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祸及

悲惨世界  作者:维克多·雨果

一 马德兰先生在什么样的镜子中照头发

天刚刚破晓。芳汀发了高烧,彻夜未眠,但是这一夜却充满幸福的幻影;直到凌晨,她才睡着。一直守护她的辛朴利思嬷嬷趁她打盹儿的工夫,去药房准备一剂金鸡纳汤药。天色微明,看什么东西都灰蒙蒙的,可敬的嬷嬷俯着身,仔细辨认药水和药瓶,在药房里耽误了一会儿。她倒好药,急忙回身,不禁轻轻叫了一声。马德兰先生出现在了她面前,他是悄悄进来的。

“是您啊,市长先生!”她高声说。

他压低嗓音问道:“那可怜的女人怎么样啦?”

“现在还好。不过,有一阵儿真叫人担心!”

嬷嬷向他讲述了昨天的情况:芳汀病情加重,只因以为市长先生去蒙菲郿接她孩子,她现在才好些。嬷嬷不敢问市长先生,但是看他那神色,便明白他不是从那里归来。

“这样很好,”他说道,“您做得对,不能向她说破。”

“是啊,”嬷嬷又说,“可是现在呢,市长先生,让她看见您没有把她的孩子带来,我们怎么对她说呢?”

他沉吟了一下,又说道:“让上帝启发我们吧。”

“总不能对她说谎啊。”嬷嬷低声说道。

屋里已经大亮了,阳光直射到马德兰先生的脸上;正巧这时,嬷嬷抬起头来,惊叹道:“上帝啊!先生,出什么事儿啦?您的头发全白啦!”

“白啦!”他重复道。

辛朴利思嬷嬷根本没有镜子,她搜索药箱,取出一面小镜子,那是医务室大夫用来检验患者是否咽气了的。马德兰先生接过镜子,照了照头发,说了一声:“怪啦!”

他说这话时漫不经心的,仿佛在想别的事情。

嬷嬷的心凉了半截,觉得这一系列表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陌生感。

他问道:“我能看看她吗?”

“市长先生不是要把孩子给她接回来吗?”嬷嬷说道,她几乎不敢问这件事。

“当然要接了,不过,那至少要两三天的工夫。”

“在那之前,她若是没见到市长先生,就不知道市长先生回来了,”嬷嬷怯声怯气地又说道,“这样就容易让她耐心等待,等孩子一到,她自然会以为是同市长先生一同回来的。我们可不能说谎啊。”

马德兰先生沉吟片刻,仿佛在考虑,然后,他平静而严肃地说道:“不行,我的嬷嬷,我应当看看她,我的时间也许很紧。”

“也许”这个字眼,给市长先生的话增添了一种隐晦而奇特的意味,但是,这位修女好像没有注意,她垂下目光,压低声音,恭恭敬敬地回答:“既然这样,她在休息,市长先生可以进去。”

他见那扇门关不严,便提醒说响动会惊醒病人,然后才进入芳汀的房间,走到床前,掀起床帷。她正睡着,从胸膛传出的呼吸声惨不忍闻,那也是守护患了不治之症的孩子睡觉的母亲,听了会心痛欲碎的声音。然而,这种困难的呼吸,并没有怎么打扰她脸上一种安详的神态。这种安详的神态难以描摹,改变了她的睡容:惨白的脸色变得洁白,两颊也略显绯红;金黄色长睫毛,是她少女和青春留下的唯一美色,现在虽然低垂而闭合,却不断地颤动。她全身也在颤抖,好像有什么翅膀要展开,携她飞去,不过,这种颤动只能感受得到却不能看到。见她这般模样,绝难相信那是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她不像要死去,倒像要展翅飞走。

有人伸手折花时,花枝就会战栗,仿佛半迎半避;同样,当死亡的神秘手指要摄走灵魂时,人的躯体也会战栗。

马德兰先生在床前站了一会儿,瞧瞧病人,又望望那耶稣受难像,正如两个月前,他初次来到病房探视时的情景。他们二人,一个睡着,一个祈祷,各自还是原来的姿势,然而时过两月,她的头发由白变灰,他却白发苍苍了。

嬷嬷没有跟进屋。他站在床前,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仿佛要让屋里什么人不要出声似的。

她睁开眼睛,看见了他。她微微一笑,平静地问道:“珂赛特呢?”

二 芳汀幸福了

她既没有表示惊奇,也没有表示快乐;她本身已经化为快乐了。“珂赛特呢?”这句简单的问话,基于深深的信赖,讲得十分肯定,毫无疑虑,倒让马德兰先生无言以对。她接着说道:“我知道您在这儿。我在睡觉,但是看见您了,早就看见您了。一整夜我的眼睛都在注视着您。您罩在光环中,周围全是神仙。”

马德兰先生举目望着耶稣受难像。

“可是,”芳汀又说道,“告诉我,珂赛特在哪儿呢?为什么不把她放在我床上,好等我醒来呢?”

马德兰先生机械地回答了一句什么话,但是事后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幸而医生闻讯赶来救驾。

“我的孩子,”医生说,“要安静下来。您的孩子就在那儿呢。”

芳汀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那张脸也豁然开朗。她双手合十,那神态具有祈祷所能包含的最强烈而又最温柔的情感。

“噢!”她高声说,“快给我抱来呀!”

做母亲的感人的幻想!在她的心目中,珂赛特始终是个小孩子,可以抱来。

“还不行,”医生又说道,“现在还不行。您的高烧还没有完全退,您一看见您的孩子就会激动,对病情不利。先得把病治好!”

她急切地打断医生的话:“我的病已经治好啦!跟您说我已经好啦!这个大夫,怎么跟驴一样固执!哼!我呀,要看我的孩子!”

“瞧您,又激动起来了,”医生说道,“只要您还这样,我就不能让您见孩子。光见她还不够,必须好好为她活着。等您通情达理了,我就亲自把孩子给您领来。”

可怜的母亲耷拉下脑袋。

“大夫先生,我请您原谅,我真的请您务必原谅。从前,我讲话并不是像刚才那样;我的遭遇太惨了,有时就信口胡说了。我明白,您怕我冲动,您让我等多久都行,不过我向您保证,见见我女儿,对我不会有什么坏处。我见到她了,从昨天晚上起,我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您知道吗?现在要是把她带来,我准能跟她和声细语地说话。事情就是这样。人家特意去蒙菲郿把孩子接了回来,我想见见不是很自然的事儿吗?我不会发火,我完全明白我就要幸福了。整个这一夜,我净看见洁白的东西以及向我微笑的人。大夫先生什么时候愿意,就把我的珂赛特给我带来。我不发烧了,病治好了,我真的觉得一点也不难受了;不过,我还得装作有病的样子,躺着不动,好讨这儿的女士喜欢。别人看见我安静下来了,就会说:‘应当把孩子给她了。’”

马德兰先生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芳汀转向他,显然在极力显出平静和“听话”的样子,如同她在类似稚气的病态中所讲的,好让别人看见她完全平静了,就不再作难,把珂赛特给她领来。然而,她再怎么控制,也忍不住问这问那,要马德兰先生回答。

“您一路很顺利吧,市长先生?哦!您的心肠太好了,去为我接她!先跟我说说她怎么样了。这一路她受得了吧?唉!她一定认不出我了!可怜的心肝,这么多年,她把我忘啦!小孩子不记事儿,就跟小鸟一样,今天看见一样东西,明天又看见另一样东西,结果什么也不想了。至少,她的衣衫还白净吧?德纳第那家人还能给她穿干净衣衫吧。她吃的怎么样呢?噢!您哪里知道!我在受难的那段时间,一想到这些问题,心里是多么痛苦啊!现在全过去了。我高兴了。啊!我真希望见到她!市长先生,您觉得她长得好看吗?我女儿模样儿很俊,不是吗?你们乘坐那种驿车,一定很冷!不能领她来吗,哪怕待一会儿呢?来见一面,可以马上领走。您说吧!这事由您做主,您若是愿意就行!”

马德兰先生握住她的手,说道:“珂赛特长得很美,也很健康。很快您就能见到她,不过,您还是安静下来吧。您的话太多了,胳膊也露在外面,这会引起咳嗽。”

芳汀咳得厉害,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的。

她并不抱怨,本来是要让人相信她,担心说得过多反而坏事,于是就讲些不相干的话。

“蒙菲郿那地方,还挺好看的,对吧?夏天,有人到那儿去游玩。德纳第他们生意不错吧?他们那儿过往行人不多。那家客栈,就跟车马店差不多。”

马德兰先生一直拉着她的手,惴惴不安地注视着她。他来探视,显然是要告诉她一些情况,现在却犹豫起来。医生诊视完已经离去了,只有辛朴利思嬷嬷留在他们身边。

就在这静默中,芳汀忽然喊道:“我听见她啦!上帝呀!我听见她啦!”

她伸出手臂,让旁边的人安静,她则屏住呼吸,兴冲冲地倾听。

有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可能是门房或哪个女工的孩子。这正是常常发生的天缘巧合,冥冥中的一种神秘的安排。那孩子是个小姑娘,她为了取暖,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同时大声笑,高声唱歌。唉!什么事情里能没有儿童的嬉戏掺和进来呢!芳汀听见的,正是那个小姑娘的歌声。

“哦!”她又说道,“是我的珂赛特!我听出她的声音啦!”

那孩子来得突然,走得也意外,她的声音渐渐消失了。芳汀又听了一会儿,继而,她的脸色阴沉下来。马德兰先生听见她咕哝道:“这个大夫心真狠,不让我看看女儿!看他那人长相就不善!”

不过,她又恢复了思想深处的欢乐情绪,脑袋枕在枕头上,继续自言自语:“我们会多么幸福啊!首先,我们要有个小花园!马德兰先生答应过。我女儿就在花园里玩耍。现在,她应当认识字母了。我教她拼写。她在草地上追逐蝴蝶。我在一旁看她玩。以后,她要去教堂第一次领圣体。哦,真的!她要在什么时候初领圣体呢?”

她开始数手指头:“……一、二、三、四……她七岁了。再过五年。她要有一条白色头纱,穿上挑花袜子,像个大姑娘了。噢!我的好心的嬷嬷,您不知道我有多傻,现在就想到我女儿初领圣体啦!”

她笑起来。

马德兰先生已经放下芳汀的手。他的眼睛看着她,听这些话就好像倾听刮起的风声,精神沉入无底的思索中。戛然,芳汀不再说话,这使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芳汀大惊失色。

她不说话了,也不再喘气了,用臂肘半支起身子,瘦削的肩膀从睡衣里露出来,刚才还喜悦的面孔忽然变得惨白,眼睛惊恐地张大,望着前方,仿佛在盯着屋子另一端什么可怕的东西。

“上帝啊!”马德兰先生高声说,“您怎么啦,芳汀?”

她不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乎看见的东西。她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另一只手示意他朝后看。他转身望去,看见了沙威。

三 沙威得意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

马德兰先生从阿拉斯的重罪法庭出来,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半了。我们记得,他订了邮车的座位。他回到旅馆,正好赶上邮车,将近凌晨六点钟便回到了海滨蒙特伊。随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给拉斐特先生的信投到邮局,然后到医务室来看芳汀。

他刚离开法庭,检察官就从最初的惊愕中醒来,他对可敬的海滨蒙特伊市长的荒唐行为表示惋惜,声称这件意外的怪事日后会弄清楚,而他丝毫不改变指控,坚信尚马秋就是真正的冉阿让,要求先判他的罪。检察官坚持起诉,显然违背了听众、审判官和陪审团所有人的感情。被告律师没费什么劲儿就驳斥了这种论调,指出由于马德兰先生,即真正的冉阿让披露了真相,案情就彻底改变了,在陪审团面前的这个人根本无罪。律师还就审判程序的谬误发表了一通感慨,可惜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庭长在总结中同意律师的见解,陪审团只用几分钟,就决定对尚马秋免予起诉。

然而,检察官需要一个冉阿让,抓不住尚马秋,那就抓住马德兰。

释放了尚马秋,检察官立即和庭长密谈,商议了“逮捕海滨蒙特伊的市长先生的本人的必要性”。这句话有许多“的”字,完全出自检察官的手笔,写在他呈给检察长的报告的底稿上,庭长一阵激动之后,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司法必须运行。再者,说到底,庭长虽然是相当聪明的好人,但同时也是坚定的,而且可以说是相当激进的保王党人;海滨蒙特伊市长提到戛纳登陆的事件时,使用“皇帝”的字眼,没有说“布奥拿巴”,他听了觉得很刺耳。

就这样,签发了逮捕令。检察官派了专骑,星夜兼程送往海滨蒙特伊,责成沙威探长执行。

大家知道,沙威作证之后,便立刻赶回了海滨蒙特伊。

沙威刚起床,专差就把逮捕令和传票交给他了。

那专差也是个干练的警吏,几句话就向沙威交代清楚阿拉斯所发生的情况。由检察官签发的逮捕令这样写道:沙威探长,速将海滨蒙特伊市长马德兰先生逮捕归案,在今日的法庭上,已经确认他就是刑满释放的苦役犯冉阿让。

一个不认识沙威的人,如果看见他走进医务室的门厅,绝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会觉得他的神态再正常不过了。他的神态冷漠、平静而严肃,花白头发光溜溜地贴在两鬓,上楼梯的步伐也跟平时一样从容不迫。一个深知沙威其人的人,如果仔细观察他,就会不寒而栗。他皮领的带扣没有搭在颈后,而是搭在左耳上面,这表明他异常激动。

沙威是个完人,无论职务还是衣着,不留一点儿皱褶,他对凶手有条不紊,对衣服的纽扣也一丝不苟。

这次,他竟然把衣领的带扣搭歪,那种激动程度,一定像人们所说的内心的地震。

他从附近派出所要了一名下士和四名士兵,布置在院子里,让门房指明芳汀的病房,便只身前来了。那看门的女人毫不怀疑,她早已习惯武装人员求见市长先生的情况。

沙威走到芳汀的病房,扭动门把手,用护士或密探那样轻轻的动作,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确切地说,他并没有进屋,而是站在半开的门口,没有摘下帽子,左手插在一直扣到脖领的礼服里,粗手杖则隐在身后,肘弯处只露出铅头手柄。

他在门口立了约有一分钟,没人发觉。忽然,芳汀抬起眼睛,瞧见了他,并让马德兰先生转过身去。

马德兰的目光和沙威的目光相遇的时候,沙威一动不动,并不走上前去,但是他立刻变得十分凶狠可怕了。人的任何情感,都不如得意之色那样显得可怕。

魔鬼重又捉到它要投入地狱的人时,正是那副面孔。

他确信终于能捉住冉阿让,内心的感觉就完全流露在脸上了。沉底的东西一搅动,又浮上水面。他想到自己有一阵儿失掉了线索,又有几分钟错认了尚马秋,不禁感到耻辱;然而他当初就已识破冉阿让,并且长时间保持准确的直觉,想想又十分得意。这样,耻辱的感觉也就消失了。沙威的欣喜,展现在他那不可一世的姿态中。他那狭窄的额头,因焕发了胜利而变得畸形。一副沾沾自喜的面孔,狰狞丑恶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此刻,沙威简直飘飘欲仙。他虽然没有明确意识到,但直觉中模模糊糊地感到了他职务的不可或缺和功绩昭著。他,沙威,恰恰体现了法律、光明和真理,替天行道,铲除罪恶。他身后和周围,是政权、理性、既决的案件、合法意识、舆论,像满天星斗,无边无际;他维护这种秩序,让法律发出雷霆,为社会伸张正义,为专制效力;他挺立在光环中;他稳操胜券,还有余勇可贾,雄赳赳、气昂昂地屹立在那里,向整个天宇展示一个恶魔的超人的兽性;在他行动的可怕阴影中,社会利剑的寒光在他紧握的拳头上隐约可见;他又兴奋又气愤,要踏平犯罪、丑行、叛逆、堕落、地狱,他光芒四射,除恶务尽,而脸上却挂着笑容;毋庸置疑,这个执法大天神的身上具有伟大的气概。

沙威凶猛,但绝不卑鄙。

正直、坦率、诚实、自信、忠于职守,这些品质一旦误入歧途,就会变得丑恶,但即使丑恶,也不失其伟大。这些品质的庄严性是人类良知所特有的,因而能在丑恶中延续。这是有瑕疵的美德,是错的。一个狂热分子在肆虐中所表现的诚实而无情的快乐,含有难以名状的令人敬畏的惨光。沙威在欣喜若狂的时候,也还像得志的小人那样令人可怜。他那张面孔显露善中的万恶,比什么都更可怕,更令人痛心。

四 重新行使权力

芳汀被市长先生从沙威手中救出之后,再也没有见到沙威。她在病中,头脑还不明白什么,不过,她并不怀疑,沙威是来抓她的。她看到那副凶相,就被吓得魂不附体,觉得自己要断气了,用双手捂住脸,惶恐地喊叫:“马德兰先生,救救我!”

冉阿让——此后我们不再用别的名字称呼他——站起来,他用极温柔极平静的声调说:“放心吧,他不是冲您来的。”

接着,他又对沙威说:“我知道您的来意。”

沙威回答:“喂,快走!”

沙威讲这句话时声音都变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野蛮和疯狂的意味。他不是讲:“喂,快走!”而是讲:“喂寇!”任何文字都难以表示这种声调,这已不是人的语言,而是野兽的吼叫了。

他并不照例行事,并不说明情况,也不出示传票。在他的心目中,冉阿让是一个捉不住的神秘对手,是他揪住五年而未能摔倒的阴险的角斗士。这次逮捕不是开始,而是结束角斗。因此,他仅仅说了一句:“喂,快走!”

他这么说,却没有向前跨出一步,只是向冉阿让抛去铁钩似的目光,他就是用这种目光硬把穷苦的人勾过去。

两个月前,芳汀正是感到这种目光刺入骨髓。

芳汀听见沙威的吼叫,又睁开眼睛。但是市长先生就在跟前,她怕什么呢?

沙威走到屋子中间,嚷道:“嘿!你走不走?”

不幸的女人看看周围:屋里只有修女和市长先生。对谁这样轻蔑地称呼“你”呢?只可能对她。她不寒而栗。

这时,她看见一件怪事,闻所未闻,就是在发高烧做噩梦中,也没有见过。

她看见警探揪住市长先生的衣领,看见市长先生低下头。她觉得世界要消逝了。

的确,沙威揪住了冉阿让的衣领。

“市长先生!”芳汀喊道。

沙威哈哈大笑,在狞笑中露出所有牙齿。

“这里没有市长先生啦!”

冉阿让并不想挣脱揪住他礼服领的手。他说道:“沙威……”

沙威截口说道:“叫我探长先生。”

“先生,”冉阿让又说道,“我想单独跟您说句话。”

“大声说!你得大声说!”沙威答道,“跟我讲话要大声!”

冉阿让继续压低嗓门儿说道:“我对您有个请求……”

“我跟你说了,要大声讲话。”

“可是,这事只能说给您一个人听……”

“那又怎么样?我不听!”

冉阿让转向他,声音很低又很快地对他说:“请您容我三天时间!用三天去接这个可怜女人的孩子,费用由我来付。您若是愿意,可以陪我去。”

“开什么玩笑!”沙威喊道,“少来这套!我没想到你这么蠢!要我容你三天好溜走!你说是去接这个婊子的孩子!哈!哈!好啊!好极啦!”

芳汀浑身一抖。

“我的孩子!”她高声说,“去接我的孩子!原来她不在这里!嬷嬷,回答我,珂赛特在哪儿?我要我的孩子!马德兰先生!市长先生!”

沙威跺跺脚。

“现在,又掺和进来一个!还不闭嘴,骚货!这个脏地方,苦役犯当行政长官,妓女像伯爵夫人一样让人侍候!真邪门儿!这一切都要变变,是时候啦!”

他又揪住冉阿让的领带、衬衫和衣领,眼睛盯着芳汀,又说道:“告诉你,这儿根本没有马德兰先生,也根本没有市长先生,只有一个贼,一个强盗,一个叫冉阿让的苦役犯!我抓住的就是他!就是这码事!”

芳汀蓦地坐了起来,僵直的手臂支撑住身子,她瞧瞧冉阿让,瞧瞧沙威,又瞧瞧修女,张嘴像是要说话,可是嗓子眼儿里只发出一声咕噜,她的牙齿打战,惶恐地伸出双臂,痉挛地张开手指,就像溺水的人那样向周围乱抓,继而,她颓然倒在枕头上。她的脑袋撞在床头,弹回到胸前,嘴张着,眼睛也睁着,但是暗淡无光了。

她死了。

冉阿让把手放在沙威揪他的那只手上,如同掰孩子的手一样将它掰开,然后对沙威说:“您害死了这个女人。”

“还有完没完!”沙威气冲冲地嚷道,“我来这里不是来听人说教的。废话少说。军警就在下面。马上走,要不然,就给你上手铐啦!”

屋子一角有一张破铁床,是给守夜的嬷嬷歇息用的。冉阿让走过去,一眨眼就把已经破损的床头抓了下来。有他这样的膂力,这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操起粗铁条,凝视沙威。沙威退向房门。

冉阿让手持铁条,缓步朝芳汀的床铺走去,到了床前,又转过身去,以别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沙威说:“奉劝您这会儿不要打扰我。”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就是沙威发抖了。

他想去叫军警,但又怕冉阿让乘机跑掉,只好守着。他手握住手杖的尖端,背靠着门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冉阿让。

冉阿让臂肘倚在床头的圆球上,手托着额头,开始凝望躺着不动的芳汀。他这样静默地待着,心中想的显然不是这世间的事了。他的脸色和神态,只表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痛惜。他这样冥想一会儿之后,又俯过身去,低声对芳汀说话。

他对她说了什么呢?这个被社会排斥的男人,对这个已死的女人能说什么呢?讲的究竟是些什么话呢?尘世上的任何人也没有听见。这个死去的女人听见了吗?有些动人的幻想,也许是最高的现实。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当时的唯一见证人辛朴利思嬷嬷,常常讲起在冉阿让对着芳汀的耳朵说话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在那灰白的嘴唇上,在那对坟墓充满惊奇之色的茫然的眸子里,浮现出一丝难以描摹的微笑。

冉阿让像母亲对孩子那样,双手捧起芳汀的头,端正地放在枕头上,把她睡衣的带子系好,再把她的头发塞进睡帽里。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一时间,芳汀的脸庞仿佛出奇的明亮。

死亡,就是跨进伟大光明的境界。

芳汀的手耷拉到床外。冉阿让跪到这只手前,轻轻把它拉起来,吻了一下。

然后,他站起来,转身对沙威说:“现在,我跟您走。”

五 合适的坟墓

沙威将冉阿让送进市监狱。

马德兰先生被捕的消息,在海滨蒙特伊引起轰动,更准确地说,是引起了异常的震动。我们十分遗憾,不能掩饰这样一个事实,只因“他当过苦役犯”这一句话,几乎所有的人就都把他抛弃了。他做过的好事,不到两个小时就被人遗忘,而他不过是一个“苦役犯”了。应当指出,当时大家还不知道阿拉斯事件的详情。这一整天,全城各处都能听到这样的议论:“您还不知道?原来他是个刑满释放的苦役犯!”“谁呀?”“市长呗。”“啊!马德兰先生!”“对呀!”“真的吗?”“他不叫马德兰,真名很难听,叫什么贝让,保让,布让。”“哦,上帝啊!”“他被抓起来了。”“抓起来啦!”“关押在市监狱里,等着押走。”“等着押走!要把他押走!押到哪儿去呀?”“要送上重罪法庭,审判他从前所犯的抢劫罪。”“这就对啦!我就觉得不对头。这个人心太善,太完美,太虔诚了。他谢绝授予的勋章,遇见那些流浪儿就给钱。我一直想,那背后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在“沙龙”里,这种议论尤为丰富多彩。

一位订阅《白旗报》的老夫人,提出这样一种几乎深不可测的见解:“我看不足为惜,这倒是给布奥拿巴的党徒一个教训!”

一度称为马德兰先生的幽灵,就这样在海滨蒙特伊城消逝了。全城只有三四个人还怀念他。服侍过他的那个守门的老太婆就是其中一个。

当天傍晚,可敬的老太婆还坐在门房里,满心愁苦,无限凄惶。工厂停了一整天,大门紧闭,街上行人寥寥。楼里只有两名修女,佩尔陪递和辛朴利思嬷嬷,为芳汀守灵。

快到平日马德兰先生回来的时刻,忠实的门房机械地站起来,从抽屉里取出马德兰先生房间的钥匙,挂在他习惯自取的钉子上,又拿起他每晚上楼回房用来照亮的烛台,放在身边,就好像她还在等候他。然后,她重又坐到椅子上,又陷入沉思。可怜的老太婆下意识地做完这些事。

过了两个钟头,她才如梦初醒,高声说道:“咦!仁慈的上帝耶稣!我还把钥匙挂在钉子上!”

恰好这时,门房的玻璃窗开了,一只手伸进来,摘下钥匙,拿起烛台,凑到一支燃着的蜡烛点着了。

门房老太婆抬头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差点儿叫出声来。

她熟悉这只手,这条胳膊,这礼服的袖子。

正是马德兰先生。

过了几秒钟,她才说出话来,“吓呆了”,正如后来她讲述这件意外事时常说的。

“上帝呀,市长先生,”她终于高声说,“我还以为您……”

她戛然住口,这后半句话会抵消开头的敬意。在她心目中,冉阿让始终是市长先生。

他替她把话说完。

“……进监牢了。”他说道,“我是进去了。不过,我折断窗口的铁条,从房顶跳下来,又回到这里。我要上楼回房间,您去替我叫一下辛朴利思嬷嬷。她一定守在那位可怜女人的旁边。”

老太婆遵命,急忙去了。

他一句也没有嘱咐,确信她保护他会比他保护自己还要可靠。

别人一直没有搞清,他没叫人开大门,是怎么进入院子里的。确实,他有一把小角门的钥匙,始终带在身上;不过,狱警一定搜过他的身,把钥匙搜走了。这一点没有澄清。

他登上通往他房间的楼梯,到了楼上,就把烛台放在楼梯的最上一级,轻轻地打开门,摸黑走去关上窗户和窗板,再返身拿起烛台,回到房间。

这样小心是有必要的,不要忘记,从街上能望见他的窗户。

他扫视一下周围,瞧瞧桌子、椅子,以及三天没有动过的床铺。前天夜晚的慌乱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看门老太婆“整理过房间了”。不过,她也从灰烬里拾起他那根棍子的两个铁头,以及烧黑了的那枚四十苏银币,擦干净了放在桌子上。

他拿过一张纸,在上面写道:“这是我在法庭上提到的那根棍子的两个铁头、从小杰尔卫抢来的四十苏银币。”他又把银币和两个铁头放在纸上,好让进屋的人一眼就能看见。他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旧衬衫,撕下几条,用来包那两只银烛台。他既不慌忙,也不急躁,一面包主教的两只烛台,一面吃黑面包。大概是狱中的面包,他越狱时带出来的。

事后,法庭来检查,在地板上发现了面包屑,证明他吃的确是监狱的面包。

有人轻轻敲了两下房门。

“请进。”他说道。

进来的是辛朴利思嬷嬷。

她脸色苍白,眼睛发红,手中拿的蜡烛直摇晃。命运的剧变有这样一种特点,无论我们怎么完善或者怎么冷静,这种剧变也会从我们五脏六腑里掏出人性,并迫使其重现在外面。这位修女经过一天的激动,又变回女人。她痛哭过,进屋时还在发抖。

冉阿让刚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将这张纸递给修女,同时说道:“嬷嬷,请将这个交给本堂神甫。”

这张纸没有折起来,修女望了一眼。

“您可以看看。”他说道。

修女念道:“我请本堂神甫先生料理我留在这里的一切。请他用我留下的钱支付我的诉讼费和今天去世的这个女人的丧葬费。余款捐赠给穷人。”

嬷嬷想说些什么,但是结结巴巴,语不成句,最后才勉强说道:“市长先生不想最后再看一眼那可怜的女人吗?”

“不看了,”他答道,“有人在追捕我,如果在她的房间抓住我,就会搅扰她的安宁。”

他的话音未落,楼梯就响成一片,那是上楼的嘈杂的脚步声,以及看门老太婆极力尖叫的声音:“我的好先生,我以仁慈的上帝向您发誓,今天整个白天,整个晚上,没有一个人进来,我也没有离开过这个门!”

一个男人回答:“可是,那屋里有灯光。”

他们听出是沙威的声音。

这个房间的门一开,便遮住左边的墙角。冉阿让吹灭蜡烛,立刻躲到那个墙角里。

辛朴利思嬷嬷跪到桌子旁边。

房门打开了。

沙威走了进来。

楼道里传来好几个人的私议声和门房的争辩声。

修女眼睛不抬,继续祈祷。

放在壁炉台上的蜡烛火焰微弱。

沙威看见嬷嬷,愕然止步。

不要忘记,沙威的本性、他的气质、他呼吸的中心,就是对一切权威的崇敬。他完全是死板的,不允许任何质疑,也不允许打丝毫的折扣。在他看来,教会的权威当然高于一切。他是信徒,在这点上就像在其他方面一样,他既浅薄又规矩。在他眼中,神甫是不会出错的神灵,修女是不会作孽的人。他们都是超尘脱俗的灵魂,只有一扇门与尘世相通,而且也只为真话放行。

他一见嬷嬷,第一个反应就是要退出去。

然而,另一种职责拉住他,猛力朝相反的方向推他。他的第二个反应就是留下来,至少冒昧地问一句。

这位辛朴利思嬷嬷一生没有说过谎。沙威了解这一点,因此特别尊敬她。

“嬷嬷,”他问道,“这屋里只有您一个人吗?”

一时间,可怜的女门房吓得魂不附体。

嬷嬷抬起眼睛,回答说:“是的。”

“既然这样,”沙威又说道,“请原谅我再多问一句,这是我的职责。今天晚上,您没有看见一个人,一个男人吗?他越狱了,我们正在追捕他。他叫冉阿让,您没有看见他吗?”

嬷嬷回答:“没有。”

她说了谎。接连两次,毫不迟疑,两句谎话脱口而出,就像效忠的人那样。

“对不起。”沙威说道。他深施一礼,退出去了。

圣女啊!多少年来,您已经脱离了尘世,归入贞女姐妹们的天使兄弟们的光辉行列,但愿这次谎言计入您上天堂的善举。

沙威觉得嬷嬷的回答十分干脆,即使看见刚吹灭的蜡烛在桌上冒烟,也不觉得奇怪。

一小时之后,一个汉子匆忙离开海滨蒙特伊,穿过树林和夜雾,朝巴黎的方向走去。那人就是冉阿让。据调查,有两三个赶大车的遇见他,说他背了个包裹,穿一件布罩衫。他是从哪儿弄到的那件罩衫?无从知晓。不过,在工厂的医务室里,前几天死了一名老工人,只留下一件工作服。也许就是那件。

关于芳汀,最后再交代几句。

我们所有的人都有同一个母亲,那就是大地。芳汀回到了慈母的怀抱里。

本堂神甫认为冉阿让留下的钱应当尽量留给穷人,也许他做得不错。说到底,这事牵涉到谁呢?只牵涉到一名苦役犯和一名妓女。因此,他简化葬礼,将费用减到最低限度,把芳汀埋葬在公墓。

就这样,芳汀葬在义冢:那一角地方属于大家,而不属于任何人,穷人就是在那里湮没无闻了。幸而上帝知道在什么地方招魂。他们让芳汀在黑暗中,伴随乱骨长眠,让她躺在男女混杂的骨灰上。她被抛进公墓。她的坟墓如同她生前的床铺。

上一章:第七卷 下一章:第一卷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