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 III 终章 书信 雅典的菲利普斯致卢基乌斯·阿奈乌斯·塞涅卡 发自那不勒斯(公元55年)

奥古斯都  作者:约翰·威廉斯

亲爱的塞涅卡,接到您的来信,我又惊又喜;相信您会原谅我迟来的答复。我收到您的询问之时正是我离开罗马当天,现在我在新居里也才开始安顿。我终于采纳了您当面以及在文章中给我的建议,从我忙乱的职业退休,以便自己专注于宁静庄重的学问之事,将我经年累月的一点知识传授给他人。我在那不勒斯城外的自家别墅写着这些词句;露台上顺着棚子抽芽儿的葡萄藤分散了阳光,让它在一行行填满的纸上婆娑。你曾经许诺我的退休生涯会很快乐,为了您的保证与它和现实的吻合,我要感谢您。

这些年来,我们的友谊实在过于断续;您还记得我,而且体谅我在您不幸遭流放到寂寞荒凉的科西嘉岛的时候没有为您出言力争,我只有感激。大概您比多数人都更加明白,一个位卑言轻的可怜医者——哪怕是一百个这样的人——并不能拂逆像我们的先帝克劳狄乌斯那样反复无常的意志。现在您又能运用天才使您挚爱的罗马生辉,我们这些仰慕您的人即便默默无言,也都欣喜万分。

我有缘与您交谈的机会相当稀罕,那些时候,我们谈到过我与恺撒·奥古斯都皇帝的短暂相识,现在您要我写一写此事,我乐意从命。不过您要知道,我心里充满了朋友的好奇心:这作品会是什么,一篇新论?一册书信录?甚或是一部悲剧?您打算如何运用我不多的回忆,切盼告知。

从前我们谈起皇帝时,也许因为我希望引起您持续的好奇心,以增进我所渴求的友谊,便闪烁其词,多有保留。然而如今我已六十六岁,比屋大维·恺撒辞世的时候年轻十岁。我相信我终于克服了那种您时常抨击的虚荣——但您宅心仁厚,从不为此批评我——我会将我记得的事情告诉您。

如您所知,我担任屋大维·恺撒的医者不过数月之久;但是在那几个月,我总是在他左右,往往就在随唤随到的距离以内;我是亲眼看着他辞世的。即使现在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在知道自己只剩几个月的时候会选择我来服侍他;比我著名,比我经验丰富的人很多;而且当年我才二十六岁。无论如何,他选择了我;尽管我年轻时无法想象,但现在我猜测他喜欢我,只不过他喜欢人的方式与众不同,淡然超脱。虽然我在他病重那几天已经无能为力,他还是做了安排,让我在他辞世后过上了富裕的生活。

那时我们从奥斯提亚出发,向南悠然航行了几天,在卡普里登岸;尽管他的身体显然越来越坏,他还是顾全礼节,没有忽略等候他的人群。他跟许多人闲聊,说出他们的名字,可是他已经虚弱到好几次只好靠我搀扶。卡普里岛的居民大多是希腊人,他对他们讲希腊语,不时为自己颇奇怪的口音道歉。最后他心满意足地跟邻居们道了别,我们便前往皇帝的别墅,那里望得见几里之外的那不勒斯海湾,景色壮丽。我劝他休息,他乖乖照办,似乎很乐意。

他答应过岛上的年轻人会去观看他们的体育比赛,选拔出来的人将代表岛屿参加下星期的那不勒斯竞技会;他不顾我的严词抗议,坚持要践行诺言;而且再次违背我的愿望,邀请他们晚上全都到他的别墅来,他要设宴替他们庆功。

他在宴席上谈笑风生。他现编了希腊文的淫秽警句诗,鼓动那些青年抱怨写得差;他加入他们孩子气的活动,将面包屑互相扔来扔去;又罔顾他们下午奋尽全力的赛事,始终戏称他们为“怠民”而不是“岛民”,因为他们平素过着闲散的生活。他许诺会去那不勒斯出席他们要参赛的竞技会,又坚称他会拿全部家产来赌他们会赢。

我们在卡普里逗留了四天。大多数时候,皇帝静静坐着,凝视大海,或凝视东边的意大利海岸。他脸上有沉静的微笑,不时轻轻点头,仿佛记起了什么。

第五天,我们乘船前往那不勒斯。其时皇帝已然虚弱不堪,只能让人搀行。虽然如此,他坚持要将他带去他答应了青年们会出席的竞技会;我得坦白,尽管我知道他时候近了,我还是赞成他去。那显然只是三数日之内的事,没有多大区别了。整个下午他都坐在烈日下,为卡普里岛希腊人的胜利助威;竞赛结束时,他发现自己无法从椅子上起身。

我们用轿子将他抬出运动场,他表示,他希望立即去诺拉那边一处他童年的家宅。鉴于路程只有十八里,我同意了;清晨,我们到了他的旧居。

我知道时候近了,于是遣人去贝内文托报信,李维娅和她儿子提比略已经在那里待了数日。依从皇帝的嘱咐,我申明他不愿见提比略,不过他容许放出消息说,提比略在他弥留之际陪伴在病榻前。

他去世那天早晨,他对我说:

“菲利普斯,时候近了,是吧?”

他的态度中有点微妙的东西,不许我对他掩饰。

“说不好,”我说,“不过时候近了,是的。”

他平静地点头。“那么我得尽我最后的责任了。”

很多他的相识——我相信他已经没有称得上朋友的人了——在罗马接到他病重的消息,纷纷赶来诺拉。他接见众人,与他们诀别,训谕他们要协助将他的权力有序地交接,告诫他们要辅佐提比略接掌国柄。其中一人故作姿态地哭泣时,他面露愠色,说道:

“你不厚道,在我甘心瞑目的时候哭。”

这时,他表示要和李维娅单独相见。但是当我开始走出房间的时候,他示意我留下。

他跟李维娅说话时,我察觉他的病情急转直下。他向她做了个手势,她便跪了下来,亲了亲他的脸颊。

“你的儿子——”他说,“你的儿子——”

一时间他呼吸粗重,下巴松开;随后,他显然用了意志的驱使,稍稍缓了过来。

“我们不必原谅我们自己。”他说,“这是一场婚姻。它比大多数婚姻都好。”

他倒在床头,我冲到他旁边;他还呼吸着。李维娅摸了摸他的脸颊。她在他身边徘徊了一阵,出了房间。

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睁开眼睛,对我说:

“菲利普斯,我的回忆……回忆现在对我没有用处了。”

这时,他的心绪似乎一时岔开了,因为他突然叫道:“年轻人!年轻人会比他们领先!”

我将手按在他的额头上;他又看了看我,用肘弯支撑起自己,露出微笑;然后那双不同寻常的蓝眼睛变得呆滞无光;身体抽搐了一下,向一旁翻倒。

这就是至尊的盖乌斯·屋大维·恺撒的驾崩。他卒于八月十九日午后三点钟,这一年塞克斯图斯·庞培与塞克斯图斯·阿普列乌斯担任执政官。往前七十二年,他的生父老屋大维在他离世的同一个房间离世。

关于屋大维写给他在大马士革的朋友尼古拉乌斯的那封长信,我要说一件事。信件是托付给我,准备让我传递的,但是我在那不勒斯接到消息,尼古拉乌斯本人两周前已经去世了。此事我没有禀告皇帝,因为我当时看来,他对于老朋友会读到他的绝笔感到欣慰。

他死后几个星期,他的女儿尤利娅也死于幽禁之地雷吉奥。有人传闻是她的前夫提比略皇帝扣留饮食,将她饿死的。这流言我不知真伪,健在的人中间大概也没有谁知道。

很多年轻的公民会居高傲下地谈说屋大维·恺撒统治的漫长年代,这是今时的风尚,也是三十余年以来的风尚。至于他本人,在他一生即将终结的时候,也认为他全部的工作都已经付诸东流。

但是他开创的罗马帝国禁受了提比略的冷酷无情、卡利古拉的残暴不公,以及克劳狄乌斯的昏庸无能而依然存续。现在我们的新皇帝,少年时蒙受您的教导,登基后仍然与您亲近;我们都应当感恩,他的统治将会辉映着您的智慧与美德之光,也让我们向众神祈祷:在尼禄君临世界的年代,罗马终将实现屋大维·恺撒的梦想。

罗马,北安普敦,丹佛,1967——197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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