。那位母亲,她连名字都不知道,每次她问起她母亲叫什么,冉阿让总是默不作声。她若是再问一遍,他就笑而不答。有一次,她非要追问到底不可,逼得没法儿,那微笑就终于化作一滴泪水。

冉阿让守口如瓶,用夜幕将芳汀罩住了。

在珂赛特小时候,冉阿让总爱跟她谈她母亲:现在长成大姑娘,就不能那样做了,他觉得再难张口了。是顾忌珂赛特,还是顾忌芳汀呢?他产生一种宗教式的敬畏,不敢让这阴魂进入珂赛特的头脑,不敢让这死者作为第三者进入他们的命运。在他心目中,这幽灵越是神圣,就越显得可怕,他一想起芳汀,就感到压抑得只能缄口。他仿佛看见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像是一根按在嘴唇上的手指。芳汀身上的整个廉耻心,在她生前负气而去,难道在她死后又回到她身上,悲愤地守护死者的安宁,警惕地守护她的坟墓吗?冉阿让不知不觉中,是不是受到这种压力呢?我们相信鬼魂,因此不会拒绝这种神秘的解释。这就是为什么,即使在珂赛特面前,也不能提芳汀这名字。

有一天,珂赛特对他说:“爸,昨晚我做梦,看见我母亲了。她有两只大翅膀。我母亲生前,应当达到圣女的品级了。”

“通过殉难达到的。”冉阿让回答。

珂赛特同他一道出门时,总爱偎依着他的胳臂,又自豪又幸福,感到心满意足。冉阿让看出这温情的种种表示,仅仅对他一个人,十分可心,就感到自己的思想融入幸福之中了。可怜的人沉浸在天使般的快乐中,乐得浑身颤抖;能这样度过一生,他喜不自胜,心想他所受的苦难,不配得到如此美好的幸福;因此,他由衷地感谢上帝,感谢上帝让他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得到这个天真孩子的热爱。

五  玫瑰发现自己是武器

有一天,珂赛特偶然照照镜子,诧异了一声:“咦!”她几乎觉得模样挺美,心里顿时产生一种特别的烦恼。直到现在,她根本就没想过自己的脸蛋。她照镜子也不瞧自己。况且,她常听人说她长得丑;只有冉阿让轻声说:“不对!不对!”不管怎样,珂赛特一直认为自己长得丑。丑就丑吧,小时候也不在乎,她就带着这种念头长大。不料现在,镜子也像冉阿让那样,突然对她说:“不对!”她这一夜没睡着觉。

“我长得美又怎么样呢?”她心中暗道,“真滑稽,我也会长得美!”于是,想起她伙伴中长得好看的,在修院里就引人注意,不禁思忖道,“怎么!难道我也像某某小姐那样!”

次日,她又照镜子,这回可不是偶然举动,但是怀疑起来:“我犯傻啦?”她说道,“不,我长得丑。”其实很简单,她没睡好觉,眼睛有了黑圈,脸色也苍白了。前一天,她认为自己美,也没有怎么兴高采烈,可是不这样看了,倒有点伤心。她不再照镜子,一连两个多星期,她竭力背对着镜子梳头。

晚上吃过饭之后,她多半在客厅里做绒绣,或者做点从修院学来的针线活儿,冉阿让在一旁看书。有一次,她从活计上偶尔抬起眼睛,发现父亲看她的那种不安神色,不禁大吃一惊。

另一次,她在街上走,分明听见后面说的话,但没有看见说话的人:“这女人好漂亮,可惜穿得差劲。”她心中暗道:“唉!不是说我。我穿得像样,长得不好。”

还有一天,她在园子里,听见可怜的都圣大妈说:“先生,小姐越长越漂亮,您注意到了吗?”珂赛特没听见父亲回答什么,但是,都圣的话好像震动了她,她当即逃出花园,上楼回房间,跑向三个月没照面的镜子,惊叫了一声。她自己都感到光艳照人。

她又美丽又清秀,不能不同意都圣和镜子的看法。她的身段成型了,肌肤白净,头发光润,蓝眼珠里燃起从未有过的神采。一时间,她对自己的美貌深信不疑了,如同太阳放射的耀眼光芒;而且,别人也注意到了,都圣说了出来,街上那个行人显然也是指她而言,这一点再也无可怀疑了。她又下楼回到园子里,俨然以王后自居。听鸟儿歌唱,虽然时值冬令,她望着金灿灿的天空、树木之间的阳光、荆丛里的花朵,不禁心花怒放,心情说不出来有多欢畅。

然而,冉阿让那边,却抓心搔肝,心情说不出来有多沉重。

事出有因,一段时间以来,他怀着恐惧的心理,注视珂赛特可爱的脸蛋,这种美貌日益焕发夺目的光彩。这曙光,在所有人看来都明媚可喜,在他看来却凄惨可悲。

珂赛特觉察之前,容貌早就变美了。这出乎意料的阳光缓缓升起,逐渐被覆这少女的全身;殊不知从第一天起,这道阳光就刺痛了冉阿让忧郁的眼睛。他感到这是幸福中的一种变化。生活太幸福了,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打乱了什么。这人一生饱受苦难,创巨痛深,至今还涔涔流血,从前几乎堕落成恶人,现在几乎变为圣徒,他在苦役犯牢中拖曳锁链之后,现在又拖曳着无名耻辱的无形但沉重的锁链;对这个人,法律并没有松懈,随时可能抓住他,把他从他德行的黑暗中拉出来,重新投到公开羞辱的光天化日之下:这个人接受一切,原谅一切,宽恕一切,祝福一切,善待一切;而他向老天,向世人,向法律,向社会,向大自然,向世界,只要求一件事:让珂赛特爱他!

让珂赛特继续爱他!上帝不要阻止这孩子的心向着他,留在他身边!得到珂赛特的爱,他就会感到治愈、康复、平静、满足,得到报偿,胜似做国王。得到珂赛特的爱,他就觉得很好!此外别无他求。

假如有人问他:“你还要更好吗?”

他一定回答:“不要。”

假如上帝问他:“你要上天堂吗?”

他一定回答:“得不偿失!”

凡有可能触及这种现状,即使擦擦表面的东西,他就心惊胆战,以为另一种东西冒头了。他始终不大了解一个女人的美貌是怎么回事,但他通过本能知道那非常可怕。

这女孩天真而又令人生畏的额头,就在他身边,就在他眼前,越来越焕发光彩夺目的美,而他却蜷缩在自己的丑陋、年迈、烦恼、抵触和颓丧的深处,瞪着惊恐的眼睛注视着。

他心中暗道:“她多美啊!而我呢,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正是他的爱和母爱之间的差异。他见了便惶恐不安的东西,母亲见了会心中欢喜。

初期征兆不久就显现出来。

“毫无疑问,我长得美!”从她这样自言自语的第二天起,珂赛特就留心打扮了。她想起街上行人的那句话:“漂亮,可惜穿得差劲。”这话好似神风,从她身边吹过,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却已在她心上播下要占据女人一生的两颗种子之一,即爱俏。另一颗则是爱情。

对自己的美貌一旦有了信心,女性的整个灵魂就会焕发出异彩。珂赛特厌恶了粗呢衣裙,戴绒帽也觉得丢人了。父亲从来没有拒绝过她任何要求。她也一下子就掌握了选择帽子、衣裙、短斗篷、皮靴、袖套、合适布料、适当颜色等一整套学问,也正是这套学问将巴黎女人变成极为迷人,极为深奥,又极为危险的尤物。“勾魂女人”这个词,就是为巴黎女人造出来的。

还不到一个月,小珂赛特虽然隐居在巴比伦街,却不但跻身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之列,这已实属不易,而且进入巴黎“穿得最好”的女人之列,这尤为难得了。她真希望再碰见“当初那个行人”,看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也“好教训教训他”!事实上,她仪容修美,无处不曼妙迷人,就连是热拉尔帽店还是埃尔博帽店的帽子,她都分辨得清清楚楚。

冉阿让惶恐不安地注视这种千娇百媚。他感到自己只配在地上爬行,顶多立起来走路,可是,他却眼看珂赛特长出翅膀了。不过,一个女人只要稍微瞧一瞧珂赛特的装束,就会看出她没有母亲。一些小规矩,一些特殊习惯,珂赛特就没有遵照。母亲若在跟前,就会告诉她,一个女孩子不能穿锦缎。

珂赛特穿上黑花缎衣裙,披上黑花缎披肩,戴上白皱呢帽子,头一天出门,上前挽住冉阿让的胳臂,真是兴高采烈,神采飞扬。

“爸,”她问道,“我这么打扮,您觉得怎么样?”

冉阿让答道:“真美!”

但声调却像眼红的人那样酸溜溜的。

他们还像往常一样散步,回到家里,他又问珂赛特:“你不想再穿那件衣裙,再戴那顶帽子了吗?你知道我指的什么。”

这话是在珂赛特房间讲的。

珂赛特转向挂她那身寄读学生服的衣橱。

“这身怪衣裳!”她答道,“爸,您怎么想得出来?哦!当然不了,这样难看的东西,我绝不再穿了。这玩意儿扣在头上,我就成了疯狗太太了。”

冉阿让长叹一声。

从这时候起,他注意到珂赛特总张罗出门了;而从前,她总要待在家里,总说:“爸,我同您在这儿更开心。”是该出去,如果不显示,那么长一张漂亮脸蛋,有一身高雅的打扮又有什么用呢?

他还发现,珂赛特也不再那么喜欢后院了。现在,她爱待在花园里,还有兴致在铁栅门那儿走来走去。冉阿让怕见人,就不踏进花园,像狗一样待在后院。

珂赛特一意识到自己漂亮,便丧失了那种浑然不觉的美妙情态,因为,美丽再由天真增色,就美不胜收了;一位天真少女光彩照人,手里拿着钥匙走向天堂还不知道,这比什么都更可爱。不过,她丧失的天真情态,又从深沉的柔媚中补回来。她整个人儿洋溢着青春、纯洁和貌美的欢乐,又流露出一种令人销魂的忧郁。

隔了六个月,正是到这个阶段,马吕斯又在卢森堡公园遇见她了。

六 开战

珂赛特也像马吕斯那样,幽独自守,但是心里一团火,一触即发。命运总是那么从容不迫,神秘莫测而又无法抗拒,现在将两个人慢慢拉近,这两个人都满负激情的暴风雨雷电而倦慵着,这两个灵魂都负载着爱情,如同两块乌云负载着雷电,只需一道目光,就像乌云中一道闪电,便会接触而扭结在一起。

爱情小说中把目光写得太滥,结果没有分量了,现在不大敢说两个人一见钟情了。然而,人就是这样,也仅仅是这样相爱的。此外就是此外,是随后发生的事。两个灵魂交换这种闪光时,给予对方的强烈震撼,比什么都真实可信。

正是在这种时刻,珂赛特有了这种能让马吕斯神魂颠倒的目光,自己却不知道,马吕斯同样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有了能让珂赛特神魂颠倒的目光。

他给她造成同样的烦恼和同样的欣慰。

珂赛特早就看见他了,并且端详他,不过,姑娘观察人总像不经意。还在马吕斯觉得珂赛特是个丑姑娘的时候,珂赛特就觉得马吕斯好看了。但是,那个青年根本不注意她,因此在她眼里也就无所谓了。

然而,她心里总不免琢磨,认为他头发美,眼睛美,牙齿美,听他跟同学谈话,觉得他声音也美妙,如果真要挑毛病的话,那么他走路的姿势不好看,但是有自己的风致,一点也不显得蠢笨,他整个人儿体现出高尚、温柔、朴实和自豪,看样子贫寒,但举止不俗。

到了这一天,二人的目光相遇,终于用目语,突然相互传递了模糊而难以言传的最初感觉,但是,珂赛特并没有一下就明白,回到西街住宅还若有所思;当时冉阿让正按照习惯来西街住六个星期。次日醒来,珂赛特又想起这事,想到那个陌生的青年多久以来,态度一直冷漠,视若未见。现在似乎注意她了,但是,这种注意丝毫也没有给她带来愉快,心里甚至有点恼火,怪那个英俊青年瞧不起人,于是内心蠢蠢欲动,要较量一番,觉得终于有机会报复了,从而感到一种还未脱孩子气的欣喜。

她知道自己美,就感到有了一件武器,尽管这种意识还不十分明晰。女人玩弄自己的美貌,正如孩子舞刀弄枪,迟早要伤了自己。

我们还记得,马吕斯迟迟疑疑、躲躲闪闪、战战兢兢,总坐在长椅上,不肯靠近。珂赛特对此又气又恼,有一天她对冉阿让说:“爸,咱们往那边走走吧。”她见马吕斯不过来,自己就干脆过去。碰到这种情况,每个女人都像穆罕默德那样[据说穆罕默德说过:“不能把一座山唤来,我就朝山走去。”]。说来也怪,真正爱情的最初征兆,小伙子往往变得胆怯,而姑娘则往往显得大胆。这令人惊诧,其实道理非常简单。两性相互接近时,采纳了对方的品格。

那天,珂赛特一个秋波,就让马吕斯发狂,而马吕斯一瞥,也令珂赛特发抖。马吕斯满怀信心走了,而珂赛特心里却七上八下。从那天起,他俩就相爱了。

珂赛特首先产生的感觉,就是一阵惶惑而深沉的忧伤。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一天天变黑,连自己都辨认不出了。少女灵魂的洁白,是由冷淡和喜悦构成的,跟雪一样,一照见它的太阳——爱情,就融化了。

珂赛特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她从来没有听人按照世俗的意义讲这个词。在修院采用的世俗音乐教材里,“爱情”一词用“鼓声”或“大兵”代替。这就成了谜语,锻炼那些大姑娘的想象力,例如,“啊!鼓声多么惬意!”或者“怜悯不是大兵!”不过,珂赛特离开修院时年龄尚小,还没有怎么关心“鼓声”。因此,她现在感受到的东西却叫不上名称。难道不晓得病名就不害那种病了吗?

她爱而不懂,也就爱得更加炽热。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有益还是有害,必要还是致命,长久还是短暂,允许还是禁止;她在爱,仅此而已。假如有人对她说:“您睡不着觉吗?这样可不准啊!您吃不下饭吗?这样可不好啊!您感到胸闷心跳吗?这样可不成啊!您望见绿荫小道那端出现一个穿黑衣服的人,脸就红一阵白一阵吗?这样可丢人啊!”她听了会感到奇怪,莫名其妙,很可能要这样回答:“这样一件事,我无能为力,又根本不懂,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呢?”

呈现在她面前的爱,又恰好最适合她的心态。那是一种远距离的崇拜、一种默默的仰慕、一个陌生人的神化。那是青春对青春的幻象,是化为传奇又止于梦乡的夜晚之梦,是久盼而终于有了血肉之躯的幽灵,但是还没有名称;没有过错,没有污点,没有要求,也没有缺陷;总之,是一个遥远的、停留在理想中的情人,一种有了形体的幻想。珂赛特还半没在修院弥漫出来的迷雾中,在这发蒙时期,任何更具体、更切近的接触,准会把她吓跑。女孩的各种担心和修女的各种担心,在她身上交织起来。她受修院精神熏陶了五年,这种精神还在从她周身慢慢往外释放,使她周围的一切都颤抖不已。在这种情况下,她所需要的不是情人,甚至不是恋人,而是一种幻象。她开始崇拜马吕斯,只是把他当作迷人的、光灿的、不能获取的东西。

极度天真总是邻近极度卖俏,珂赛特向他微笑,心里却十分坦然。

每天她都焦急等待去散步的时刻,在那里见到马吕斯,便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欣悦;她对冉阿让这样说,就以为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全部思想:“卢森堡这座公园多美妙啊!”

马吕斯和珂赛特彼此还茫然无知。他们不交谈,不打招呼,只是相望,如同遥隔千万里的星辰,在相望中生存。

珂赛特就这样逐渐成长,长成一个美丽多情的女人,她意识到自己的美貌,却不明了自己的爱情。由于天真,她尤其喜欢卖俏。

七 你愁我更愁

任何情况都有本能反应。古老而永恒的大自然母亲暗暗警告冉阿让,让他注意马吕斯的出现。冉阿让在内心最深处惊悸。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了解,可是,他却顽固地注意观察他黑暗的周围,就好像感到一方面有什么东西在形成,另一方面又有什么东西在瓦解。由于慈悲上帝的深奥法则,马吕斯同样得到大自然母亲的警示,要尽量避开“父亲”。尽管如此,冉阿让有几次还是看见他了。马吕斯小心起来鬼鬼祟祟,大胆起来又笨手笨脚。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走近,而是坐在远处出神;手中倒是捧着一本书,假装阅读,但他装样子给谁看呢?从前,他来公园穿一身旧衣裳,现在却天天换上新衣服,他烫没烫发也很难说,眼神显得很古怪,还戴上了手套;总而言之,冉阿让从内心深处讨厌这个年轻人。

珂赛特却讳莫如深。她摸不准自己的心事,但明确感到这事非同小可,必须隐瞒起来。珂赛特喜欢打扮了,那个陌生青年也改了习惯穿起新衣服,同时发生这两种情况,使冉阿让很不痛快。也许这是巧合,没错儿,肯定是巧合,但凶多吉少。

他从不开口向珂赛特提起那陌生青年,然而有一天,他实在憋不住了,隐约怀着绝望的心情,忽然要探一探自己不幸的深度,就对她说:“瞧那个青年,一脸书呆子相!”

如果在一年前,珂赛特还是个无动于衷的小姑娘,就会这样回答:“不嘛,他很讨人喜欢。”如果十年之后,她心里怀着马吕斯的爱,又会这样回答:“书呆子相,真没法儿看!让您说对啦!”可是,她在现实生活和感情的支配下,表情十分平静,仅仅说了一句:“就是那个青年!”

就好像她头一次举目看他。

“我真蠢!”冉阿让想道,“她还没有注意到那人,我却指给她看了。”

呵,老人的单纯!孩子的深沉!

这又是一条法则:少年初识痛苦和忧愁的滋味,初恋中同初遇的障碍进行激烈的斗争,姑娘就绝不上当,而小伙子则有当必上。冉阿让暗中向马吕斯开战了,而马吕斯蠢到了家,毫无觉察,表现出他这年龄热恋的特点。冉阿让给他设下许多陷阱:改时间,换座椅,遗落手帕,单独来卢森堡公园;马吕斯低着脑袋,钻进了所有圈套。冉阿让在他路上立了一块块问号牌,他都天真地回答:“是的。”而这期间,珂赛特表面上无忧无虑,泰然自若,掩饰得密不透风,致使冉阿让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傻瓜热恋珂赛特是单相思,珂赛特根本就不知道有他那么个人。

尽管如此,冉阿让的心还是痛苦而震颤。珂赛特爱的时刻随时会到来,开头不全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吗?

珂赛特只失误了一次,把他吓得够呛。他们在长椅上坐了三小时,他起身要走,珂赛特却说了一句:“已经该走啦!”

冉阿让没有中止去卢森堡公园散步,他不想有任何异样的举动,尤其怕促使珂赛特醒悟。一对恋人享受这无比温馨的时刻,珂赛特向马吕斯送去微笑,马吕斯则心醉神迷,在这世界已眼无余物。现在只有心上人那张神采飞扬的脸,而冉阿让却眼睛冒火,狠狠盯着马吕斯。他早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产生恶念了,然而他看着马吕斯在那里,就觉得自己又恢复野蛮和凶残,感到昔日积满怒火的心灵重又张开,要向那青年喷出旧恨宿怨。他心上恍若又形成一座座陌生的火山口。

什么!那个人,就在这儿!他来干什么?他来这儿转悠,东闻闻西嗅嗅,又查看,又试探!他分明在说:“哼,有何不可呢?”打着鬼主意,到他冉阿让的生活周围转悠,到他的幸福周围转悠,妄想夺走!

冉阿让心中还想道:“对,准是这样!他来寻找什么?来寻乐子!他要干什么呢?要风流一下!风流一下!那么我呢?什么!我起初是最穷困的人,后来又成为最不幸的人,跪着生活六十年,受尽了人间的痛苦,没有青春人就老了,一辈子没有家庭,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妻子,没有儿女,鲜血洒在所有石头上,所有荆棘上,所有路碑上,所有墙壁上,别人对我凶狠,我还要温顺;别人对我凶残,我还要和善。我不顾一切,要改邪归正,当个好人,我痛悔自己作的恶,也宽恕别人对我作的恶,我终于得到好报,终于熬到头,快要达到目的,得到我渴望的东西了。是啊,这很好,我付出了代价,终于得到了,可是,这一切又要飞走,这一切又要消失,我要失去珂赛特,我要失去我的生命、我的快乐、我的灵魂,就因为一个大傻瓜一时高兴,跑到卢森堡公园来游荡!”

转念至此,他的眸子充满异样的凶光。这情景,已不再是一个男人怒视一个男人,不再是一个仇敌怒视一个仇敌,而是一条看家狗怒视一个盗贼。

后来发生的事,我们已然知道。马吕斯没头没脑,继续乱闯,有一天尾随珂赛特到西街,还有一天向门房打听。门房又把话告诉了冉阿让,并且问他:“先生,一个好奇的小伙子打听您,他是干什么的?”

第二天,冉阿让就狠狠瞪了马吕斯一眼,马吕斯总算看到了。一周之后,冉阿让便搬了家,暗暗发誓再也不跨进卢森堡公园一步,再也不去西街了。他回到普吕梅街。珂赛特没有发一声怨言,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也根本没想了解为什么;她已经到了心事怕人猜破,怕流露出来的人生阶段。对于这类隐秘,冉阿让毫无经验,而这正是唯一美妙的,他唯一没感受过的隐秘;因此,他根本不理解珂赛特沉默的重大含义,仅仅注意到她变得忧伤了,而他也变得郁闷了。双方较量,却都没有经验。

有一回,他试探一下,问珂赛特:“去卢森堡公园走走好吗?”珂赛特苍白的脸顿时开朗了。

他们去了公园。这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马吕斯已不去那里。马吕斯不在公园。

次日。冉阿让又问珂赛特:“去卢森堡公园走走好吗?”

她忧伤而温顺地回答:“不想去了。”

冉阿让见她这么忧伤不免诧异,见她这么温顺又不免伤心。

这小脑袋瓜究竟怎么了,小小年龄就这么令人难以捉摸?脑袋瓜里究竟在想什么呢?珂赛特的灵魂究竟出了什么事?冉阿让有时不睡觉,就坐在破床旁边,双手捧着头,整夜整夜地冥思苦索:珂赛特的头脑究竟产生了什么念头?他竭力想珂赛特可能想的东西。

噢!在这种时刻,他以多么痛苦的目光,回顾那修院,那贞洁的高峰,那天使的仙境,那高不可攀的美德冰山!他怀着多么痛惜的心情,出神地观赏那修院的园子,那满园人所不知的鲜花、与世隔绝的处女,全部芳香和所有灵魂,都径直飞上天空!他多么迷恋那永远关闭的伊甸园,而他却自愿离开,昏头昏脑地滑下来!他多么后悔克己为人,糊涂透顶,竟然把珂赛特带入尘世,做出自我牺牲的可怜英雄,反为自己的慷慨精神所误,进退维谷!他反反复复地想:“我干的是什么事?”

不过,这一切他没有向珂赛特透露半分。他既没有发脾气,也没有变得严厉,始终保持那张安详和善的面孔。而且,冉阿让的态度,显得格外温和,格外慈祥了。如果有什么东西能令人猜出少了几分快乐,那就是他多了几分宽厚。

而珂赛特却整天无精打采。当初能见到马吕斯,她就满心欢喜,现在见不到面,就黯然神伤,尤其是说不准究竟怎么回事。当时,冉阿让一反往常,不带她去散步了,女性的本能从心底向她暗示,不要显得过分看重卢森堡公园的散步,如果装作无所谓,那么父亲还会带她去。然而,一天天过去,几周、几个月过去了,冉阿让默默接受了珂赛特的默许。她后悔了,但悔之已晚。她重新回到卢森堡公园那天,马吕斯不在了。马吕斯已经消失。全完了,怎么办呢?还能再找见他吗?她感到一阵阵揪心,而且日甚一日,无法排遣。再也不管是冬还是夏,是晴还是雨,不管鸟儿是否鸣唱,是大丽花还是雏菊的开花季节,卢森堡公园是否比土伊勒里公园更宜人,洗衣工送回的衣服床单浆得太板还是不够,都圣“采购”的食品好不好;她从早到晚心灰意懒,怔怔地出神,只注意一个念头,目光失神而又专注,就好像夜里凝视一个鬼魂忽然隐没的黑洞洞的地方。

不过,她除了苍白的面容,同样也没有让冉阿让看出什么,在他面前仍保持一副甜甜的笑脸。

然而,这张苍白的面孔就足以让冉阿让操透了心。有时他问珂赛特:“你怎么啦?”

她回答说:“没什么。”

双方沉默了片刻,她猜出他心里同样愁苦,就问道:“您呢,爸,您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我吗?没什么。”他答道。

这两个人多少年来相依为命,彼此倾注了全部爱心,情深意长令人感佩,可现在,虽然还厮守在一起,却各怀苦衷,都因对方而愁肠百结,双方相互隐忍不谈,毫无怨艾,还总是强颜欢笑。

八 锁链

让他们二人最苦恼的还是冉阿让。青年人,即使伤心,自身总还有几个亮点。

有时候,冉阿让忧闷到了极点,就变得幼稚起来。这正是痛苦的特点,能让成年人重现童稚的一面。他不由自主,总感到珂赛特要从他身边逃走。他很想搏斗,留住她,用身外闪光的东西振奋起她的精神。刚才说过,这种想法很幼稚,同时也是老糊涂,但是正因为带着孩子气,他通过这种念头比较准确地认识到,花边饰物对少女想象力的影响。有一回,他看见一位全副武装的将军,巴黎卫戍司令库塔尔伯爵,骑马从街上走过,他羡慕那个服饰金光闪闪的人,心想那身军装真是无可挑剔,自己若是能穿上该有多神气,珂赛特准会看花了眼,他再和珂赛特挽着胳臂,一同从土伊勒里宫铁栅门前经过,接受卫兵举枪致敬,这样一来,珂赛特也就会满足,不想把目光移向那些青年男子了。

思想本来就很凄苦了,不料又受到一次震撼。

他们过着孤寂的生活,自从搬到普吕梅街之后,就养成一种习惯,时常出去游玩看日出,这种恬然自乐,恰恰适合刚刚进入人生和行将离开人生的人。一大早起来散步,对于爱独来独往的人来说,不但等于夜间散步,还有大自然的野趣。街道空荡荡的,鸟雀鸣唱。珂赛特本来就是一只小鸟,愿意早早起来。头一天就准备好清晨的冶游。冉阿让提议,珂赛特接受。好像合谋干什么事情,天不亮就动身,每一次珂赛特都兴致勃勃。这种无伤大雅的古怪行为,最投青年人的口味。

我们知道,冉阿让爱去人迹罕至的地方、偏僻的角落、被遗忘的场所。巴黎城关一带有些贫瘠的田地,几乎同市区犬牙交错,那里夏天长着瘦弱的麦子,秋收之后,空荡荡不像收割完,而像剃光了一样。冉阿让喜欢光顾那种地方,珂赛特也一点不觉得无聊。他爱其僻静,而她则求得自由。一到那里,她又变成小姑娘,可以乱跑,几乎可以随便玩耍,她还摘掉帽子,放到冉阿让的双膝上,跑去采野花。她看着花上的蝴蝶,但并不去捉:随着爱情会产生宽厚怜惜之心,这姑娘心中有个抖瑟而脆弱的理想,就怜惜起蝴蝶的翅膀。她用虞美人编成花冠,戴到头上,阳光透进去映得火红,就好像她那粉红鲜艳的脸蛋上顶着一盆炭火。即使生活变得愁苦之后,他们仍然保留清晨散步的习惯。

且说1831年10月的一天早晨,他们受到秋高气爽的天气诱惑,又出门游玩了,天蒙蒙亮就走到曼恩城关附近。刚刚拂晓,还没有曙光满天,是美妙的迷蒙时刻。泛白的深邃天空还有几颗星辰,大地一片漆黑,而天空一片白,野草微微抖瑟,在晨曦中无处不在神秘地震颤。一只云雀仿佛飞到星际之间,凌虚歌唱,那小生命对无限的颂歌,似乎使广宇宁静下来。在东方,惠恩谷黝黑的巨大身影,由铜色的天边衬出;耀眼的金星从那圆顶后面升起,就像从一座黑魆魆的建筑物中逃逸出来的灵魂。

一切都平和静谧,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两侧小道上隐约有几个赶去上班的工人。

冉阿让坐在侧道工地门口堆放的房架上,脸朝大道,背对着曙光,把要升起的太阳置于脑后,完全沉浸在冥思中;这种冥想集中全部神思,相当于四堵墙,连目光都给围住了。有些凝思可以说是垂直的:一直深入到底之后,需要一定时间才能返回地面。当时,冉阿让就是陷入这样的冥思苦索中。他想到珂赛特,想到如果没有什么插到他们中间,就可能享有的幸福,想到她用以充实的生活的这种光明,他的灵魂赖以呼吸的光明。他在这种沉思中几乎感到幸福。珂赛特站在他身边,望着渐渐呈现玫瑰色的云霞。

珂赛特突然高声说道:“爸,那边好像有人来了。”

冉阿让举目张望。

珂赛特没有看错。

大家知道,这条街道通向曼恩老城关,是塞夫尔街延续的部分,由内环马路垂直切断。就从这条街道和内环路的拐角,也就是分岔的地方,传来这种时刻很难解释的声响,而且出现一团模模糊糊的东西,说不出是什么形状,刚从内环路拐进这条街道。

那东西越来越大,仿佛有秩序地移动,浑身长满了刺,微微颤抖,看似一辆大车,但是看不清车上装着什么。有马匹、车轮、喊叫和鞭响。那东西虽然还隐没在黑暗中,轮廓却逐渐分明了。果然是一辆大车,刚从内环马路拐进这条街道,朝着离冉阿让不远的城关驶来。随后第二辆,而且一模一样,接着第三辆、第四辆,总共七辆大车,陆续拐进这条街,马头接车尾,连成一长串。车上人影攒动,在晨曦中依稀可见点点闪光,好像出了鞘的战刀,还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仿佛牵动锁链,那长列向前行进,声响渐渐大起来,真是触目惊心,恍若从魔窟中钻出来的。

那长列越来越近,形状也清晰了,从树后出来,像鬼魂一样的青灰色,继而渐渐发白,天色也越来越亮,照见那一大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只见身影上面的脑袋变成一张张死尸的面孔。实际情况如下:街道上一溜儿七辆车向前行驶。头六辆构造奇特,好像运酒桶的长车,是两个车轮上安了长梯,梯杆的前端便是辕木。每辆车,说得准确些,每道长梯,由排成一长串的四匹马拉着。长梯上拖着人,也排成奇特的长串。晨光熹微,只能猜出是人,还看不真切,每辆车上有二十四名,每边各十二名,背靠背,脸对着行人,双腿悬空耷拉着。那些人就是这样赶路;他们背后有哗啦哗啦响的东西,那是铁锁链,脖子上有闪亮的东西,那是枷锁。枷锁每人各有一个,锁链则是共有的。因此,二十四人若是下车行走,就不得不一致行动,那情景就像一条大蜈蚣,以锁链为脊椎在地上爬行。每辆车前后各站着一个挎枪的人,脚踏着锁链的一端。枷锁是方形的。第七辆是安了车栏的大货车,但是没有篷,有四个轮子,套着六匹马,车上装了一大堆颠得直响的熟铁锅、生铁锅、铁炉子和锁链,乱东西堆里还躺着几个人,全被捆绑着,看样子是病号。那辆车虽有栅栏,却支离破碎,好像是老式囚车。

车队行驶在马路中间,两侧各有两行恶俗不堪的押解卫队,头戴高筒三角帽,好似督政府时期的士兵,帽子满是污痕破洞,肮脏极了,全身是花子装:残废军人的制服和掘墓工的长裤,半灰半蓝,几乎破成布条,还戴着红肩章,挎着黄背带,配备砍菜刀、步枪和木棍,真像一帮随军仆役。这些打手,似乎兼有乞丐的卑劣和刽子手的专横。那个队长模样的人,手里挥着长马鞭。所有这些细节,在熹微的晨光中本来模模糊糊,随着天色渐亮才越来越清晰。车队的前头和末尾,有一些骑马的宪兵,他们手握马刀,神情冷峻。

这支队伍拉得很长,第一辆车驶到城关,最后一辆才刚从内环路拐过来。

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大群人,转瞬间蜂拥而至,挤在街道两侧看热闹,这是巴黎常有的事。附近街巷里人声相呼,此起彼伏,菜农跑来看热闹,木鞋嗒嗒响成一片。

堆在车上的那些人任凭颠簸,全都一声不吭,在清晨的寒气中脸色灰白。他们穿着粗布裤,光脚穿着木鞋。至于衣裳帽子之类,无不穷凑合,有啥算啥,五花八门,又怪诞又丑陋,再也没有比这种烂布片的百衲衣更凄惨的了。透了顶的破毡帽、油污的鸭舌帽、不成样子的毛绒帽,同短褂和臂肘磨穿的黑礼服搭配的,还有一些戴着女帽或柳条筐的,都衣不蔽体;还有人露出毛乎乎的胸脯、文身的图案,爱神庙、火焰心、丘比特等,还露出疮疤和红斑。有两三个人将草绳系在车的横木上,在下面兜住脚,就像踩着马镫一样。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拿着一块黑石头似的东西送进嘴里去啃,那就是他们吃的面包。那一双双眼睛枯涩无神,或者放射凶光。押解队一路骂骂咧咧,囚犯们则敛声屏息;人们不时听见棍棒打在肩胛或脑袋上的声响;他们当中有几人打哈欠;一个个囚犯破衣烂衫,双脚垂在半空,肩膀不停摇晃,脑袋相撞,锁链哗哗响,眼里冒着怒火,手握成拳头或者像死人那样张开不动;车队后面尾随一帮哄笑的儿童。

不管怎么说,这支车队惨不忍睹。显然,到明天,或者过一小时,就可能下一场暴雨,紧接着一场又一场,他们这些破衣烂衫就会淋透,衣服一湿就再也干不了,身子一冻僵就再也暖和不过来,湿漉漉的粗布裤会粘在骨头上,木鞋里也会灌满水,鞭子抽下来,也阻止不了他们牙齿打战,他们的脖颈仍要戴着枷锁,双脚仍要垂在半空。这些人被锁住,在秋天凄冷的乌云下,像树木石头一样,任凭风吹雨打,任凭狂飙袭击,谁目睹这情景都要不寒而栗。

棍棒击打,即使躺在第七辆车上的病号也不能幸免:他们手脚被捆住动弹不得,丢在那里,就像装满苦难的麻袋包。

太阳突然出来,从东边射出万道光芒,就好像把这些粗野人的头烧着了。舌头又能活动了。人群顿时爆发一阵嬉笑怒骂和歌声,如同熊熊燃起的大火。一大片平射的阳光将整个队列截成两半,照亮了头和上身,而把脚和车轮留在黑暗中。每张脸上又出现了思想活动的迹象;这一时刻实在可怖。一群魔鬼原形毕露,一群恶鬼赤条条现形。即使在阳光下,这帮人也阴惨惨的。有几个情绪很快活,嘴上叼着鹅毛管,将一条条蛆吹向围观的人,特别瞄准妇女:在朝霞中,阴影部分更黑,这些凄惨的形貌也就更加鲜明,他们无一不被深重的苦难压成了畸形,而且怪异到极点,就好像将日光变成电闪。打头那辆车上的人扯着嗓门,以粗野欢快的声调,拼命唱起德索吉埃的《贞女》——当时一首非常出名的集成曲;树木都为之凄然抖瑟,而站在路边小道上的有产者一脸呆相,都津津有味地听这种鬼哭狼嚎的淫歌秽曲。

这乱哄哄的队列呈现所有苦难,那里有各种野兽的面孔:老人、青少年、秃脑壳、花白胡子、狰狞的怪样、含怒的隐忍相、咧开大嘴的笑脸、疯癫的狂态、戴着鸭舌帽的猪拱脸、鬓角垂着螺旋形鬈发的女儿脸、尤为可怕的娃娃脸、仅余一口气的骷髅头。头一辆车上有个黑人,可能当过奴隶,那样子比得上锁链。降到最底层,这些人的额头都打上了耻辱的烙印;屈辱到了这种地步,在最深层全都发生最深刻的变化;变为呆痴的愚昧无知,就等于化为绝望的聪明睿智。这些人被视为渣滓中的精华,不可能再筛选了。这个龌龊的队列,无论哪个军官押解,都显然不会把他们分成三六九等。这些人全拴在一起,排列混杂,也许没有按照字母顺序,胡乱装上车的。不过,丑恶的东西聚在一起,总要产生一种合力;不管多少不幸的人,加起来就有一个总和;每条长链都出现一颗共同的灵魂,每一车人都有一个共同的面貌。有一车人爱唱,旁边那车人爱叫嚷,第三辆车的人向人乞讨,还有一车人全咬牙切齿,另一车人威胁行人,还有一车人诅咒上帝,而最后一车则死寂如坟墓。但丁见了,会以为七层地狱在行进。

这是从判刑走向行刑。队列阴森可怕,尤为凄惨的是,他们没有坐《启示录》所说的电光大战车,而是坐着游行示众的囚车。

押解的士兵中,有一个手持尖端带钩的木棍,不时挥舞威胁这一堆堆人类的残渣余孽。围观的人群里有个老太婆,指着让一个五岁的男孩看,对他说:“小坏蛋,看你还学不学好!”

歌声和咒骂声越来越大,那个押解队长模样的人啪地打了一声响鞭,这信号一发出,一阵猛烈的棍棒,也不问青红皂白,兜头盖脑朝这七车人打下去,噼里啪啦下冰雹似的;许多人怒吼狂叫;那些像逐臭苍蝇的野孩子,就更加兴高采烈。

冉阿让的眼睛变得可怖了,那已不是眼珠,而是在某些不幸者身上代替眸子的深邃玻璃,仿佛对现实视而不见,却映现恐怖和灾难的强烈反光。他看到的不是眼前的景象,而是一种幻象。他想站起来,跑开,逃掉,却一步也迈不动。有时,我们会被眼前的东西吓住,动弹不得,他就是一时愣住,定在原地,好似木雕泥塑一般,心中有说不出来的惶恐,弄不清这惨绝人寰的迫害究竟意味什么,这追逐他的乱舞的群魔是从哪儿来的。他猛地抬手按住额头,这是人恍然忆起往事的习惯动作,他想起这里的确是必经之路,要是走通往枫丹白露的大路可能惊动王驾,照例得绕这段弯路,而三十五年前,他也是这样经过了这道城关。

珂赛特也同样惊恐,但情况有所不同。她不理解是怎么回事,一时不敢出气,只觉得眼前的景象不可能是真的,她终于大声问道:“爸!那车上装的是什么呀?”

冉阿让答道:“苦役犯。”

“他们去哪儿?”

“去苦役场。”

这工夫,一百多根棍棒打得越发起劲,还杂以刀背的砍击,形成鞭抽棍打的风暴;苦役犯全俯首了,一种被酷刑压服的丑恶场面,他们全住了声,但那眼神却像被困住的恶狼。

珂赛特浑身颤抖,又问道:“爸,他们还算人吗?”

“有时还算吧。”这不幸的人答道。

那一批被押解的犯人,天亮之前就从比塞特出发,走勒芒大道,以便避开国王去游玩的枫丹白露。这样一改道,这可怕的旅程就要多走三四天;不过,为了不让国王看到这一惨景,多走几天路也不算什么。

冉阿让回到家里,情绪十分沮丧,遇到这种事是沉重的打击,留下的印象类似巨大的震撼。

冉阿让带珂赛特回巴比伦街,一路上根本没有注意她又问起刚才看到的情景,也许他精神过于颓丧,无心旁顾,听不见她说的话,也无从回答。不过到了晚上,珂赛特离开他要去睡觉,嘴里嘀咕的话让他听见了:“我在生活的道路上,若是遇到那样一个人,哪怕近前看一眼,我也觉得自己非吓死不可!”

幸好,在那凄惨一天的次日,正赶上国家庆典,记不清是什么节日了,巴黎组织庆祝活动:演武场上阅兵,塞纳河上比武,香榭丽舍大街上唱大戏,星形广场上放焰火,处处悬灯结彩,冉阿让狠了狠心,打破自己的习惯,带着珂赛特去开开心,以此冲淡前一天给她留下的印象,用全巴黎欢乐热闹的场面,抹掉在她眼前发生的那一幕惨剧。用阅兵仪式点缀这次节庆,街上自然有许多戎装的军人来来往往。冉阿让也换上他那套国民警卫队制服,但心里隐约总有一种避难的感觉,总的来说,这次游逛似乎达到了目的。珂赛特投父亲所好,这已是她的行为准绳,况且她看什么场景都新鲜,因而欣然同意出去看热闹,显示青年人随意轻松的情致,而且面对所谓公共节日的那种俗而又俗的欢乐,也没有嗤之以鼻,结果冉阿让真以为一举成功,消除了那可怕幻视的痕迹。过了几天,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们二人都在对着花园的台阶上,这又是一次破例:冉阿让违反了自定的规则,珂赛特则打破了因忧伤而爱待在屋里的习惯。珂赛特穿着浴衣站在那里,少女裹着晨衣好似云霞拥着太阳,一副美妙的情态,头沐浴在阳光里,因睡了好觉而面色红润,接受老人怜爱的温柔目光。她在一片一片揪一朵雏菊的花瓣,但她不知道这迷人的口诀:“我爱你,爱一点儿,热恋……”然而谁能教给她呢?她出于本能,天真地揉搓这朵花,并没有意识到揪一朵雏菊的花瓣,就是剥露一颗心。如果有第四位美惠女神,名为“忧伤仙女”,并微微含笑,那么她就是这仙女的模样儿。冉阿让呆呆望着这朵花上的小手指,一时心醉神迷,在这少女的光艳中将一切置之脑后。一只红喉雀在旁边的荆丛中啁啾。片片白云欢快地掠过天空,就好像自由放飞了似的。珂赛特还在聚精会神地扯花瓣,仿佛想什么事,不过想的一定是美事。忽然,她以天鹅似的优美姿态,慢悠悠地转过头来,对冉阿让说:“爸,苦役场是怎么回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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