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八声甘州  作者:远宁

狄公选择在县衙的二堂见了木巫女,因为他并不想让这场谈话的内容被太多人听到。

而他对待木巫女的态度很亲切,这让大家都感到困惑,师爷觉得这是狄公不想得罪这些可通鬼神的人,因为听说巫女的报复是极为可怕的。他把这个推测悄悄和闻广说了,被闻广狠骂了两句。

木巫女给狄公见了礼后,狄公就让她坐了下来,并让人上了茶水。木巫女看着那茶水笑了笑,也取出了几包东西送给狄公。

“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阁老,不过这药草茶却是小女子亲手调配的,提神醒脑,清热解毒。虽然阁老定然见过无数好东西,但是在这张掖县里,也许阁老会用得到。”

“那本阁就笑纳了,看来姑娘这话中的意思是想告诉我,在这张掖县里要小心啊!”狄公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一面接过了药草茶。

“何止张掖县,甘州的水都不清呢!”木巫女轻声笑道,“我等小人物身在局中,无法左右,阁老却是旁观者,定然可以看清这一切!”

狄公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笑了笑。

“我觉得姑娘是一个神秘的人,这里发生的几件事情,似乎都能看到你的身影,不管姑娘是有意还是无意为之,本阁想请教姑娘几个问题?”

“阁老请问,但凡奴家知道的,定然言无不尽。”

“李天峰与你是什么关系?我并不相信只是为了这药草茶,也不相信这其中会有什么男女间的暧昧。因为那天在面馆外对于他的死讯,你的反应实在是太过平淡了,似乎早就笃定他会有这么一天。”

木巫女闻言笑了一声。

“李天峰最开始来见我,是来卜问凶吉。人亏心事做多了就会越来越笃信鬼神,他就是个典型!”

“姑娘知道他做了什么亏心事吗?”狄公微微挑眉。

“具体之事他不肯告诉我,但是他手上确实有人命。他每一入睡,就仿佛陷入了幻境,夜夜被鬼魂侵扰。如此恶性循环,他在白日里有时都会见鬼,变得精神恍惚。方家术士请了不少,但是都不能为他驱鬼,只有喝了我这药草茶才会好一些,所以他来得就多了。他来得多了,就有些风言风语传了出去。随后有一天,李跃龙也来了。相信阁老也调查过了,李跃龙在纠缠奴家。但是对于我来说,他就像只烦人的苍蝇!”

“姑娘不倾心于他?”

“怎么可能!”木巫女冷笑了一声,用手将自己的鬓发拂到耳后,手上的碧玉镯和发饰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将手放到膝盖上,慢慢地搓捻着手指。“他纠缠于我不过是因为没有得到,对于男人来说,越是得不到的,对他们越有挑战性,得到之后,就会弃如敝屣了!”

狄公看到她的表情和下意识的小动作,微微挑了挑眉。

“李天峰最后一次来,大概是五天之前,我给他卜了一卦,乃是大凶之相。我对他说,土虫成龙,终是妄想。钱财虚妄,盛极必衰,所求之事终不可得,还必有血光之灾。不仅仅是钱财尽失,遭人背叛,而且会祸及子孙。他当时听完就神色大变,好像五雷轰顶一般。想来也是,想想他做下的那些事吧,怎么可能成龙成凤,大富大贵?那真是老天爷没有开眼!”

“姑娘真的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这些都是算出来的吗?”狄公颇为感兴趣地问,他总觉得木巫女知道的要比说出来的更多。

木巫女冷冷一笑:“商人重利,本就轻视别的东西,他的手里会有龌龊事并不奇怪。所谓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他精神恍惚噩梦连连不正说明问题吗?我说出这批语本来就是为了恶心恶心他,谁知道他竟然为了这些话大惊失色,一个劲儿地纠缠我让我解释清楚,既然他肯出银子,我又何必推托呢?”

“所以,姑娘也并不仅仅是给他算命,而是知道他身上要发生些什么吧!”狄公眯起眼睛打量着木巫女。

“我的确觉得李家要发生什么大事,这种大事很可能会是以付出生命为代价的。”木巫女沉吟了一下说。

“为什么会这么说?”

“金钱,权力,控制欲,李家父子在互相夺权,这种冲突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不得而知。但是从李天峰的一举一动和偶尔露出的言辞看来,局面已经很不妙了。实际上很多人都知道这一点——比如李家店铺的那些掌柜,我是从他们的夫人那里听来的消息。您要知道,后宅得来的消息其实不少呢!”

狄公点点头,女人彼此无聊的闲谈中往往会泄露秘密。

“而且我觉得李天峰来我这里的时候,应该是出了一件很大的事情。”

“为什么姑娘会这么说?”

“因为除了给他自己之外,他还卜问了一个人的凶吉。我卜卦需要一个人的随身之物才行,他便给我了一个令牌。”

“那令牌什么样子?”

“嗯,很普通,材质不错,应该是乌木做的。已经磨损了不少,确实是经常用的,上面凹刻了一个字‘凉’。”

“凉?这是何意?”秦凤歌忍不住问道。

“谁知道呢?我又不是李云峰!”木巫女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根本睬也不睬秦凤歌脸上被噎后的表情。“我对他说,我看到这个人似乎行走在一条漆黑没有尽头的道路上,他的内心十分恐惧,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看起来就像迷了路。我觉得此人已经遭遇了不测,因为他知道了一些不应该他知道的东西——我说到这里,李天峰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实际上姑娘的这些话,虽然听起来玄之又玄,好像说了很多,但实际上也可以认为什么也没说。”狄公望着木巫女微微而笑,“姑娘更擅长的应该还是观察。一个人如果心神不宁,忧虑会表现在脸上,发出的声音里,表现在一举一动上,你可以很敏感地感知这些。而他向你表明要找一个人,所以你能猜测出这个人对他很重要,所以你就顺应着他所担忧的事情说下去,果然收到了想要的结果。事实上,世上所有的神棍大多如此!”

木巫女狡黠地一笑,并没有为自己辩解。

“阁老说得有道理,只可惜这世上有假道学,也有真神人,否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无法解释的事情发生呢?子不语怪力乱神,那是因为圣人也完全无法解释鬼神之事。未知生,何知死,生存在这世间的人,实际上连自己的生命本身都不太了解,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走向何方,又怎么能知道是否有死亡之后的另一片天地呢?”

“姑娘的意思,似乎知道死亡之后是什么样子?”秦凤歌忍不住讥诮地说。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经历过什么,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死亡之后的事情?”木巫女立刻顶了过去。

狄公在一旁细细观察了一下木巫女的神情,发现她的神情竟然十分认真,搓手指的动作更频繁了。

“那么敢问姑娘,死亡之后是什么?”

“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望,不知来途,亦不知归路。”

木巫女只说了这一句就不肯再说,似乎有无限感慨。狄公看了看她的模样,心有犹疑,但是还是转移了话题。

“虽然听姑娘的话似乎意有所指,奈何老朽不知道其中原委,是什么让你这样一位风华正茂的姑娘生出如此感慨。但是如今也不扯这些生前死后的闲话,再说说眼前的事情吧!最近发生的几件事,似乎件件都和姑娘有关。”

“小女子大概就是容易招惹是非之人吧!大人所怀疑的每一件事,我其实都有合理的解释。”

“不如姑娘先向我解释一下店里的汤底如何?姑娘的面馆客似云来,肯定是有什么独到之处,米囊子和曼陀罗的搭配能让汤底更加鲜美吗?”

木巫女抬眼望了一下狄公,神情似笑非笑。“阁老,实不相瞒,小女子这面馆经营至今,确实是有些独门配方,不过这配方一不图财二不害命,里面有些什么是大问题吗?”

“可是有很多人吃了你的面就上了瘾!”秦凤歌抢白道。

“小将军有何证据证明那些人是上了瘾?酒香不怕巷子深,难道那些多年的老字号不都是靠着客人对他们的食物情有独钟而客似云来吗?”

“你这刁滑的女子!”秦凤歌气得跺脚。

“这位小将军,又有何证据证明我是将那汤底给了客人?即使能证明,那么小女又犯了什么罪?”木巫女漫不经心地瞥了秦凤歌一眼。

秦凤歌眼睛眨巴了几下,愣是没有话怼回去,好像他所有的伶牙俐齿在木巫女面前都变成了笨嘴拙舌。但是他又不能拂袖而去,只能怒气冲冲地盯着木巫女。

木巫女却是一派自然,安安稳稳地坐着喝茶。

“无论是汤底那件事还是客栈那件事,或者李家的这件事,您都没有实质性的证据,阁老您声名在外,不会想要屈打成招吧?”

“姑娘多虑了,我还不至于如此!”狄公捻髯微笑,看起来也像一只老狐狸。

“在小女子看来,您还是早些见见宝相寺的和尚,这些人身上才更有东西可挖哩!”在告辞离开之前,木巫女低声对狄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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