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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泽直树  作者:池井户润

“他说自己是财会负责人吗?”

今天是举办各公司法人代表会议的日子。晚上八点过后,参会的社长们向酒店的宴会厅走去。此时,田宫的手机响了。

“他是这么说的,你有什么头绪吗?”

“有一个从银行过来的外调人员做了公司的总务部长,我猜应该是他。”

田宫响亮地咂了咂舌,“我已经千叮万嘱让他不要插手这件事了,真是个烦人的家伙!”

“他突然找上门,让我很为难啊。”

“十分抱歉,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过分。”

众人已经在干事的带领下碰过了杯,逐渐喧闹起来的宴会厅角落,田宫正用手捂着手机听筒,小声说道。

“这个人相当难缠,跟他的前任根本没法比,无视我的命令对他来说也是家常便饭。我明明跟他说过那件事由社长全权处理,让他不要碰的。现在我正拜托银行把他调回去呢。”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重重的叹息声,田宫顺势问出了那个让他有些难以启齿的问题。

“我也知道这事不该提,但是那笔钱您打算什么时候还呢?”

田宫握着手机离开了喧闹的宴会厅,他走到安静的大厅,看见一把空椅子,便坐了下来。

田宫的眼前似乎浮现出对方眉头紧锁的脸庞。在对方看来,田宫这句话确实问得不合时宜,另有所图的人原本就是田宫。

“总得让我们的业绩喘口气吧。不管怎么说,服装行业的竞争也很激烈呢。”

就算公司没钱了,你自己的荷包不是鼓鼓的吗?田宫差一点就要把这句话说出口,但他忍住了。他自欺欺人地说道:“没关系,我们还撑得住。”

“如果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我会考虑的。”

难处早就有了。然而,田宫只是说了一句“我明白了”就把电话挂断了。

田宫把结束通话的手机盖上,塞回长裤的口袋里。他的心里突然腾起强烈的怒火,愤怒的对象既有打电话的人,也有近藤。

原本田宫一直在大型企业做着自己心仪的工作,但多年以前,父亲的突然离世,使他不得不放弃一切接手家族企业。在田宫的心里,这种奇怪的被害者意识最终变成了任性,“既然如此,这家公司我想怎么经营就怎么经营”。田宫在自己的公司是名副其实的国王,根本没有下属敢忤逆他的意思,反驳他的言论。

然而近藤这件事,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斥责他一顿就能解决的。

因为田宫并不明白近藤的意图。他强行闯入拉菲特的总部,究竟意欲何为?他知道自己快要被调回银行了,所以报复性地找田宫电机的麻烦吗?

没有哪家中小企业是完全查不出问题的,当然,田宫电机也不例外,它被自身固有的局限性狠狠地束缚着。田宫认为,这不过是为了生存下去不得已而为之的事,类似于税金,是向社会这所学校缴纳的学费。

田宫从一开始就不信任银行。

这与父亲向他灌输银行恶人论有很大关系。因为银行曾经单方面破坏了与田宫电机的贷款约定,导致田宫电机差一点开出空头支票。事情发生时,田宫约莫还是初中生。那天晚上,回到家的父亲气得满脸通红,他把客厅里的玻璃座钟用尽全力砸在地板上,玻璃碎片摔得到处都是。那只座钟是银行周年庆典时送给客户的纪念品,背后用烫金字体写着当时东京第一银行的名字。肆意宣泄着怒火的父亲仿佛变成了非人的恶鬼,但田宫只能在一旁怯生生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不要相信银行职员,哪怕已经签了合同,钱不到账上都不能掉以轻心。父亲一直这么教育田宫。与此同时,银行也像父亲说的那样,一直做着不配让人信任的事。

父亲的训示变成了田宫对待银行的基本方针。在此基础之上,田宫又加入了自己的理解,那就是“利用银行”。

虽然田宫打从心里眼儿厌恶银行,可一旦银行中断融资,企业经营就免不了陷入困境。为了继续从银行获得贷款,为了强化与银行的关系,他接收了像近藤那样的外调人员。因为这种阳奉阴违的处理方法,近藤之前虽然调来了好几名银行职员,但那些人最终都因为“个人资质问题”离开了公司。田宫电机表面上一直为银行职员准备着职位,向银行卖着人情。但实际上,田宫无论如何都无法信任这些调来的银行职员。久而久之,两者之间难免产生摩擦,银行职员们在公司待不下去,承受不了压力,便一个接一个地回到了银行。

田宫对近藤的态度也是如此。只有一点不同,近藤这个人和以往那些银行职员都不一样,他居然一步步地踏入了田宫电机的“禁区”。

对田宫而言,银行的外调人员只是单纯的装饰品,是用于笼络银行的外部姿态。

他已经向银行提出了调回近藤的申请,但心中的烦躁感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前几天你去税务师事务所的时候我就说过,让你不要擅自行动。”

近藤“突击”拜访拉菲特总部的第二天,田宫这样说道。他那因为憎恶而眯起的双眼,正试图探究出近藤的真实想法。

社长与总务部长本该是公司最亲密的两个人,现在却沦落到了彼此疏远、互相揣测对方心思的关系。

“账务造假、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收的三千万日元借款,如果对这些视而不见,我都不知道自己从银行调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近藤说道。

“不管从哪里来,你都不能无视上级的命令擅自行动吧。”

“那么,可以让他们把那笔钱还回来吗,社长?”近藤再次问道。

“这件事不需要你操心。”

“那笔三千万日元的钱款,如果还回来了对我们公司会有很大帮助,至少能解决目前资金运转困难的问题,为什么不回收呢?”

对公司有很大帮助——听到这句话之后,田宫的瞳孔中似乎有什么在跳动。

然而,这份情绪转眼间被隐藏在冰冷的面孔之下,化作“近藤部长”这一句混杂着叹息声的话语。

“跟你说也是白费工夫,总之,请你不要再擅自行动了。”

扔下这句话后,田宫匆匆忙忙地拿起外套,拜访客户去了。

又是一拳打在空气上了吗?

近藤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不远处的野田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敲打着会计专用电脑的键盘,但脸上难以掩饰的得意已经出卖了他。

作为会计,野田的业务能力无可挑剔。但他缺乏向田宫提出意见的魄力,他只是上司的应声虫。他从不考虑公司利益,只会看社长的脸色行事,是典型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型职员。

比起公司更看重私人交情的经营者、帮助公司做假账的税务师事务所,再这样下去,这家公司迟早要被毁掉。

——又不是你们公司的钱。

近藤的脑中再次响起了名叫棚桥的女社长的这句话。不是田宫电机的钱,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近藤不是没有怀疑过,四年前,田宫电机真的有余力借给别人三千万日元吗?至少从田宫电机目前的经济状况来看,这件事是难以想象的。

近藤从财务文件的书架上抽出了当时的决算报告。

当时的公司确实是盈利的,但与近藤推测的一样,业绩并没有好到足以借出三千万日元的地步。近藤翻开《总分类账》[总分类账 :总分类账也称总账,是按总分类账户(会计科目)进行分类登记的账簿。总分类账能全面、总括地反映和记录经济业务引起的资金运动和财务收支情况,并为编制会计报表提供数据。因此,每一单位都必须设置总分类账。]时,正在操作会计核算软件的野田突然停止了动作,他不耐烦地咂了咂舌。

“你翻开那种东西究竟想干什么?”

“不关你的事,继续干你的活,有问题我会问你的。”

“社长刚刚才叮嘱过,让你不要擅自行动。”

“所以我上厕所也要向社长报备吗?田宫电机什么时候变成幼儿园了。”

近藤没有理会愣在一旁的下属,他把视线重新落在账簿上。

三千万日元的资金来源,一定就藏在某个地方。

找到了。

借款给拉菲特的两周前,有人向田宫电机的存款账户汇入了三千万日元的资金。

然而,备注栏里的信息却让人大吃一惊,上面写着“东京第一银行”的名字。

种种线索都指向一种可能性。

“你们把银行贷款借给拉菲特了吗?”

银行界称之为企业转贷。

然而,转贷——亦即“为了借钱给别的公司而申请贷款”,这样的理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银行接受的。

假如转贷的资金是以流动资金贷款的名义申请下来的,那就毫无疑问是违法行为。

“野田。”近藤冷着脸走了过来,“借给拉菲特的资金,是挪用的银行贷款吗?”

野田的眼神中充满了黏稠不堪的焦躁,他盯着近藤。

“我怎么知道?”野田佯装不知。

“你们有必要这样做吗?”

野田似乎在考虑怎样回答才比较妥当,然而,他最后说出口的那句话却是“谁知道呢”。

“我不过是遵照上级的命令处理事务罢了,你还是去问社长吧。”

“不用了,我直接问银行。”

野田的表情变得凶狠起来。

他长期经手会计事务,自然知道把流动资金贷款转借给别人的公司会是什么下场。

“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近藤索性与他摊牌,“你们从银行拿到了三千万日元的贷款,却擅自转贷。并且,资金借出后的四年内完全没有还款迹象。田宫电机确实是家族企业,但它同样关系到包括你在内的每一位员工的切身利益。然而在这家公司,居然找不出一个敢对社长说不的人。结果,田宫电机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连三千万日元的银行贷款都批不下来。你作为旁观者,见证了全过程。你扪心自问,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宛如肮脏的河面上,垃圾被水流裹挟着冲向远方一般,野田的脸上也有一瞬间出现了异常复杂的情绪。

“你知道什么?”被敌我意识蒙蔽内心的野田愤怒地说道,“你干得不顺心还有退路可走。像你这种人,能明白不拼命攥住这个饭碗就活不下去的人的心情吗?”

“我明白。”近藤说,“我并没有什么退路可走,你好像误会了。哪怕回到银行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事情并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简单,我是抱着为这家公司鞠躬尽瘁的决心来到这里的。所以,我发自内心地希望它好起来。你愿意做社长的应声虫那是你的自由,但是,野田课长,我是绝对不会那样做的,只要这家公司还有振作的可能性,我就会拼尽全力地争取到底。对我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你不是会计吗,世上应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这家公司的财务数据了。如果你出于对社长的恐惧而不敢直言以对,那么至少请你闭嘴,不要再干涉我的事,可以吗?”

近藤本以为野田会对自己怒目而视,然而,野田此刻的表情却充满了不甘与委屈,像极了被母亲责骂后的孩子。

“你在这里充什么英雄好汉!”野田用手指擦了一下泛着油光的鼻尖,“你别搞错了,我也想让这家公司好起来。但是,我可是万年课长,一辈子都得被像你这样空降而来的银行职员压在下面的万年课长。总之,在社长看来,我就是这种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这样的小角色一旦对社长指手画脚,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

此时的野田,周身散发出与以往不同的哀伤气质。近藤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理解了这个男人的辛酸与不甘。

“我也向社长提过建议。”野田悔恨地把视线移开,“但是社长对我说‘你只要乖乖地完成上级的命令就可以了’。我在这家公司二十年了,二十年都只是个课长。我就像一根钉在柱子上的钉子,你明白吗?哪怕墙上的挂历每年都会换成新的,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能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直到身体变得锈迹斑斑,最后被人拔走。这样的人生,你能想象得出来吗?”

“人生是可以改变的。”

野田死水一般的眼中,突然闪过小小的惊讶的火花。近藤继续说:“但这需要勇气。现在的你,彻底地暴露了上班族的软弱,成了一个寒酸的糟老头子。比起说‘不’,对上司言听计从当然要轻松许多。但是,我们上班族一旦变成了只会对上司点头哈腰的应声虫,工作还有什么意义呢?”

近藤突然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炽热情感翻涌而来,他咬紧了嘴唇。

那个时候,近藤在万众期待下入选新支行的筹备委员会。他至今也没有忘记,接到调令时心中涌起的那份喜悦。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很纯粹的感情,与他之后经历的地狱般的日日夜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管怎么努力,业绩都达不到期望的水准。那时的近藤终日在支行的客户之间奔波,磨破了好几双皮鞋。他内心深处某些重要的东西也和鞋底一样,在无尽的奔波中被损耗、被消磨。每天早上,营业前召开的例会上,近藤都会被急功近利的支行长不停地辱骂。这种辱骂最终变成了不做期待的疏远。那时的近藤,无论上司提出怎样的要求,都只能唯唯诺诺地回答一声“好的”。近藤曾经很喜欢这份工作,也有自己坚守的原则。可如今,工作变成了一座灰色的沙山,近藤要做的只是遵照吩咐,用杯子舀起沙子,然后堆出另一座沙山——对近藤而言,那段日子留给他的感受就是如此的贫瘠且荒芜。

近藤曾经想过把工作放在第二位,自己只要过好工作以外的生活就行了。然而,工作毕竟占据了一天中一半以上的时间,对工作丧失信心相当于放弃自己一半的人生。无论是谁,都会尽量避免这种选择。世上最无聊的事,就是敷衍了事地对待工作。生而为人,真的有必要把人生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事上吗?

“总而言之,这件事——”近藤把话题拉回,他用手中的圆珠笔一下一下敲打着翻开的账簿,“不管社长什么态度,我都要一查到底,直到查出让我信服的真相。如果借给拉菲特的三千万真的没有回收的可能性,那么这笔钱就应该作为‘非损’处理。”

“非损”,指的是非常损失。

“在税务方面,这笔钱是不能算作亏损的。”

“你说的是税法的规定吧?”

近藤三言两语就堵住了野田的反驳,“我说的是公司财会层面的处理。一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收的借款,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计入公司资产?我绝不允许如此敷衍的决算报告出现在我们公司。”

野田呆呆地怔在原地,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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